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心里也不好受。康熙皇帝死地突兀,她至今还心存疑虑。况且,她一向偏疼胤祯,胤禟又同胤祯走得较近,却不料眼下竟是个冷冰冰的雍王爷继承了大位。满怀希望落空不说,因着过去的一些矛盾,将来的日子怕还是朝不保夕,叫她怎不惊痛!
琴璇默默地跟着宜妃回延禧宫,一进宫门却觉出气氛不对。空旷的殿中只疏落落站了几个丫头,还各自垂头抹泪。宜妃也是一惊,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人都哪儿去了?”
一个小丫头上前跪答,却仍是止不住眼泪,“回主子,张公公他们被抓走了,是皇上的旨意。说是要发遣边外、籍没家产。公公说要等主子回来,他们不让,硬是把人押走了。主子,救救他们吧!”
琴璇吃了一惊,这张公公张起用可是宜妃身边的老人儿了,跟着宜妃少说也有三四十年。竟然这样不声不响的就押走了!针对胤禟,竟连他母妃身边儿的人都不放过!胤禛,这就开始下手了么!
宜妃跌坐在椅中,脸色发白,紧咬着下唇冷哼道,“好得很!把我身边儿的人都调开,就好摆布我了!哼,给我下马威看么?不让我好过,你也休想安生!”
琴璇连忙劝慰,宜妃却挥手打断了她,继续朝那丫头问道,“带走了多少人?都有谁?”
那丫头抹着眼泪,“除去殿外头打杂的,都带走了,一共十一个。还有——还有九贝子身边儿的何公公,才奉了九爷的命来接福晋,也被一起抓走了!”
琴璇心里一凉,却见宜妃愤然起身。“去长春宫!我倒要问问德妃娘娘,她养的好儿子,究竟管不管!”
琴璇一急,连忙止住她,“额娘先别着急。你这样子过去,岂不是让德妃娘娘为难?十四爷都被挡在京外了呢!她若是有办法,才也不用劝那么半天了!”
宜妃紧咬牙关,半晌才冷静下来。琴璇兀自想起何玉柱,想他也随了胤禟这么多年,竟就这样子获罪了,心里一阵难过。胤禟这会儿也该知道消息了吧?千万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却见宜妃缓缓坐回椅中,唇角是冷冷的讥诮,“不明不白得了大位,以为这样事儿就了结了?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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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如期举行。众后妃、臣子、皇子、福晋,全都随同新帝到景山寿皇殿拜谒先帝梓宫。琴璇意外地没见到胤祯,私下里问胤禟,却被他一个眼神止住。当下只好规规矩矩地随全身缟素的众人一同跪拜行礼,聆听圣训。
礼节繁琐,全部结束时已是夕阳西沉。旨令回转,德妃娘娘却长跪在殿中不起。皇帝一使眼色,两个女官连忙上前扶起,众臣这才舒了口气。回身却见一人远远站着,一身素白,余晖将他颀长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那样寂寥、落寞。琴璇心里一动,周围也开始纷纷低语,胤祯!他还是来了。
胤禛也远远的望着他,不发一言。德妃眼中却涌出泪来,“祯儿!”哀伤的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殿阁中,清晰地落到每个人耳中。胤禛身子一震,脸色霎时沉了下来。望向胤祯的眼中,也出现了恼恨神色。
许久许久,胤祯才朝着棺柩缓缓的跪下身,郑重地叩头。接着起身,仍静静的朝这边望着。众人等待了这么长时间,却见他如此行事,不由倒抽冷气。这是胤祯从西北回来的第一次觐见,照规矩,他是该上前请安祝贺的。气氛霎时尴尬起来,群臣不敢言动,一个侍卫连忙上前。
远远看见胤祯同那侍卫扭打起来,琴璇担心地抓紧了胤禟的手,却见他唇角噙着冷笑,一副看戏神情。德妃惊怒,颤着手说不出话来,一侧的娉婷也只敢远远瞧着,掩帕低泣。琴璇不忍再看,却见那二人已经来到身前。
“啪”的一声,胤祯狠狠反手甩在那侍卫脸上,打得那人一个趔趄。“你是什么狗东西!也敢碰爷!”
