一切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后才来跟她“商量”,先斩后奏,跟他爹一个样,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
小西背着双肩包离家出走,双肩包里装着要看的稿子和换洗衣裳。饿了,去街边“7-Eleven”买几个咖喱饭团,晚饭就算解决了。不想早到妈妈家,想等他们睡下了再去。除了有手术有病人,妈妈十点半前一定会上床的,一年一次的除夕夜都不会例外。走累了,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坐下,心里茫然无绪:这日子还怎么过啊?三天两头来人,七大姑八大姨,看病信访找工作,来了就得住家里,他们住在家里她就得走。长此以往,家还叫家吗?好不容易熬到了差一刻十一点,进家一看,爸妈居然没睡,不用说,在等她。
“回去跟建国好好谈谈。”妈妈铁青着一张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字一顿,“两条,一、他们家的人病了,我管,我女儿是你们家媳妇,作为亲家,我有这个责任;但是你们村的人,我不能管,管不了。”
“那人是建国的大伯。”小西脱外套换鞋,小声辩解。
“就这么叫吧。我问了,两家往上数上十八辈,爷爷和爷爷才是堂兄弟!他们农村人祖辈生活在一起,照这个算法,全村人都得是亲戚!去跟建国说,让他爸不要再把他们村的人往我那里带,有病请按规定直接去门诊挂号就诊。二、讲一讲,什么呢?城乡差别吧。”转脸对小西爸道,“建国他那个爹啊,在我们科里张张罗罗吆三喝四,后来干脆冲着我们护士长就训上了!”
小西不爱听:“妈,太夸张了吧,那怎么也不能说是‘训’吧!”
“不是训是什么!跟你说小西,就是我,跟我们护士长,不,跟哪怕一个清洁工,都不会这样说话!他可倒好———”
“行啦妈!别说啦!”
小西犯了个大错误,这个时候她就不该说话,说也不该说这样的话,明摆着火上浇油嘛,使妈妈压抑着的怒火腾一下蹿起老高。“当初磨破嘴皮子地跟你说,结婚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你非说结婚就是两个人的事,说你是跟何建国结婚又不是跟他们家结婚。理论上是这样,实际上呢,实际上你这么认为人家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看来,你嫁给了他,就等于嫁给了他全部社会关系的总和。你们俩的结合就是两个家族的结合,他娶了你,就等于娶了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社会关系你的父母。大家都是亲人,是一家人,一家人嘛,就不必分彼此分里外。小西,你必须给我把这个关系处理好,否则———”
否则怎么样没说,意思到了。说罢起身进了卧室,小西爸随之起身,随小西妈进去。剩下小西一人呆呆站在客厅里,心里一片苍凉。
7、钻石耳钉快十二点了,顾小西躲在自己房间给简佳打电话。遇到跟老公和父母都没法倾诉的苦恼时,只有靠闺中密友。
电话里听简佳那边很静,不像是在公共场所。简佳跟她说过晚上要和男朋友去吃饭,今天情人节。简佳的男朋友叫刘凯瑞,事业成功人士,旗下五家上市公司,随便一个项目就能上亿,年年上福布斯排行榜。吃饭地点在北美俱乐部,一个会员制俱乐部,一个没有多少多少钱别想进去的地方,刘凯瑞在那里有固定的Table。那地儿小西没去过,想也想象得出,里头绝不会跟她和何建国常去的那种馆子似的吵吵嚷嚷,可背景声总还要有。但是,没有,什么声儿都没有。是不是,他们已经吃完了饭,并且,散了?小西心里轻松了一点儿,她怕打扰简佳,今晚对简佳非同寻常。中午,刘凯瑞打电话约简佳晚上一块吃饭,态度极其郑重说吃饭时要送她一样礼物,简佳让小西猜会是什么礼物,小西说是“结婚钻戒”,简佳说是不是“钻戒”她不在乎。潜台词是,只要是“结婚”。
简佳和刘凯瑞好了六年,比婚姻的“七年之痒”只少一年。仅小西知道,六年里她为他流产就流过三次,随身带着“早早孕”纸大概就是想最大程度降低流产对身体的损害。
