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呆住,一言不发。却听琴璇苦笑,“我不想再瞒你,我只想把一切向你解释清楚。正因为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才会英吉利文,才会弹奏钢琴,才会唱你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曲。正因为我不是她,我才不会满文,不会骑马,我才会——才会一开始那样躲着你。胤禟,你还不相信么?”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想离开,回到属于我自己的世界里。而我所——所触碰到的机关,正是在三百年后的雍王府里存在的。正是为此,我——才会同他牵扯不清,才会拚了命的想要逃出府去。”
“我也知一切太荒谬,我无法向你、向他解释一切,只好任由你们都误会我对他的感情。我只想逃回去,从未想过留在这里,参与这里的一切,甚至改变已经写定的历史。连我自己有时也分不清,这究竟是个梦,还是真真正正存在的。可我没想到,一切竟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想动情却动了情,本想离开——却又舍不得你。”
“我承认我的自私,那时候险些就走了。可我却无法否认,想到离开你,我有多么难过。最终,自然没有走成。可我一点都不后悔,不后悔上天让我留下来,让我经历这玄妙神秘的感情,不后悔可以陪你一起走完你的人生,一起经历你的历史。胤禟,我之所以诸多事情都瞒着你,是因为我无法解释啊!事情的前因后果,又岂是三两句说得明白,又岂是随随便便可让人相信的?”
“我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对于历史的记忆也并不详尽。在我的那个时代,我只是个普通到丝毫不起眼的人。我只想尽我之力,让身边的每个人都开心,可却知道自己无力改变历史。正因如此,我才明白了作为‘先知’的痛苦。有时候,我宁愿一切都不知道,不知道八哥会失败,不知道胤祥会被圈禁,不知道——以后发生的所有事。因为知道了却不能说,这也是种痛苦啊!”
琴璇凝视胤禟,慢慢偎到他怀中,“记得八哥为疏桐的事儿隐瞒八嫂,我曾对你说过,两个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坦诚。可是我却做不到这一点,我瞒了你那么久,瞒到我们之间的感情几乎要消磨殆尽,我才开始恐慌。看着你心情抑郁却不肯在我面前表现出来,你知道我有多难受么?我在想,为什么我们要这样折磨彼此?如果我肯把一切告诉你,是否我们就不会尴尬那么久?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再爱我,我们无法心灵相通,那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比之于失去你的情意,我被人以为是疯子,是妖怪,又有什么可怕?”
胤禟脸色惨白,怔怔出神。琴璇轻叹口气,晃了晃他,“胤禟,你肯相信我,对不对?”
胤禟却缓缓推开她,无法置信地轻摇摇头。“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是——璇儿,你又唬我玩儿呢?怎么什么都能拿来玩笑?我生气了,真的——”
琴璇伸手抓他,他却忽然起身,飞马而去。嗒嗒的马蹄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却渐渐消隐,不一会儿,就再也听不见。琴璇呆呆望着胤禟消失的方向,知他无法接受,却也只好自嘲地笑笑。屈起了双膝,把头深深埋下,似乎怕冷似的,全身缩做一团。心里却只一个略感悲凉的声音一遍遍响着,“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
不知坐了多久,当天际都泛出鱼肚白,浑身僵硬的琴璇才被人摇醒。焦急气恼的声音响在耳边,“傻璇儿,就不知道自己回去!怎么就在这儿坐了一夜呢!”
琴璇扯着干裂的唇朝期盼已久的人笑笑,声音嘶哑,出口却是无比欢快,“你终于回来了。”
猛然被他扯入怀中,用力地拥紧,仿佛要把自己揉入他身体里。胤禟哑声,“我信你,我信你!天上地下,人间仙界,我都不管!只要你是我的,只要你在我身边!”
琴璇紧紧偎靠着这个肯为自己遮雨挡鞭,肯为自己放弃尊严,肯无条件相信自己的男子,眼中默默下泪。自己何等幸运,能同他相遇!对他的爱恋已然深刻入骨,已然倾尽心意,又怎能忍受一刻别离?只要彼此在一起,又何须管两人差距了三百年,又何须管对方的命运结局!