“够了!”胤禛冷冷开口。一旁隆科多站出身来,“十四阿哥,还不向皇上行跪拜之礼!”
“皇上?”胤祯望着胤禛轻蔑一笑。继而却转了神色,一脸的认真,“那就请皇上为臣弟做主。”
瞧见胤祯明显把隆科多的话当耳旁风,并不下跪,琴璇揪起了心。却听胤禛开口,“你有什么冤屈!要朕做主?”
胤祯满脸的理直气壮,“臣乃皇上亲弟,先皇亲封的王爵。拉锡一个侍卫,不过虏获下贱,竟敢对我动手。若我有不是处,求皇上将我处分,若我无不是处,求皇上即将拉锡正法,以正国体!”
琴璇这才看向那名叫拉锡侍卫,他已跪倒在地。胤禛脸色一寒,看了胤祯两眼,并不开口。隆科多也沉着脸,“大胆!你见君不跪,轻躁妄行,是何居心!”
胤祯竟忽然大笑,手里还指着隆科多,胤禛脸色益发难看。却听胤祯止住笑,朝隆科多轻蔑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敢来指责我!哦对了,你是佟家的人!你们佟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长眼的奴才!皇上,皇上是我亲哥哥,我们自家的事儿,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住口!”胤禛出口,已带着无比的寒意。胤祯却笑嘻嘻的看着他,状如癫狂。众人都向胤禛看去,他面色森然,良久开口,“十四皇弟气傲心高,驾前失仪,惊扰先帝。着即日革去王爵,降为固山贝子。回京闭门思过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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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年十二月,诚亲王胤祉上疏,援例陈请将诸皇子名中“胤”字改为“允”字。雍正帝准奏,又命将胤祯更名为“允禵”。
二十四日,雍正帝命贝子允禟往驻西宁。谕称:“大将军于京,其往复尚未定,俟胡土克图喇嘛等到日,再为商榷。西宁不可无人驻扎,命九贝子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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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纷扬,湖畔的梅林小筑里却暖意融融。四周垂着鲛纱帐,角落里笼着火盆,燃着果木炭。几上一个淡红玉瓶,插着雪色白梅,散发着阵阵幽香。躺在小筑中的厚褥软榻上,透过层层的纱帐,正可隐约看见帘外的梅花绚烂之景,真是惬意无比。更兼有纤纤素手,剥了焦香的栗子送到口边,怎一个快意了得!
琴璇剥着栗子,视线却眷恋地落在躺在榻上、享受地眯着眼的胤禟身上。接到圣旨已经三天了,他却毫无动身之意。可是,——又能拖得了多久?琴璇自知胤禟心怀不忿,甚至有意惹恼胤禛。罢了,索性由他去,反正结局已然注定,何不任性而为,率性地面对?
胤禟斜靠在榻上,随手从盘中捏起一个栗子,细细剥好,送到琴璇嘴边,一边笑睨着琴璇。琴璇也不客气,张口就咬下去,不料胤禟却是故意逗她,手往后一抽,让琴璇咬了个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琴璇把自己剥好的那个塞入口中,一边笑道,“你当我稀罕!”
胤禟见琴璇再不剥给他吃,连忙讨饶,“好璇儿,我错了,再给我个吃吧!”
二人正玩闹着,方材却欲言又止的在帘外开口,“爷,福晋,——王公公来传旨了。”
胤禟闻言笑意稍敛,却又即刻恢复,笑道,“让他进来吧,别指望我出去接旨。”
说着也不向外看去,长臂一伸,捞住琴璇,抓着她的手将她手中的栗子放入口中,又不餍足似的轻咬了下琴璇手指。琴璇看见来人正是王喜,胤禛御前的太监总管,不由稍红了脸,轻轻推开胤禟。王喜却自是机灵,见状也不惊讶,只恭敬躬身,“奴才给贝子爷请安,给福晋请安。”
胤禟点了点头,身子向后倚去。“王公公啊。听说又有旨意?”
王喜垂下头,“回贝子爷的话,奴才这次来,只是传皇上口谕。皇上吩咐,西宁军中缺人,烦请贝子爷立刻动身。因贝子爷身份尊贵,皇上特旨令年羹尧护送贝子爷上任,年将军眼下已经领兵候在府外了。皇上还说——”王喜却忽然抬头,瞄了眼琴璇。
重重一声冷哼,“他以为我怕么?我不去,他还想押着我去不成!”
