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向天空蜿蜒而去,汇集到同一个方向——栖山。
周鸩正渐渐失去残余的人形,他将和泉水——阻断人间和魔境的幽冥之河——融为一体。如果说人间是座城,幽冥之河便是护城河,对人类甜美鲜血虎视眈眈的魔境,只能望河兴叹。在100年前,正是由于某个法师的疏忽,以自己的身躯在幽冥之河上架起了一道“跳板”,让衈龙得以进入人间肆虐。
那座“跳板”,高僧们在联手猎杀衈龙前就早已将其关闭。恰好身为水阵的祭品,才能在老和尚的记忆里看明白这段故事,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吧。如今周鸩依葫芦画瓢,轻易就把自己变成了新的“跳板”。群魔纷纷踩着他的身体,进入人间大快朵颐。
周鸩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他知道,作为人,他马上就要死了。记忆、感情、意识……统统都将
消失。他将成为魔境的一部分,经年累月地横亘在幽冥之河中。人类会把他的行为称之为“自杀”,而只有他明白,这才是“解脱”
唯一可惜的是,他看不到廖大少爷的惨状了。地宫已经粉碎,魔境大门一览无遗,衈龙一定已经发现了廖大少爷的踪迹;人类的鲜血比争王夺霸更有吸引力,群魔势必会暂且搁置战局,先到人间饱饱美餐一顿,回头再找衈龙厮杀。而在这个空档里,衈龙有足够的时间进入廖大少爷的身体。
然后,衈龙将在廖大少爷体内蛰伏10年,再以魔王之姿破壳而出。想到廖大少爷就要度过生不如死的10年,还有衈龙出世时他粉身碎骨的死法,周鸩高兴得要疯了。
思维像沙子一般迅速流失……马上就要死了吧。周鸩安祥地闭上了眼睛,渐渐沉入坟墓般的无边黑暗。
廖蓝也在下沉,沉入红色的业火。神话故事里,英雄都是威风凛凛地战胜妖魔鬼怪,站在高处受万民景仰。相比之下,廖蓝这一仗就是赢了,姿势也算不上好看。更何况,与挚爱之人生离死别,心中除了悲苦,没有半点救世的喜悦。
廖蓝没有看到周鸩引发的骚乱,否则他在悲苦之余,一定还会啼笑皆非:对弈到最后,双方竟不约而同地走了一样的棋——自我献祭。直白点说,也就是自杀。
简直像一出闹剧。
玉坠子在腹中越来越烫,视线中只有舞动的火焰,廖蓝感觉到身体似乎在融化。玉坠子不仅仅是开启地宫的钥匙,更是打开魔境大门的钥匙,由魔境守门人掌控。在100年前的人龙大战中,高僧们历尽千辛万苦,从衈龙身上窃得玉坠子,才终于成功实施了群魔屠龙计划。如果不是周家受衈龙蛊惑,将死胎作为躯壳送入地宫,玉坠子原本将和衈龙一起现形并被封印,魔境将经过更加漫长的岁月,才能重新打造出开门的钥匙,人间的安宁将更多一层保障。
如今回忆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在他替代珑白成为衈龙躯壳那一刻起,结局就已注定。不管是与衈龙一脉相连的躯壳,还是凝聚着魔境之力的玉坠子,在衈龙败亡之后,马上就会成为下一个猎杀目标。吞下躯壳,夺取玉坠子,才能成为真正的新一任魔境守门人——魔之最强者。
在高僧的记忆碎片里,当月亮升起,群魔就像鱼群洄游一般,纷纷重归魔境。高僧的同伴之一早早吞下玉坠子,守候在魔门旁边。他熊熊燃烧着,魔物像飞蛾扑火一般涌向他,啃咬撕扯,当火焰渐渐熄灭,魔境和人间之间那面镜子似的水面全部蒸发,魔门已经关上,地面上只余下兀自闪烁的玉坠子,半掩在灰化的人骨中。
高僧将它拿起,记忆的画面在此中断,也许是高僧筋疲力尽,昏了过去吧。虽然廖蓝始终不太明白“关门”这一做法的周详,但反正这个局里不甚明了的地方也并不止这一处,除了依样画葫芦,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知道,自己也要和100年前的那个人一样,变成一堆骨灰了。
