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上述两种说法,六号是妈妈生死攸关的日子。“六”是人们最喜欢的吉祥数字。“六六大顺”,“六”乃“顺”的代名词。而在妈妈的生命词典里,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从现在到六号结束,仅仅只有不到24个小时,这意味着生命的时钟将在这一天的光阴变化中停止摆动……
要是妈妈果真走了,后事该怎么办?这已是迫在眉睫的事了。于是,成沛和我决定去信息学院找锡光商量后事的准备。
中午,顺旗、李林、锡光、成沛和我在工商宾馆吃了一顿简单而心情沉重的午餐。席间谈论的办理后事的一些细节是我闻所未闻的。原来,死的礼仪远远胜过生的隆重。最后,大家决定准备从明天开始。
峰回路转 柳暗花明
2007年5月6日 周日 大连 03:00…07:00H
晚饭后,成沛送我到医院的大门口,一再告诉我今夜他的手机不关。
成沛是个寡言少语而内秀的人,为人诚实、善良。话虽短,却感人至深。
带着不祥的感觉,我步履沉重地走向综合一科的16床。
郭护士正在和妹妹们帮助母亲叩背调整体位。从监视器上的数据看,各种指数显然好于今天凌晨和上午。
心情稍微放松的感觉真好。
妹妹们见我憔悴的面色,催促我回家洗澡更衣。我俯在妈妈的脸前,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才放心地离开。
再次返回医院;三个妹妹和小保姆都在,加上从北京匆忙来大连的丽冰,房间里聚集了妈妈的儿女。因为谁都知道为妈妈守夜的时间已不多了,妹妹们都拉扯着妈妈的手,不忍放开,生怕她撒手而去。
妈妈在吸痰之后便进入沉睡的状态。对于没有语言能力和交流意识的妈妈来说,生命的状态只有监视器的数据可以显示出来。心律从紊乱归于平稳,最后稳定在70上下;血氧含量也上升至90以上,凌晨之后数值便稳定在95以上。早晨五点多,血氧饱和达到100,并持续维持了20多分钟;血压的数值也基本在正常范围内;体温从38℃降至℃;最可喜的是,血尿明显改善,由红变黄。
整个夜晚,我们兄妹四人守护在妈妈的身边,生怕一丝一毫的疏忽会造成终身的悔恨。
上苍福佑,新的一天终于显现出黎明的曙色,光明即将代替黑暗。
这一夜漫长而熬人,大家高度紧张的精神随着黎明的来临而松弛下来。
所有的人都为此感到高兴,病房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生命的危机与转机是如此的令人捉摸不定。但愿众人的祝福能成为一种意志的力量,为妈妈的生命注入新的活力。
生命的存在与意志的强弱
2007年5月6日 周日 大连 03:00…07:00H
物质与精神,孰先孰后的决定作用导致了唯物与唯心主义的分野。信奉者为了维护各自的主张,论辩,斗争,乃至厮杀了上千年。然而,时至今日,仍各执一词,莫衷一是。孰是孰非,仍无定论。
有位哲人说过,“时间能够解决一切”。随着科学的进步,人们对于未知世界的奥秘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对于精神世界究竟怎么认识的问题更加理性。
最近的一项研究成果认为,意志、精神也是一种物质力量。换言之,躯体是物质的,灵魂也是物质的,而不是虚幻的意识。生命是肉体与灵魂的结合,是物质与精神的统一,二者对于生命缺一不可。
妈妈的生命体征显示出,她的性命已危在旦夕,阴阳系于一念之间。此时此刻,生死存亡往往决定于人的意志的强弱。妈妈虽然现在不能说话,但凭着几十年对妈妈的了解,我们知道她对生是渴望的。
妈妈曾说,“像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谁不想多活些年头啊!”这句话中的“谁”,其实就是她自己内心世界的表白。
妈妈在病重的时候,曾喃喃地对妹妹讲,“你哥回来就好了,会给我找好医生!”妈妈的话表明了她对生的执著与渴求。即使在此刻忍受着医疗手段折磨的她,也绝不情愿离开这个幸福而温馨的家庭。她的梦呓中经常担心父亲没有穿衣、吃饭就去上班。显而易见,妈妈是不忍心丢下相濡以沫58年的老伴而去的。
冥冥之中,妈妈对于生的渴求,就成了自身意志的力量。病榻之旁,儿女们对母亲一丝不苟的护理,就是与死神抗争的精神对垒。妈妈不能说话且意识模糊,但当我们为她洗漱、清洗、润口、梳头时,半睁的眼眶里都会默默地渗出泪珠,这足以说明她对自己的无奈和对儿女孝敬的感激。
今夜凌晨,在生死的临界点上,妈妈又毅然地回归到生的象限。在生死存亡的十字坐标上,选择了走向光明的一极。
友人来信说,这是母亲在考验我们的意志。如果是这样,任何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是无须考验的。我想,如果妈妈意识健全、身体健康,她决不会这样做。考验,是要求人做出取舍和选择的。而对于保护妈妈的生命来说,还有什么是需要取舍和选择的呢?!