为怕打扰简佳,小西一个人在房间里忍了好久,直拖到此时才拨了她的电话。电话那边,简佳的声音清醒而低沉,问她怎么啦,她以问作答:“你要是现在不想睡我开车去接你你来我这里好不好?”简佳有一辆宝马。不用说,刘凯瑞送的;她“那里”地处北京西郊,Townhouse,二百多平方米,不用说,也是刘凯瑞送的。小西没再多问,对简佳说清她在哪里后收了电话,跳起来给爸妈留了字条,出门,下楼。二十分钟后简佳到了,两人一块去简佳的Townhouse。
路上,简佳跟小西说了她和刘凯瑞的情人节之夜。刘凯瑞电话中说的礼物是钻石,但不是钻石戒指,是钻石耳钉。他去里约AmsterdamSauer时为简佳买的。耳钉上镶的钻石有品质保证书,是两粒高品质的圆形钻石。打开盒子之前简佳一直以为是戒指,所以,当她看到卧在绿丝绒上的钻石耳钉时,一时间竟呆住说不出话。刘凯瑞发觉出了她情绪不对问她怎么了,她极力用玩笑般的语调压下嗓子里的哽咽,说她还以为他今晚要送她的是结婚戒指。于是刘凯瑞又开始重复他跟她说过多次的诺言:他和妻子离婚是早晚的事。他又一次试图说服她。她不让他说,只让他“回答问题”。他只好回答说:离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说:简佳,你应该知道我有多么爱你!简佳说:但你的爱我远远没有超过爱你的财产。他激动地为自己分辩说:不是财产,是事业!我做事业也是为了你!我刚开了七个分公司你知道,各方面正是用钱的时候。倘若这时候离婚,理论上是分走了一半的财产……简佳再也听不下去,猛地,抓起那耳钉盒子扔到了对方的身上,而后,离去……
此时,她们已经到了Townhouse,听到这里小西一下子从沙发上跳将起来:“什么什么什么?你就这么不假思索随随便便轻而易举把那对顶尖级的钻石耳钉又还给了他?!简佳,你当你是谁啊,电视剧里的女一号啊,你扔的是道具是玻璃珠子啊?!”这时简佳欲说什么,小西一挥手不让她说,径自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满怀希望地去了,结果呢,失望。觉着受了欺骗上了当。叫我我也生气:跟你跟了六年,从二十四岁到三十,一个女孩儿有几个六年?更不要说这六年里还为你流过三次产打过三个孩子———咱不容易!我说得没错吧?我理解你。但是,打死我也不能理解的是,你居然能把到手的钻石还给了他……简佳,人再生气也不能跟钱生气,我跟我们家何建国打架,打得最凶的时候都说要离婚了的那次,我也就是扔了个枕头什么的,你可好,那么贵重的东西,说扔就扔!”越说越气,痛心疾首,“你说你生气扔什么不好,一桌子的东西,刀子叉子杯子碗!还不解气,把沙拉扣他头上,糊他个满脸开花———扔耳钉?哎呀呀呀,扔耳钉!钻石的!”简佳说话了,眼睛看着一边喃喃:“是,你可以为自己分辩说你是为了爱情,但在任何一个旁观者的眼里,你和一个被包养的人都没有本质的区别。对了小西。”说到这儿她扭过脸来对顾小西一笑,“那本书的名字就听发行部主任的,《我被包养的三年》!”说罢,一笑,含在眼睛里的泪水被轰然震落……
8、家里要盖房
何建国“大伯”检查结果出来后带着俩儿子回去了。肝硬化,基本没什么治,只能回家慢慢调养。何建国他爹没跟他们一块回去,他这次来还有件重要事情要跟儿子面议———家里要盖房,总共需要八万块钱,让何建国他们出六万。话是这样开的头:“建国啊,你这说话也要当爹了,爹寻思着再盖一处房,以后你带着孩子媳妇回来,也有个落脚的地儿。”而后就说了具体要求———六万。
六万啊!除去还房贷和必须每月给家里的钱,等于他何建国一年半的剩余收入。他要说他没钱,爹准得说,没钱你能住这么好的房子……
老二没吭声爹并不急,一口口抽着烟,等。六万块钱不是小数,得给他个考虑的时间。但,不管咋考虑,这钱,他得出。房子顶名儿是给全家盖的,从当爹的心里说,是为老大盖的。当初老大老二一并考上了大学,家里只能供一个,供了老二。谁上大学谁不上是抓阄定下的,老大抓着了“不上”的阄,不仅没上成大学,为了跟全家一块供弟弟念书,结婚连新房都没能住上,一直带着媳妇跟老家儿住老屋,住到俩闺女都生出来了,住了快十年了。老大从来没为此说什么,越是不说,当爹的心里越不好受。
“爹,”老二终于开口了,小心翼翼地,“那房过两年盖中不?”