月亮马上就要升起。衈龙应该差不多落败了吧,可能已经连骨带皮都被群魔分食一空了。比起成为被衈龙寄生的行尸走肉,在烈火中焚化,或者被某个魔物一口咬死,都还算幸事吧。廖蓝这样想着,胸腔突然像压了大石一般,口鼻不由自主地极力翕张,却再也呼不出一口气,更吸不进一口气。
看来真的要死了,廖蓝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离世前的最后光景。
雾蒙蒙的视线里,群魔像海啸一般涌来,无数的尖齿利牙在眼前晃动着,鲜血晕开一朵朵水墨般的花,不断扩大、飘散。
廖蓝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被卷进了群魔的浪潮中。但是,没有一张血盆大口是冲着他来的,它们都争先恐后地朝着他身后某个地方奔去。廖蓝费劲地转过身,突然发现身上的火焰不知何时熄灭了,胸腔里重又充满了空气。
他在水里。他第一反应就是:这里是眠江。但是,这水向下看不到底,向上看不到顶,据他所知,眠江根本没有这么深邃的水域。跑在最前头的几个魔物,至少离他已有数十米远,却仍在全速往下冲,好像这水还远没到边际。
水猛地一震,所有的魔物都顿了一顿。然后,像停止的时间突然运转起来一般,魔物们轰然四散,在水中毫无章法地乱冲乱窜,看起来好像水中密布着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使得它们不停地撞上去又弹回来。从它们身上漾开的血花,也越来越大,如果说起先廖蓝看到的那些血花还可能是从别的地方沾染来的,现在这些不断冒出的血花,就绝对是来自它们在碰撞中产生的伤口了。
魔物们不像在逃跑。它们更像是不惜一切代价,要破坏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如果是江水,此时肯定已被搅得浑浊不堪,但这水却澄澈平静,如同凝固的……玻璃?
胸中的空气快耗光了,廖蓝环顾四周,一点岸堤的痕迹都没有。反正憋也憋不下去了,他干脆试着吸了一口气。一阵清凉顿时透进胸腔,除此之外,什么异样感都没有。
廖蓝惊愕地又呼吸了几口,不知道是自己变成了像鱼一样的怪物,还是这水本身是幻觉。他试着划动了几下,手脚分明感受到了阻力,指缝间隐约还有红光闪动。
又是一阵水波激荡,这次是来自廖蓝上方。廖蓝抬头望去,一时之间竟没认出那个庞然大物是什么。
像鱼又像蛇的骨架,周身笼罩在血雾中,在水中扭曲地游动,一路飘散着碎皮烂肉。它的两根犄角都已折断,前爪也少了一只,右眼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窝,左眼则悬挂在眼眶外,但仍在犀利地转动。在骨架深处,一颗发着幽幽红光的心脏,微弱但持续地搏动着。
廖蓝倒吸了一口冷气。衈龙还活着。虽然被群魔咬噬得支离破碎,但它确确实实还活着。
廖蓝本能地向后躲避,却撞上了身后的一个魔物。它以为廖蓝在攻击它,反身一咬,廖蓝躲闪不及,手臂上顿时一道齿痕,鲜血徐徐逸出。
糟了。廖蓝只在心里暗叫了一声,衈龙已经嗅到了气息,左眼猛然一转,直瞪向廖蓝这边。
这下没救了。眼下的状况完全超出了廖蓝的认知范畴,他已经束手无策。衈龙的脊背弓成了将近90度,猛然弹开,像离弦的箭一般击向廖蓝。
衈龙獠牙上的斑斑血迹清晰可辨,几乎已经碰到了廖蓝的脸……然而,獠牙卒然往后一缩,骨架之间的间隙顿时缩小,险些相撞在一起。
廖蓝向后一退,獠牙再度迎面袭来,却又缩了回去。廖蓝看看身后狼奔豕突的群魔,再看看眼前的衈龙,突然明白了过来:在他身前,也有看不见的东西,在阻挡着衈龙!