不去擦拭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琴璇仰起头来凝视胤禟,手指不由自主地勾勒着他脸庞的轮廓,“如何让我遇见你,在这最美丽的时刻。为此,我已在佛前,苦苦求了五百年……”
胤禟唇角微微上挑,俯下头吻在琴璇脸颊,“一定是我,上辈子苦苦哀求,才将你求到——我的身边。”
番外(弘政)
初春的季节,正是秦楼楚馆生意最佳之时。年轻漂亮的姑娘们换上薄薄的春衫,丝帕甩动、巧语笑谑之时不经意地便露出一段白藕般的玉臂,引人无限遐思。而醉胭楼更是八大胡同最负盛名的一家,用 “销金窟”用来形容它,一点都不为过。此时又值夜色渐至,更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往来皆是富贵子弟,没有功名傍身,无拘无束,正宜千金买笑,倜傥风流。
一个潇洒俊朗的青衣少年摇着折扇从里面步出,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模样,却是沉稳精明。身边一个艳丽夺目的女子步步相随,眼看出了门口,女子伸手挽住了少年,一双美目流光溢彩,却饱含委屈神色,“我的爷!留下陪陪胭脂吧,人家可盼了许久,你这狠心人才想起登门了呢!”
声音婉转柔腻,一旁进出的男人闻声身子都不由酥了半边。听见“胭脂”的名号,更是吃了一惊。胭脂可是醉胭楼当家的红牌,架子极大,一般人想要一见娇容都要花费好些银子。这少年却能让胭脂一路陪送出来,此刻还娇声挽留,好大的财力!
不料那少年却不为所动,扇子一收轻拍在胭脂额上,看起来极尽亲昵。可虽是笑着,声音却淡然无情,“又忘了规矩了?真是讨打!”
胭脂眼见留不住,只得悻悻松了手,福了个身,“胭脂恭送,爷可要常想着来啊!”
少年也不回应,转身就走。却听不远处“噗嗤”一笑,登时沉了脸色。环视四周,果见一个白色身影从人群中一闪而过。少年微撇唇角,分开人群疾步上前,果然在胡同拐角将其顺利擒获。扭着下巴将“他”转过脸来,少年极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姐姐,怎么又是你!”
穿白袍的少女“啪”的一声拍下少年的手,“没大没小的,亏你还记得我是你姐姐!”
少年松了手,扇子抵着额头。那少女却探头望了望拐角之外的红尘繁华,拍手道,“好你个弘政!竟敢私自留连烟花之地,瞧我禀了阿玛,不把你的腿给打断!”
少年转身就走,不理会跟在身后的少女,“有本事你就去说,你瞧我怕不怕。”
那女孩儿撅着嘴,“这倒也是,左右额娘也会护着你。我都纳闷儿了,到底你是额娘生的,还是我是啊?回回犯了事儿,额娘都向着你!”
弘政突然止了脚步,那女孩儿险些撞到他,不由气恼地一阵拍打。弘政皱皱眉头,捉住她的手,“我的茜儿格格,麻烦你能不能有点儿姐姐的样子?你瞧瞧,看这样子,倒像我是你的兄长了!”
茜儿使劲摇头,“非也!该说的是你这做弟弟的。明明比我小还硬做出一幅大人模样,一点都不可爱。”
弘政不理,茜儿望着不远处的夜市却出了神。追上去扯住弘政,“陪我去夜市!不然告诉阿玛是你带我去青楼的!阿玛可跟额娘不一样,最疼我了!”
夜市上人潮拥挤,弘政皱着眉头扯住自己的姐姐,以防她到处乱跑。这性子,哪里有一点像个格格!若不是实在担心她出事,自己才不陪他来呢!
“茜儿姐姐?”一个熟悉的温和声音响在耳边,弘政不悦地皱起眉头。却听茜儿欢快笑道,“原来是弘旺兄弟?这么巧,也来逛夜市?”