医药与护理的效用
2007年5月7日 周一 19℃ 大连
5月6日,农历立夏这一天终于过去了。这个对于常人来说再平凡不过的日子,却是让我们一家提心吊胆、寝食不安的日子。
这是决定生死离别的一天。有人预言,母亲的病情在立夏这一天是个危机点。此话不幸言中。五日上午,母亲的病情骤然恶化,医护人员和院方都认为是临终的表现。情急中,我们启动了后事的准备工作。
然而,苍天有情。妈妈的危急情况奇迹般地逆转了,各种生理机能指标又逐步恢复了常态。大家都喜出望外,精神和心情也轻松下来。
生命的奇迹何以发生?问过护士,她也无法解释。最大的可能是痰塞造成了对生命一时的危机,疏通痰塞后危机就暂时解除了。但这也只能算是一种推测。
用药变化也不大,药品主要是:的氯化钠注射液、呋塞米注射液、氯化钾注射液、舒血宁注射液、头孢呋辛注射液、盐酸氨溴索注射液、头孢派酮钠、炉甘石洗剂。从每天住院费用明细清单上看,药费与检查、治疗、化验、输氧、材料、护理、诊疗、按摩等项目的费用比较,大约是1∶6的比率。换句话说,从广义上讲,医药与护理的作用,前者逊于后者,护理的作用胜于医药。
用药是医院决定的,而护理的水平却不取决于医护人员。护士是按照规定按时处理病人的,不可能24小时不间断地守护。医护人员做不到的,只有家人才能做到。
每天,我和妹妹是看护的主力,辅以其他亲属和小保姆。妈妈的护理是从每一个细节开始的。梳头、洗脸、擦身、换衣物、换床垫、换尿垫、调整姿态、给敷在嘴巴的纱罩滴水、叩背、更换软垫……还有其他如打扫卫生和购买各种应急用品,等等。这些不起眼的工作仔细做起来可以让人整天不得闲,特别是夜间的护理更是如此。
有些护理甚至是性命攸关的,如叩痰就要及时、果断、得法。对于不能说话的病人来说,半夜三更时,护理者稍不留神,就会令其窒息。
为了确保夜间的护理不出意外,我和妹妹在夜间是整夜不合眼的,时刻不敢疏忽。叩背的时机全靠观察妈妈的表情和动作来决定,操作的动作还必须迅速、得法。只有这样,才能把妈妈从死神手中一次又一次地夺回来。
妹妹们每天细致精心地给妈妈擦洗梳理,完全是像呵护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照料母亲。实际上,母亲现在的身体状况远比刚出生的婴儿还要脆弱。健康的新生儿可以自主地呼吸,有吃奶的本能,四肢可以任意地活动,虽然不会说话,但啼哭可以传达出他的需求与生理状况。而此时的母亲,连初生的婴儿都不如。她的生命和需求,完全是由看护她的儿女来细心体会和领悟的。如果看护者想不到或做不到,她的要求就无法被满足。可以说,她的生命是任人处置的。
医药是用于病理的,而护理则是维护生命的。前来探视的亲友,都以敬佩的方式表达出对母亲得到的呵护的赞叹,并列举了一些因护理不当而失去亲人的例子。其实,这些褒贬对我和妹妹们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因为对妈妈的爱使我们对此无怨无悔,我们觉得这是妈妈一生的善良与慈爱应得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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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山墓园
2007年5月8日 周二 25℃ 大连
