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白,回来!”廖蓝的呼吸几乎停止了,一次又一次撞着屏障,但珑白一脸决绝,眼看影像就要完全消失了。廖蓝突然瞟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心头一动,怒吼道:“马上给我过来!不然你不用等到100年之后找我的尸骨,我现在就变成死人给你看!”
廖蓝掉头向群魔冲去。触摸到珑白不容易,死还不容易?那么多张嘴等着呢!群魔还在一根筋地冲撞着密布的屏障,虽然没空搭理人类,但是对于主动挑衅,它们还是会回头咬上几口的,没几个回合,廖蓝身上就道道伤口,鲜血四溢。衈龙暴躁地咆哮起来,再度向廖蓝冲来,疯狂地抓挠着阻在他们之间的屏障。
“废物!你算什么龙!快打开屏障!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廖蓝一边用自己喂魔物,一边冲衈龙大喊。不管是把他当作躯壳还是直接撕碎他,什么都好,快让他陷入绝境,逼珑白出来救他!
衈龙停止撞击,仅存的左眼渐渐褪去狂乱的红光,思索地转动着。然后,蓼蓝在白色虚空中听过无数次的声音响起:“我要玉坠子。”
“怎么给?”廖蓝毫不犹豫地问。
“放水里。”
廖蓝搜索着四周,在漂浮的断毛残鳞中,瞄见了某个魔物撞脱下来的犄角。他立刻游过去抓在手里。腹中的玉坠子仍在发烫,廖蓝对准那个部位,使劲用断角戳了下去,搅出了一个窟窿。
他疼得几乎昏死过去,只能用头抵着冰冷的屏障,稳住颤抖的身体,伸手在自己腹内摸索。恶心夹杂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胃里反上来,他呕出几口鲜血,血花散开,里面没有玉坠子。他继续抠挖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珑白,回来,告诉我怎么回事,就算我等你100年,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地等下去啊。快回来,有事我们一起解决……”廖蓝不停地喃喃道,让自己保持清醒。找到了,他的手指感觉到了玉坠子滚烫的边角。
他憋住呼吸,一口气把玉坠子扯了出来。眼前直冒金星,一瞥之下,玉坠子的形状似乎有些奇怪。“给我玉坠子!快放水里,快!”衈龙迫不及待地吼叫。它的语气也太焦急了,这让迷迷糊糊的廖蓝顿时警惕了起来。
廖蓝把玉坠子举到眼前,仔细地看着。他没有眼花,从他腹中掏出的,不是原先泪珠形状的玉坠子,而是一个袖珍的玉质胎儿,蜷缩着身体,眉眼手脚无不精细入微,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廖蓝一惊,理智又回来了:这东西不能给衈龙。他下意识地把手往回一缩,不料手肘头撞上了旁边一只魔物,魔物猛一摆尾,正打在廖蓝手腕上,玉胎脱手飞了出去。
廖蓝连忙去抓,但衈龙的爪子抢先一步探了过来,笼住了玉胎。廖蓝扑过去抱住龙爪,用身体硬生生撑开围拢的根根爪骨,玉胎滑落,向水下坠去。
缺了一只前爪的衈龙只能先甩开廖蓝,再向玉龙追去。廖蓝拼命游着,想先于衈龙夺到玉胎,但衈龙速度何其之快,立刻把他拉下了一大截,龙爪眼看就要碰到玉胎。
无声的一下撞击,龙爪擦过玉胎,以怪异的姿势别开。一道白色的身影擒住了玉胎,转眼又闪到廖蓝面前,气急败坏地对他喊道:“你太乱来了!”
“这太像平时我对你说的话了。”廖蓝笑着抱住珑白,总算安心地昏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落幕
廖蓝躺在珑白腿上,不停地笑,笑一下伤口疼一下,疼一下呻/吟一下,笑声和“哎哟”声交替起伏,珑白恨恨地瞪着他:“你还笑!要不是你捣乱,现在都已经结束了!”