琴璇扯扯他,胤禟没好气地挥挥手,“皇上,还说什么?”
王喜却回身掀开帘子,领进两个年轻貌美的宫妆女子来。二人朝胤禟琴璇二人跪下,王喜开口道,“皇上说,贝子爷金贵,少不得人伺候。特在宫中择了两个伶俐丫头,随军服侍。还让奴才,领这二人给福晋过目,求福晋给个封号。”
两个丫头确实机灵,听王喜说完,立刻齐齐向琴璇磕头,“奴婢朱氏、周氏见过贝子爷,见过福晋,贝子爷、福晋吉祥!”
“啪”的一声,几上的盘子被挥落在地,栗子滚了一地。胤禟冷声,“你们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爷那儿也不去,用不着你们伺候!”
王喜却无半分怯意,“贝子爷还是思量清楚。抗旨不遵的后果,不是贝子爷一人担得起的。可别让宫里的宜太妃担心,也得为福晋和这府里上下着想呢。”
王喜触着胤禟软肋,胤禟气得面色发白。琴璇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对王喜笑道,“公公言重了,贝子爷岂会抗旨呢。只是还请宽限两日,眼看这除夕就在眼前儿了,怎么着也得把这年过了吧!至于这两个丫头,烦请公公领回去。就回皇上说,我们贝子爷不缺人服侍,我会随着他到西宁去。”
胤禟愣了一愣,不可置信地望着琴璇。琴璇却淡淡一笑,她早就想好了,他去哪儿,她就跟着。管它是京城还是西宁,有他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
王喜却为难地抬头看看二人,半晌才咽了口唾沫,“福晋所想,怕是不成的。奴才还带了第二道旨意呢,——太后娘娘身子不适,心思郁结。因多年来一直宠爱九福晋,着九福晋于来年正月节后,立刻进宫陪伴太后。”
第七十六章 秋纹
琴璇端着参汤,不急不慢地向正殿走去。甫到门口却见殿前侍立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手向内室指了指。琴璇不明所以,那丫头附耳上来,“十四爷来了,福晋过会儿再进去吧!”
琴璇恍然,胤祯被禁足三月,眼下该是解了禁了。透过珠帘,隐约可见胤祯跪伏在德妃膝头,而德妃正温柔地抚着他的头发,微不可闻的絮语夹杂着啜泣响在耳畔,令琴璇暗暗叹息。胤祯他此时,想来是极度委屈吧!
被召入宫已近两月,日子平淡而枯燥。胤禛每日必来请安,脸上却总是淡淡的不见表情。而德妃,除了气喘咳嗽的时候,脸上会浮现一丝病态的红色之外,平时竟是木然的。就连自己被召来身边,她都没有任何表示。胤禛给安排的一切,她都欣然接受,却又毫不理会,当作不曾发生一般。琴璇低头看看手中的玉碗,又朝内殿望了望。这个时候,也只有她这最疼爱的小儿子,才能够牵动她的情绪了吧!
正兀自出神,却听身后丫头们齐齐唤了声,“太妃娘娘吉祥!”琴璇讶然回头,果见宜妃立在殿口。她眸中划过一道尖利,落在了琴璇手里捧着的碗上,却又倏忽不见。早有人进去通报,琴璇听见宜妃路过自己身旁时轻轻的哼了一声,也不及多想,随在她身后进去。
德妃端坐在软榻上,脸上已恢复了淡然,比及往日却多了一层红晕。身边立着胤祯,三月不见竟瘦削了许多,眸中依然精光闪动。琴璇径自福了个身,也不多说,将参汤放在德妃面前。
回身却见宜妃郑重地行了大礼,“臣妾参见皇太后娘娘,娘娘金安!”琴璇不由一怔,德妃却轻轻笑了,容色间不经意的带着苍凉,点头示意琴璇去将宜妃扶起,“妹妹折杀我了!皇太后三字,我怎么当得起!”