弘旺是八伯伯的儿子,自己也有个妹妹,却偏偏同茜儿亲近地很,又兼两人竟长得颇为相似,外人不知,还道她二人是亲姐弟呢!只是弘旺为人虚伪地紧,弘政一向不喜他。此刻见了,也不过是点点头罢了。
却听弘旺对茜儿摇头笑笑,“哪里。今儿个皇爷爷大宴八旗花甲之龄的臣子,命宗室劝饮。我这不是才从宫里回来,正巧看见茜儿姐姐,才下车来打个招呼。”又朝弘政皱皱眉头,“早瞧见你偷溜出来了,这大正月里的,可还是该守点规矩!这若叫人发觉,又是罪过!”
弘政敷衍地点点头,一边儿茜儿却早已被夜市的繁华光景吸引了去。弘政眼见弘旺陪在她身旁,说笑玩闹着,心里莫名一阵厌烦,上前扯了扯自己姐姐的袖子,对弘旺道,“我还有事儿,先走一步了。弘旺兄弟,麻烦你送我姐姐回去。”
弘旺点头应承。一旁把玩手中彩灯的茜儿瞟见弘政转身就走,青色的身影瞬间便消逝在人群中,不由撇了撇嘴,没了好气。随手将灯甩给摊主,赌气道,“嘁,又去别院瞧他亲娘了!亏额娘把他当亲生儿子;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正月的街市四处都洋溢着热闹喜庆的气息。越过了满街的喧闹,耀眼闪亮的彩灯,几条路拐下来,便是一个幽静寂寥的所在,仿佛同之前是两个世界。弘政走到门口,看了看那别院门前新贴的桃符,却丝毫感觉不到喜庆滋味。
进去么?弘政止了脚步,却迟迟没有敲门,只是低头苦笑。里面的是自己的亲生额娘,可自己却从来没在这里感受过母子间的眷恋亲情。回回来此,回回失望。额娘虽是表面上日日礼佛向善,仍旧改不了她那颗争权夺利之心。每次来此,问得不是自己,而是府中的大小事宜,还有——“她”可曾有了身孕!始终是不死心么?始终在盼望着自己名正言顺的袭爵,然后她可以扬眉吐气,安享荣华么?
对她而言,地位真就有那么重要?以至于不惜做下那些恶毒的事。陷害“她”、嫁祸于一个丫头、还将那种香炉四处安放,表面里却要装的温婉和气,如今却不得不自尝苦果?她可知道,自己更向往的,是亲娘的关照疼爱,她可知道,自己一点也不在乎,这世上是否会多出个身为嫡子的弟弟,抢了那个爵位!
额娘所做的一切,或许无可厚非。她也只是个贝子府里的侍妾,比丫头强不了多少。阿玛又一心在“她”身上,偶尔的几次垂顾竟是屈指可数!额娘是害怕吧?若不抓住些什么,一旦红颜老去,结局自然悲凉!只可叹这世上的事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而那一天,似乎来得并不算早……
还记得那年,自己也只还不到四岁。阿玛从塞外回来没几天,额娘便被“她”召去。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如纸,却一如既往地镇定。只是在夜深人静,才让人将自己带到床前,掐紧了自己的胳膊说,“你要好好的活着,永远别相信别人!额娘等着你接我回来!”幼小的自己当然还不明白这一切的含义,只是那晚的月光照在额娘脸上,苍白得不像个人的模样,又兼自己被掐地生疼,这才记忆深刻。而如今,一切都已明白,却只剩下叹息。何苦呢?
额娘被迁出府,全是“她”的意思,阿玛连一个字都没有过问。真是一个是心头爱重,一个却弃如蔽履。而迄今为止,额娘已在别院孤单过了十二年了,年年月月,都是“她”打发人来送东送西,不肯亏待了去。可阿玛——,枉当年自己哭着跪求他来瞧上一眼,他竟丝毫不为所动!其实,他是知道一切的吧!到了现在,自己也不求了。求得的宠爱又有何用?何况,额娘缺的,额娘想要的,岂是这个?
毕竟是年节下。弘政叹了口气,敲开院门。一如既往的静默沉寂,竟不似有人居住的地方。瞧见正房中跃动的孤单光亮,心头一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府里的诸多姬妾,老实安分,不也同“她”相安无事?