廖蓝终于笑不动了,捂着肚子直喘气。回想水里发生的一幕,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么丧失理智的行为居然是自己做出来的。为了让珑白回来,他不仅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连整个人间都豁出去了。
果然他不是做救世主的料。在那一刻他才明白,他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离开罢了。看起来,他的任性暂时还没带来太严重的后果,两人所处的这个密闭空间很平静,六面都是光滑的镜面,倒影很不清楚,像是层层叠叠的雾气。
廖蓝抬手拍拍珑白气鼓鼓的腮帮子,他又恢复了天真憨傻的样子,但眼神依旧凄然。廖蓝刻意摆出霸道的姿态:“轮不到你翻身对我发号施令!乖乖跟我说,下次不这样了。”
珑白的腮帮子鼓得跟河豚似的,突然“哇”的一声泄了气,大哭起来:“我本来想悄悄地走掉的,但我舍不得你,才跑回来问你能不能等我100年。周鸩他们不就是睡了100年吗……但周鸩他们和你根本不一样嘛,我太傻了,干吗多此一举,我一个人干的话现在早完事了……”
“好啦,别哭啦。”廖蓝吃力地坐起身,把珑白哭得稀里哗啦的小脸揽在怀里,“谢谢你的多此一举,至少让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又多了一点。”
嘴上故作轻松,但廖蓝的心比之前更沉重了。他很不想开口询问真相,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出来了:“怎么回事?”
珑白抽抽搭搭地收起眼泪,摊开手心,小小的玉胎仍在安睡。“这个,不单单是打开魔境大门的钥匙。”
“哦。”这种小细节无需在意。
“衈龙也不是魔境的守门人。”
“哦。”这也不值得惊讶,又不用廖蓝给它发工钱。
“100年前你们就全错了。衈龙,不,那个叫‘镜泊’的水妖,骗了你们。”
“哦。”这也没必用纠结,错就错呗,虽然“你们”这个词听上去很不舒服。
“我也是魔。”
“哦。”这也没关系,反正和魔上/床也不会怀孕。
“这张脸……也不是我原本的样子。”
“哦。”漂亮点难看点都无所谓,男人拼的又不是脸。
珑白被廖蓝的无动于衷逼急了,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哗哗掉了下来:“但是……但是我得回去守门啊!”
“守什么门?”廖蓝终于有了点反应。
“魔境的大门啊!”
“为什么要你守?”
“我就是守门的呀!”
“守多久?”
“跟你说了,起码100年,也可能更久吧。”
“不能上到人间?”
“不能。”
“我能和你一起下去守门吗?”
“不能。”
“……就算我等你100年,到时候怎么找你?”
“不……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珑白的躯体,也没有珑白的记忆了。”
廖蓝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爆发:“你开什么玩笑!说白了,你就是要把我一个人扔下,只管自己走吗!”
“这不就是你一直对我做的事情吗!”珑白比他更大声地喊回去。
珑白毫不畏惧地瞪着怒气冲天的廖蓝,廖蓝气咻咻了半天,终究无言反驳。他不得不承认,珑白说得没错。从来不顾及珑白感受一意孤行的他,终于也尝到了在爱的名义下被抛弃的痛苦了。
“对不起,”廖蓝颓然靠在墙上,腹腔再次剧疼起来,“我明白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个时候,你救了我,让我快乐地过了这么多年……”
廖蓝决然地打断了珑白的话:“你不用向我解释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不在乎。”太讽刺了,珑白似乎曾和他说过相似的话。如果结局仍是两人不能在一起,知道前因后果又有什么意义?