衈龙换着方向继续冲击,但无一不被反弹回去。现在比起衈龙来,反而是其他魔物对廖蓝还危险些,因为它们可以碰触到廖蓝,衈龙却对他近身不得。衈龙的动作越来越狂乱,心脏搏动得越来越剧烈,显然它很愤怒,却无可奈何,难道,它也没有预料到这种局面?
廖蓝迷惑地看水,看衈龙,看魔物,但愣是没有一点头绪。当他再次把视线投向水的深处时,突然看到了更加出乎意料的东西。
是周鸩。不是魔化的周鸩,而是普普通通的人类。他漂在水中,两只眼睛没有焦点地大睁着,看起来还活着,但却全然失去了平时的神采,仿佛魂魄已被抽走一般。
廖蓝心念一动,立刻向周鸩游去。果然,在他即将碰到周鸩的一刻,他撞上了无形的屏障。
周鸩愣愣地看着廖蓝,廖蓝愣愣地看着周鸩。在他们上方,衈龙停下来喘着气。好一个哑剧三人组,除了大眼瞪小眼,全没辙了。
廖蓝触摸着身前的屏障,感觉很光滑,冰冷冷的。如果他触碰的是周鸩以外的东西,比如水或者其他魔物,屏障就不存在,手臂可以毫无阻碍地伸长;但是,他无论如何都碰触不到周鸩,屏障就像是随着他的动作生长出来的一样,坚决地隔断着他和周鸩的接触,也隔断着衈龙和他的接触。
这样的僵局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久得廖蓝开始怀疑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如果是梦,就赶快醒来吧,他不能干耗在这里!
好像是回应廖蓝心底的呼喊一般,他和周鸩之间浮起了一层雾气。雾气渐渐浓重,显现出轮廓,平平的,亮亮的,仿佛是——镜子。廖蓝已经看不到周鸩了,但镜子里倒影出来的也不是廖蓝。
珑白和平时一样,满不在乎地微笑着。镜子那头的他伸出手,轻轻抵着廖蓝按在另一侧镜面上的指尖:“不是只有你会骗人的。我也会。”
作者有话要说:
☆、翻盘
稚堇扒在山壁上,呆呆地看着眼前漫无边际的滔天浊浪,还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先是群魔激战,血水肉泥像雨点般砸下来,她慌忙躲到树下,却见一只血龙往栖山方向冲去,随即传来山崩地裂的巨响,另一只血龙被群魔啃咬得几乎只剩骨架,仍然顽强地一边抵挡,一边也向着栖山去了。
遮天盖日的群魔紧随着血龙飞走之后,她终于看到了天空。天色已黑,月亮的光辉从地平线上隐隐显露。突然,一股冲击力猝不及防从地底涌来,她仰面摔倒,须臾之间,大水就已漫过耳朵。
水好像是从每一粒土壤、每一块石头下面直接冒出来的,水面像平坦的镜子一般迅速上抬,一点浪花都没有。但是,一转眼,水面就突兀地出现了许多漩涡。
每个漩涡都无声无息地转动着,乍一看还以为它们是凝固的。漩涡中心都闪耀着一个红红的光圈,稚堇看了一会儿,才猛然醒悟过来,抬头看天,一轮怪异的红色满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高悬在空中,倒映在漩涡中。
几分钟前还群魔喧嚣的世界,如今静得像万物都已死去,只剩下她一个活人。她还在人间吗?或者,她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不管怎么说,在水里踩不到底的感觉太差了,于是她开始向露在水面上的山崖游去。
划水的声音空洞地回响着,让她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一分神,一个漩涡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她反应不及,身体立即被吸扯了过去,水瞬间没过头顶。她拼命挣扎,却身不由己地越沉越深。
水面上的月亮越来越远了,但投射下来的红光也越来越耀眼了。好像血光,稚堇莫名其妙地想道,火辣辣的窒息感重重地压在胸口,手脚也快没有力气了。
红光忽然破碎了,一波波地荡开来,她以为自己晕了。然而,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红光中,直直地向她游来,很快一双手有力地揽住她的肩膀,迅速把她提出了水面。
稚堇大口地吸入救命的空气,抹去眼睛上的水珠,立刻惊讶地叫了出来:“珑白?!”她四下环顾,“老爷呢?”