“不中。宅基地已经拿到了,当年不盖人家就会给收回去。”当下给老二下了死命令,让他跟他媳妇说,今天夜里就得定下。老二媳妇说了今天夜里回来住。
何建国一直等到夜深人静爹的呼噜声响起,才开始跟小西说。何建国是这样开的头:“跟你说个事吧小西。我爹说,想给我们盖房子。”
“盖房子?给我们?”小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何建国搂着她脖子的手加了点儿力,告诉她是真的。小西追问:“在哪里盖?”
“还能在哪里?”
回答得语焉不详,但小西却听得非常明白:“在你们村?……太好了!就是说,从此以后,我们也有两处房子了,忙时住城里,闲时住农村……”
何建国咬了咬牙,直奔主题:“小西,盖房子需要我们出钱!”当得知真相时,她生气了。“跟你爸说,那房我们不要了!”何建国沉默,意思是,该说的他都说了,没用。“不要也不行!凭什么呀?我们北京有家,闲着没事跑你们农村盖什么房呀?吃饱了撑的啊!总共八万块钱我们就得出六万,纯粹是敲诈!”
“他们也是好心,愿意老了的时候跟儿女们住在一块儿……”何建国为父亲辩解,自己都觉着没有底气。
“光他们愿意就行啦?怎么着也得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吧?”
“你刚才不是还说好吗?”
“何建国!”小西大喝一声,“你还讲不讲理啊!”“为我上大学,他们花了不少钱……”何建国嗫嚅。
这些话顾小西听了不下一万遍。是啊是啊,当年投入了,现在就得要产出了。好吧,既然是算账,那就好好算算清楚。“何建国你给我听着,你上大学的钱,现在早就超额还给他们了。从你刚开始工作,月月给他们钱,还给他们买东西,查查看,你们家哪个带‘电’字儿的东西不是我们买的?平时就知道吹,挣一块钱恨不能说成挣十块!去,跟你爹说,说实话,说你挣的并不多,你现在还欠着银行的几十万贷款没有还!”
何建国不动,小西起身、下床。何建国直到看到她往身上套衣服时才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慌得从床上跳起来去拦她。小西使劲推他。“你不跟他说我去跟他说!我宁肯当恶人,也不做穷人!”
“小西小西小西!”何建国紧紧抱住她,“小心肚子里的孩子!”小西这才一下子不动了,片刻后,流泪了。何建国心头不由得一阵悸痛,“我跟我爹谈,小西,你别着急。啊,别着急!”