外面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了,衈龙,周鸩,群魔……廖蓝的伤口太深了,连多走几步都办不到,更遑论其他,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放手了。“你去吧,做你要做的事情。关上魔境的大门,不能让群魔留住人间。人间……人间至少还有稚堇,我们要保护她。”
珑白的眼泪掉个不停,廖蓝忽然担心得不得了:这么脆弱的孩子,怎么会是魔呢?他怎么可能斗得过其他魔物?……算了算了,想下去没底了。“我们都说过再见了,就不用再道别了。你去吧,快。”
珑白哭着还想说些什么,但廖蓝别过头去,再不开口。珑白明白他决心已定,站起身,泪如雨下:“你……你闭上眼睛。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真正的样子。你只要……只要记得珑白就好。”
廖蓝点点头,把珑白缀满泪珠的脸深深印在心里,合上了双眼。
抽泣声消失很久后,廖蓝才缓缓睁开眼睛。镜箱一般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此时,他才让自己的泪水肆意流淌。
长达百年的纠葛,终于迎来了真正的落幕。只有困在虚空之水里的周鸩,亲眼目睹了一切的终结。
一条巨龙破空而来,相比衈龙暗沉的血红色,它红得像剔透的玉石,浑身燃烧着蓝色的火焰,把深不见底的虚空之水映得亮如白昼。衈龙狂啸一声,身边突然腾起无数条和它一模一样的只剩骨架的龙,金的耀辉,木的浓绿,水的冷澈,火的赤红,土的灰黄,拼尽五行的法力,向巨龙袭去。
巨龙被包围了,一时之间只见五色骨龙像马蜂群似的缠绕成圆球,把巨龙紧紧裹在里面,仅露出些许蓝光。五色急剧变换,片刻之后,圆球出现溃散的迹象,突然红光一闪,巨龙翻转而出,骨龙像被卷进漩涡一般,顿时土崩瓦解。
骨龙间不容发地重新成形,再次向巨龙扑来。从巨龙的方向,传来威严的声音:“汪今灿。”
火色的骨龙们放缓了速度。“郑野峰。董致远。张千钧。”被喊出真名的各色骨龙陆续停下,等待着命令。
最后一个应该叫到“陈福乐”了,周鸩想。然而,巨龙的点名就此结束。
“你们不属于魔境,只是误被魔物利用,现在该回家了。”巨龙的声音很陌生,但口气却让周鸩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它紧接着依次报出4个地名,“去吧,在哪里诞生,在哪里重生。”
除了水色的骨龙,其他骨龙化为尘埃,须臾之间便消失无踪。衈龙摆了摆身躯,水色骨龙悉数后撤,盘绕在它身边。悬挂在眼眶外的血红眼球,看了看巨龙,又转向周鸩。
“为什么不动用水阵的祭品?你不杀了他,就别想赢我。”衈龙的声音在说。随着音波的震颤,虚空之水的深处发出隆隆的巨响,仿佛有千军万马正从无底深渊中奔袭而来。
巨龙没有回答它,也无视深渊的骚动,而是轻蔑地嘲笑道:“你还舍不得这副骨架?也难怪,整整100年,就修炼出来这么点东西。不过,你拖着它,就更赢不了我了,镜泊。”
衈龙——不,借用这个身份100年的魔物——镜泊周围的空气凝固了。片刻之后,镜泊阴沉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应该明白,我舍弃这副骨架,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群魔会发现你才是真正的衈龙,你将像100年前一样,被它们猎杀。但这一次,你还能逃掉吗?”