珑白没回答,先带着她绕过漩涡,把她推上了山崖。但是,他自己却没有上去的意思。“我去找廖蓝。你乖乖地呆在这里别动。”
他沐浴在月光中,原本就白皙得不像常人的皮肤,此刻反射着冰雪般的清光,像一个不真实的幻影。“我和你一起去!”稚堇急道,转身就想下水。
珑白摆手阻止了她,眼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这小子怎么突然变神气了?稚堇暗自奇怪,但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很快就会好的。”珑白向她点点头,游开几步,忽然又转过身,用力挥了挥手,“我走啦。”
他笑眯眯的,漂亮的小脸比平时更加可爱。稚堇心头涌上异样的感觉,有一种强烈的冲动,非要跟着他不可。但是,一个小小的水花泛开,珑白随即消失了。
水面依然平静如镜。稚堇抱着膝盖,蜷缩在山崖上。心头的异样感更强了,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除了默默等待,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做了。
周鸩面对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廖蓝,还有隔着他们两人中间的镜子里的珑白,心里的迷惑已经变成麻木。周鸩不明白,他已经成功地将自己献祭给魔境,让群魔可以经由他的身体,通过幽冥之河,前往人间为所欲为,让人龙之战上升为人魔之战,那将是完全超出廖蓝控制的局面。然而,他亲手营造出来的地狱景象,仅仅只维系了几分钟。
然后,一切都被裹入了水中。不是席卷眠江两岸的大洪水,也不是阻断人间和魔境的幽冥之河水,而是从来没见过的——虚空之水。不要说是他和廖蓝,看起来连衈龙和群魔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全体抓瞎。
唯一一脸淡然的,只有出现在镜子里的小鬼了。这个傻乎乎、娇滴滴的瓷娃娃,一直扮演着被人宠、被人骗、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团团转的角色,如今却变了个人似的,高高在上地睥睨着这一切。
“就像只有周鸩能看出吃糯米团子的陈福平不是自己,在高僧的记忆里,也有些东西只有我看得懂哦。”珑白对廖蓝说。虽然他在笑着,但廖蓝敏锐地感觉到他的笑容和平日里不同。隔着屏障相抵的指尖,传来的只是冰冷冷的镜子的触感,而不是熟悉的体温,让廖蓝莫名地有些心慌。
“不过,我也刚刚才全部明白过来。”他指了指身后的周鸩,“在他打通幽冥之河的时候。”他不高兴地皱起眉头,“所以,我其实也没有骗你很多,还是你对我比较坏,整整10年没完没了地骗我。”
这样的局面下,这孩子居然还纠结这些小事,廖蓝哭笑不得。“到底怎么回事?”他赶紧把话题扳回来,身边黑压压那么多围观群众,可不是来看两人谈情说爱的。
“嗯,但我也知道的,你都是为了我好。都怪我,没有早点想起来。我真是太笨了,太懒了,如果好好想一想,应该也可以早点想通的。10年呢,浪费了好多时间……”
“说正事!”廖蓝吼道。絮絮叨叨的珑白太反常了,让他愈发心慌。
珑白乖乖闭上嘴,两行清泪从脸庞上徐徐滑落。“不要哭,说话啊!”廖蓝催道,声音不由得有些颤抖。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等我?”珑白哭得更厉害了,“等……等100年。”
从未有过的惊惧紧紧攫住了廖蓝。“不可以!我活不了那么久!你现在就给我出来,到我这边来!”他断然拒绝,“为什么要我等100年?说清楚,不准擅自决定!”
廖蓝用尽全身力气,撞向眼前无形的屏障,但它纹丝不动。珑白低下头,露出绝望的表情,影像开始模糊:“那么,再见吧。”
“珑白,回来!”廖蓝的呼吸几乎停止了,一次又一次撞着屏障,但珑白一脸决绝,眼看影像就要完全消失了。廖蓝突然瞟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心头一动,怒吼道:“马上给我过来!不然你不用等到100年之后找我的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