宜妃侧身坐在下首软榻上,也不开口,只含着浅浅的笑容。德妃见状,朝胤祯道,“你且回去吧,好生注意身子,别惹事!”又对琴璇开口,“你去送送十四。”
琴璇会意,随胤祯出去,到了殿口却听里面响起宜妃的冷笑。不知在说什么……琴璇莫名出了神,胤祯回头看向她,淡淡一笑,“九嫂,去园子里走走吧。”
琴璇醒悟过来,看着他点点头。胤祯一边走着,一边开口,“九哥可有消息?在西宁——还好么?”
琴璇笑笑,“前儿才来了信,说是过的风生水起,如鱼得水呢!驯服了一匹上等野马,还从狼群嘴里救下一个小丫头。也是巧了,穆景远穆大人还记得么?他也正在西宁,胤禟最近跟着他学英吉利文呢!”
胤祯皱皱眉笑道,“九哥总有本事——,可能够放得下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琴璇轻叹口气。她何尝不知胤禟的话多半是为了安慰自己?且不说相隔路远,条件恶劣,单是他一腔的抱负无从施展,就足以让他郁郁不得开怀了!只是,眼下八爷一党溃如散沙,胤禩只能偷偷抵触,却毫无用处,而胤祯自保尚不能够,又何暇顾及到他?他除了强打精神,自我安慰,又能怎么办?
荷塘里一片萧瑟,胤祯俯身扶着白玉栏杆喃喃叹道,“十哥也被塞了个差事,赶去喀尔喀蒙古了。将来——,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琴璇伤感起来,勉强笑道,“别这么想。没什么坎儿迈不过去,好好过日子才是真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胤祯却冷笑,“我自是想好好过日子,奈何人家不让!”偏头又瞅向琴璇,“你也想伴着九哥好好过日子不是?可你瞧瞧现在,一个被发配到天边儿,一个又被锁进宫里,各自都为对方悬着心,你们的福气在哪儿!”
“八哥倒是顶着个王爷的名头,可你瞧瞧他这几月,拼了命的办差不说,还三天两头地遭斥!他的福气在哪儿?还有我!你该清楚我额娘过的什么日子,这才几个月,瘦地就只剩一把骨头了!我这做儿子的福气又在哪?”
琴璇哑然,胤祯神色狠厉,重重捶在栏杆上,“我倒想知道,他要逼我们到什么地步才算完!”
琴璇沉默良久,才摇头叹息,“说这气话有什么用?他逼你们,不就是想要让你们自己乱了阵脚,做出什么事来,才好给他送上把柄?他已一切在握,缺的只是人心。如今就算是编造,也要安个罪名。你这样急躁,口出妄言,不正合他意?”
接着笑笑,“若不是看出这一点,胤禟岂会乖乖的去了西宁?如今大局已定,枉自挣扎也只是妄想。何不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开开心心的,做给别人看看?争斗输了,气势也要输给他么?”
看向胤祯,他凝视着远方出神,紧攥的拳头却泄漏了起伏不定的心绪,良久才勉强点头,神色仍旧不甘。琴璇笑笑,知他心里抑郁难解,想想这又不是一时半会儿想得通的,便欲开口道别。却听他忽然开口,轻声问道,“你呢?真就不为自己担心?”
琴璇稍怔,继而轻笑道,“有什么可担心的?大局未稳,太后太妃们又在看着,他总该顾忌。更何况,士可杀不可辱,左不过还有一死呢!”
胤祯神情认真,琴璇脸上也浮出悲凉,轻声叹道,“纵是想羞辱胤禟,也不至于此。你放心,我——总不会让他蒙羞。”
不再说下去,已看到胤祯了然的神色。他忧心忡忡地点头,开口道,“既如此,九嫂就好好保重自己吧。我额娘,也偏劳九嫂照顾了。”
琴璇点点头,转身离开,却听到微不可闻的一句叹息,“就这样吧,你——可千万好好的。”
声音竟含了万千思绪,琴璇怔在原地,不敢回头,却从脚步声中得知胤祯已经渐行渐远。脑中蓦的浮现过去的一幕幕,——宫中自己迷路时的初见、畅春园里的谈笑、草原上那夜的星辰……还有那句“一见钟情”。琴璇苦笑,一直装作不明白,只因为自己无法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