“你来了。”跪在佛前的额娘闻声回头,眼中淡然无波,扭头吩咐,“红玉,给爷上茶。”
“是。”弘政看着面前的额娘,惊觉她又老了许多,当年温婉秀丽的面庞也沾染了岁月的风霜,眼角已不可避免地出现条条纹路。心中还是隐隐揪痛,“儿子给额娘请安,额娘近来身子可好?”
“还活着就是了。”刘氏放下了书,搀着弘政的胳膊站了起来。“你惦记着就行。”
“瞧额娘说的,”弘政赔笑,“儿子岂敢忘了额娘?”
刘氏在绣榻上坐下,淡笑着点了点头。房中却一时静了下来,母子二人相顾,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嗯——,府里的人可好?”难堪半晌,刘氏终于张口打破了沉寂。
弘政撇嘴勉强笑了一下,“都好。阿玛身子一如往日,也很疼儿子,额娘放心。”
刘氏眼睛却犀利起来,“福晋好么?府里可又添了什么人?”
弘政略感厌烦,却只是垂了眼帘掩饰情绪,“大额娘也很好,待孩儿如同己出。府里依然老样子,没有人晋封,也没新进人。”
刘氏出了口气,眼神缓和下来,笑道,“这是自然。有她在,谁出得了头?想当初,连那玉都——罢了,好在她是个没心计的,又生不出儿子。可你却不能不小心!她疼你,却保不准府里其他人没有别的心思!”
弘政僵硬地点头,却见刘氏眼中流露着哀愁乞怜之色,“你可一定要好好的,额娘就指着你了!”
莫名一阵厌烦,弘政起了身。“额娘的教诲,儿子记住了。既是额娘这里一切都好,儿子也就不打扰了。额娘早些安睡!”
刘氏怔了怔,轻轻的苦笑了一声,却即刻敛住。“也好,你先回去吧。呃——,罢了,常想着就成。”
弘政心里一阵难受,脸上却不带半分神色。只点头应声,胡乱回道,“儿子会的。”
心里难受,又去醉胭楼放纵了一夜,回到府中已是第二日清晨。换了身衣服便去璇玑阁请安。刚到院门,却发现那里的奴才婢女竟通通守在院门口,不敢进去。诧异地询问璇玑阁里的大丫头姣儿,却见她一脸无奈的苦笑,朝里头指了指,——“茜格格在呢!”
只这么一句,弘政便明白了意思。摇摇头进去,果见茜儿又趴在窗缝儿朝里观望着。真是离经叛道!这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该看的?还每次都搞这么大阵仗,自己还记得上次,她可是被大额娘狠狠教训了一顿呢!弘政走上前,正欲将她拉走却被她发现,一脸神秘的朝自己招招手,又朝里头指了指。什么……弘政被她扯了一下,不自主的也俯下身观望,心里却在暗骂,自己什么没见过,怎么也来看了!
屋中阿玛环着大额娘,看她在身前执笔写画,年近四十的脸依旧英气逼人,那温柔神情竟同往日的冷酷绝然不同。大额娘写了一会儿,回头笑问了句什么,阿玛愣了会儿,才试探开口。却见大额娘摇头佯怒,取笔就在阿玛脸上抹了一道。弘政一惊,却见阿玛只是宠溺地笑笑。心里不由暗笑,也只有她,才敢这样“作践”阿玛吧?不过这大额娘新奇点子可真不少,自己还犹然记得前些日子她亲自下厨做的什么西洋点心滋味可是美妙呢!竟把牛乳子做成了什么“奶油”,铺在“蛋糕”上,香甜可口!也亏了这些本事吧,不然,怎能十数年都盛宠不衰?
房里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只见阿玛携着大额娘的手坐到绣榻上,朗声笑道,“我如今可知学无止境,真理愈辨愈明。听你说这门学问的发展史,竟比说书还精彩!也确然,正常人谁能想到大地是个球体,还是绕着太阳转的?怪道那布鲁诺会被活活烧死,而伽利略惨遭终身监禁!”
弘政皱眉,他们在说什么?大地是球体?这等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