妈妈的危机暂时得以缓解,这给了我们可以思考和周旋的时间。
妈妈迟早要走的。哪里才是她人生的归宿?父亲和姑姑的想法是将妈妈送回老家入祖坟,理由只有一个——这是老传统。
我和妹妹都持不同意见。理由若干:
第一,老家移风易俗,为了节约耕地早已把各家的祖坟平了,即使没平的,也要就地深埋不能影响耕作。
第二,妈妈安葬在老家祖坟就意味着对妈妈的祭奠和追思都必须专程返回老家,而这对于都有工作和拖家带口的我们来说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随着家乡老辈人的先后辞世,认识和了解妈妈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几代人过后,这个家族的人相互的联系将更加稀少。母亲的归宿可能成为一座无人照料的孤坟。
第三,老家的土地已在国家征用的规划区内,将被开发的消息沸沸扬扬地传了十来年,规划部门也反复丈量过。毋庸置疑,征用祖坟的土地是必定的事情。如此三条,就足以将老传统和旧观念盖过了。
但理由再充分还是要尊重父辈们的意见,因为孝顺也体现在尊重老人的意见上。于是,我给父亲陈述了以上三条理由,父亲听后未置可否,只是默默无语。
此时,父亲的心情是复杂的,因为95岁的祖父还健在。按照爷爷的健康状况推算,活过百年,成为人瑞是没有问题的。只要爷爷还在,家规是不好破的。再说,爷爷不会愿意他走后没有儿孙陪伴他,让祖坟上断了香火。鉴于此,我们就不能非让爸爸做出明确的应允,只能用“安父告示”的方式表示我们的愿望,遗留的问题就只能冷处理了。
大连市区的墓园现有两处,一处是旅顺的玉皇顶,为私人经营;另一处是乔山墓园,由市民政局下属管理。无论规模还是距离,乔山墓园都是首选。
带着连续夜班、白天又难以入眠的疲惫,我和燕文代表兄妹们前往咨询和选址。成沛驾车载着我们去了这块陌生而即将熟悉的土地——乔山墓园。
乔山墓园离市中心只有30分钟的车程。沿旅顺中路前行,一路是山清水秀的风景。新扩展的道路两旁的绿化带在春风的吹拂下生机盎然,繁花似锦。
乔山墓园的选址很考究,坐落于几座丘陵之间,远近的山峰形成了很好的风水形势。所有的墓园设置在丘陵的台地和坡面上,庞大的墓穴群和碑林犹如秦陵一样壮观。
整个墓园分为龙首区和凤尾区。按墓穴的地势、朝向、大小和制式化分为若干个小的段,每段分排,排内分号。如此设置,可以让后人凭吊时对号入座,免去了满山遍野寻先人的焦虑。
看了墓园的沙盘,我首先认定了凤尾区。因为妈妈的名字中,排辈分有“凤”字,凤尾与之恰是天意的吻合。
跟随着墓园导购员,我和妹妹走过几处墓段寻觅,却总也没有找到合适和理想的墓穴。几次反复的寻找,妹妹连走台阶的气力都没有了。我们只好走走停停。没有吃早饭的成沛也是一脸倦容。只有我硬撑着往返于导购大厅与墓地之间,就像是去给母亲选购住宅一样。
妈妈将来究竟应该住在哪里?突然成为一个摆在我们三人面前的难题。如果是人间的住宅,我们会根据工作单位、孩子上学、家属上班、环境、交通、购物便利程度以及价位等因素去选择楼层与朝向。而给将去阴间的妈妈选安息之地,我们却犯难了。都说选墓地有许多讲究,特别是风水受到民间的高度重视。这些常识,我是一无所知。成沛和燕文也没有主意。
我们只好求助于导购站的工作人员。在这里出人意料地巧遇了小妹20多年前在新春童装厂的好朋友小马。那时的小马纯真甜美,梳着小鹿纯子式的发型,完全是时装模特的打扮。20多年后的她居然认出了妹妹和我。小马那时是家里的常客,自然了解家里的情况。她委婉地问起我们来此的用意。在听了我们的想法后,小马给出了建议,但却依然差强人意。