衈龙轻笑:“那就试试吧。”
镜泊从喉咙深处发出犹疑的低鸣声,但它的思考没有持续多久。伴随着咔咔的响声,骨架分崩离析,残余的内脏纷纷脱落,从深渊中排山倒海而来的汹涌波涛,瞬间将残骸一扫而空。看不见的屏障在浪涛中一一现形,一座水中仿佛竖起了镜子的森林,交相倒影出无穷无尽的魔物。它们都停止了对屏障的撞击,向水中唯一的龙冲去。
原本平静的虚空之水,此时混乱得如同深海之下的暗流。镜泊在哪里?周鸩疑惑地张望,看着衈龙身边的蓝色火焰在急流中飞散、熄灭,魔物从镜面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挟带着漩涡冲向猎物,突然明白了过来。
每一滴水中,都有镜泊。
衈龙巍然不动,目光越过群魔和乱流,投在周鸩身上。它的眼睛,是人类的眼睛。
“周鸩,你对廖蓝……”
周鸩屏息等着下文,但这句话却戛然而止。衈龙注视着他,神色平静,不像是被外力阻挠而说不
下去。但是,它确确实实只给周鸩留下了这没头没脑的6个字。
衈龙转过头,直面着前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最后的誓言:“我以魔境守门人之名,将廖珑白献
祭于万川之水。”
“不!”这是镜泊的怒吼,每一滴水都在震颤,开始不受控制地乱流乱淌。衈龙发出的却是野兽的咆哮声,它的眼睛不再有人类的神色,只剩下完完全全的魔性。
杀戮开始。不是群魔对衈龙的杀戮,而是衈龙单方面的大开杀戒。它裹挟着五行之法力,巨大的身体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虚空之水,不管是镜面、乱流还是群魔,所触之物无不化为齑粉。无边无际的虚空之水在坍塌,周鸩看到幽冥之河的河水暴雨一般从上方倾泻而下,交际之处形成了界线。界线迅速降低,把虚空之水压制得越来越浅、越来越小,而未被衈龙碾压的魔物聚集在虚空之水里,像鱼儿搁浅在水坑里,只能无力地蹦跶着。
当虚空之水只剩下镜面般的薄薄一层时,衈龙直扑而下,全身鳞片倒竖,每一片都像水滴状的玉坠子,迸射出强烈的红光。在衈龙与镜面相撞的一刻,周鸩本以为会听到震天巨响,然而,衈龙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入了迅速缩小的镜面中,当镜面缩成一个点时,所有东西都消失了。
周鸩漂浮在略带浑浊的水中,前方的河岸上冉冉升起了朝阳。100年前的眠江,100年后的眠江,都是这样默默地流淌着吧,仿佛灾厄和魔怪都只存在于老人哄小孩子的神话故事之中,生生世世,永泰常安。
做了好长、好长、好长的一个梦啊,梦里梦外一败涂地。周鸩想起了衈龙对他说的最后半句话,突然感觉到脸上从未有过的异样。他摸了一把,湿湿的,有点烫。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流泪。
作者有话要说:
☆、拜祭(上)
廖蓝恢复常态,大约是一年后。所谓“非常态”,也并不是疯疯癫癫、生活不能自理,他的言行举止都十分正常,只不过只字不提“那件事”罢了。连带着稚堇也小心翼翼,桂圆不能叫龙眼,蚯蚓不能叫地龙,窿珑拢弄都是禁忌词。
一年来,廖蓝一直住在栖山脚下的家里。他多次劝稚堇离开,这一带渺无人烟,地里种的东西还不够一个人吃饱,而她在城里有房子,找点事做也不难,没必要留下来陪他。但稚堇执意不肯,干脆回城把房子卖了,一条心在廖蓝身边扎下根来。
就像当年血病莫名其妙地发生,它的消失同样莫名其妙,连半条腿踏进棺材的重症患者都突然不治而愈,一下床就没事人似的活蹦乱跳。对此,民间传说纷纷,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也乏人提起了。在确认血病消失后,稚堇曾瞒着廖蓝,偷偷去过地宫,那里已是一片废墟;去过泉眼,也是荡然无存。衈龙,血病,群魔,洪水……这场轰轰烈烈的灾难,如今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了无痕迹。有时候,稚堇深夜睡不着觉,望着寂静的星空,忍不住也会想:那个叫珑白的小鬼,真的存在过吗?
这时,珑白笑着挥手说“我走啦”的一幕,就会鲜明地浮现在眼前,刺得她心里生疼。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意义,但她还是把那几张贯穿了100年的图纸完完整整地画了出来,也把自己看到的高僧记忆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拼命回忆珑白和她在一起时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尽可能地寻找着疑点。也许,有一天,廖蓝会用上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也许,永远也用不上……但是,她不想忘记珑白,到死也不想。
春去冬来,在眠江畔降下第一场雪的早晨,家里突然跑来一只白色的小狗。它冻得瑟瑟发抖,呜呜着缩在灶台下,赖着不走了。稚堇弄了点东西给它吃,廖蓝在一旁看着它狼吞虎咽,忽然说道:“珑白一直想养只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