小西仰起满面泪水的脸,流着眼泪喃喃:“建国,你现在是个还没有长成的萝卜啊,他们这么急着吃你的缨子,萝卜可就没有了啊……”
次日下午,小西约着陈蓝老师去了位于京西万柳的“大取舍”。“大取舍”是一家高档茶社,顾小西准备和陈蓝好好谈谈书名的事,《我被包养的三年》征订是七万,而书名《人比黄花》却只有五千。她要和陈蓝谈谈这中间的利益关系。顾小西现在,太需要钱了。
昨天晚上,何建国答应她,他跟他爹谈。但是,要是谈不通,怎么办呢?她能跟何建国离婚吗?不离婚,再怎么过下去呢……一连串的问题。别看问题多,核心就一个字,钱。不,两个字,没钱。上班的路上她下了决心,今天跟陈蓝谈,而且一定要谈通。
9、一巴掌
建国爹要走了。
何建国给爹收拾了两大提包的东西,大部分是一些旧衣服,其中大部分是小西从她妈家拿回来的,他家的旧衣服早给老家人拿得差不多了。地上还有一箱子雪碧,也是小西从她家拿来的,她妈医院春节分的。
那六万块钱的事,到此刻还没有最后定夺。他跟父亲说的是,他跟他媳妇谈;跟小西说的是,他跟他爹谈。两头糊弄。他们俩给他的最后期限都是,建国爹走前得把这事定下。他定不下。只有想法子不让这两人在最后一刻碰面,碰面必要谈及此事,一谈必得摊牌。他怕摊牌。只得又两头糊弄,跟小西说他爹走不用她送了,他一人去就行;跟爹说小西工作忙,不能回来送他了。
顾小西却来了,专程从单位赶了回来。他们打车去的北京站。是小西的建议,说钱她出。一路上何建国心惊肉跳,竖着耳朵听他俩说话,然而,一路无战事。出租车在北京站路对面停下了,剩下一段不近的路需要步行,其中包括一个过街天桥。过天桥时何建国因东西太重加上上桥,累得呼呼地喘。爹心疼他,说放下东西歇会儿吧,他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没想到就是在这一会儿的工夫,老婆和父亲交上了锋。
顾小西在建国爹坐下摸出烟卷点火的时候,她来到了建国爹面前,站住,直视着建国爹的眼睛,说:“爸,谢谢您想着给我们盖房,但是我们用不着,盖了也是浪费,我们不要。”
建国爹不想直接跟儿媳对话,转看儿子。那目光有着千钧之力,压得何建国不得不铤而走险。“什么话!老家儿给盖房哪有不要的理儿?”
建国爹松口气,满意地使劲儿点头,可惜小西根本不看他,只轻蔑地看何建国一眼,扭头就走。要说的话已经说了,没必要再跟他们纠缠下去。何建国去追小西,他爹在身后紧着嘱咐:“好好教育教育她。媳妇不教育不行,由着性子惯不行,惯长了惯出毛病来,她能给你上房揭瓦!”何建国答应着飞奔而去。
在天桥的尽头,何建国追上了小西。这个距离在他爹的视线之内,听力之外,使何建国可以放心地对小西畅所欲言。“小西,对不起……这次就算了,就算你给我个面子,给我个面子还不行吗?”
“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领着一堆人来找我妈看病,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有,我妈二话不说,那么忙那么累,带着他们跑上跑下;说要住咱们家里,我立刻腾地儿!”何建国连声说“知道”,顾小西问:“那你还想让我怎么着?”“那房就要了吧。”“钱呢?!”何建国不说话了……
建国爹坐在雪碧箱子上,踏踏实实等。抽完一根烟的工夫,儿子媳妇肩并肩过来了。媳妇的脸色不错,看样子谈得挺好。建国爹心想,好了就好,他就不说什么了。年轻人嘛,都有个犯错儿的时候。这工夫,小夫妻俩来到了面前。“爸,”儿媳妇脸上堆满了笑,“我和建国说好了,那房,我们不要了。”
建国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儿子,儿子居然点了下头。建国爹吃惊,继而愤怒:“不要也中,钱得出!”
小西也愤怒:“为什么?”
“为什么?”建国爹一字字说,“因为我们生了他养了他!一家子省吃俭用,供他一个读书!噢,他出息了,进城了,就可以不管爹娘不管家了?”
“他怎么不管你们了,你还得让他怎么管……爸,您要的太多了,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