于是,我们只好重新再去实地选择,结果我们相中的位置不是早已有了主人,就是被人买下作为寿穴(即被活着的人预定了)。无奈之下,只好勉强选了西凤区A段8排17号墓地。这个墓地是不得已的选择。如何选定妈妈中意的住处,我们一筹莫展。最后,我们只好暂定了那个墓穴作为备用,带着怅然的心情离开了乔山墓园。
祸不单行
2007年5月9日 周三 雨 22℃ 大连
年近80的父亲,今天下午也住进了离妈妈只有三个房间之隔的8号床。
爸爸是今天早晨起不来床的。他平素是不和医院打交道的,也许是继承祖上的遗传基因,父亲看上去没有那么老,以至于他用身份证去取妹妹从美国发来的邮件,邮局认为他和身份证上不是同一个人。这恰恰是他的身体健康容易被忽视的原因。
实际上,他的身体状况也令人担忧。父亲退休后修了十几年的自行车,每天蹲在地上,把双腿蹲出了毛病,走路一瘸一瘸的,几百米就得停下来歇息一会儿。
但更主要是他的心态不佳,心理承受能力太低。从前,这个家里主内主外的全是母亲。父亲就是上班挣钱,下班种地,其余的事儿都是母亲操办。别的不说,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从来没有出席过我们兄妹四人的家长会,下一代三个孩子就更不用说了。母亲的轰然倒下,让原本从不操心的父亲顿时失去了依靠,在经历了一段痛苦的心灵折磨之后,父亲终于支撑不住了。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这话以前只是听说过,却没有痛彻的体会。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含意。
眼下的家境用“屋漏遭遇连场雨,船破偏遇顶头风”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了。父母双亲如今都住进了同一个医院的同一科室,一个在8床,一个在16床。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老岳父贲门癌已是晚期,医院认定已无治疗的必要,被迫从医院转移回家等待死亡的到来。岳母原计划在北京阜外医院做心脏搭桥手术,后经检查,她的身体不适合做此类手术,只好放弃,却又查出患有严重的子宫脱垂,需要手术治疗。一周前才安排去锦州做手术。如此一来,我就陷入了腹背受敌、前后夹击的境地。四个老人分别在三地住院治疗,其中两位已回天乏术,只能等待着死神的到来。
友人来信劝慰和祝福。这些劝慰和祝福却只能作为精神安慰剂,因为现实是无情的。祝福的话都没有灵验,而警示的话却都兑现了。朋友多次提醒“要高度关注父亲和你自己,万万不可因为抢救母亲而忽视了同样年迈的父亲”。她还建议“应该给老父亲做一次体检,以防万一”。这些听起来像巫师的语言,却在不断地灵验。父亲真的倒下了。
在我们的记忆中,父亲住院,这可能是唯一的一次。向来以不生病住院而自豪的他,这次也乖乖地住进了医院。
夜半三更,父亲睡不着觉,就来16床探望母亲。几次催促过后,他才不情愿地离开。望着父亲步履蹒跚地走在昏暗的走廊里,回自己的病房,泪水又一次涌入了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