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蓝惊醒过来,窗外是迷蒙的晨光,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环顾屋内,不见少年的踪影,看来又一个人跑出去玩了。
廖蓝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梦境里的惊悸才渐渐退去。昨天,阿虎给他捎来密信,说工程10天后就能完工,那个可疑的男人也再没出现。然而,廖蓝的不安丝毫没有平息,竟然在梦中再度遇见最不愿意面对的往事。
但是,那个时候,在那座地宫,知道这一切秘密的人,分明都已经死光了啊……就连图纸原件都已同时被毁,交给阿虎的那张,都是廖蓝自己后来一笔一划重制的。
是阿虎过度疑心把路人当成了探子?或者,这世上真的还有其他知情人存在?这人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窗户突然被推开,打断了蓼蓝的思绪。“你醒啦!”少年笑嘻嘻地从窗外探进头来,银发和脸庞上沾着细细的雨珠,整个人好像散发着晶莹的柔光。
廖蓝拉下脸:“你跑哪儿去了?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睡觉时你就乖乖在家里学识字,老是跑出去玩,惹祸怎么办?”
少年手里捧着一把红艳艳的树莓,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满不在乎地回答:“我很小心的,才不会惹祸呢。识字一点都不好玩,我不要识字。”
“不识字怎么行?不识字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以后怎么生活?还有,最近我睡着时你老是跑出去,都去干什么了?你给我老实交代……”
少年做了个“受不了你唠叨”的鬼脸,突然踮起脚,把自己嘴里叼着的树莓送到廖蓝嘴里。
少年的嘴唇,比树莓柔润香甜多了。
成功堵住廖蓝的话头后,肇事者嘻嘻一笑就想溜,廖蓝哪里肯依,伸手到窗外把他拽过来,强行亲了下去。
这个吻长得好像根本停不下来……最后,是少年推了廖蓝一把,郁闷地指着胸口:“疼!”
原来,这个隔着窗户的吻,让身高处于劣势的少年一直贴在窗棂上,难怪胸口硌得疼。廖蓝顿生歉意,赶紧松开少年,少年却调皮地笑着,从窗台爬进来,反手把窗户关上,凑近廖蓝的耳边。
“我饿了。”
“你才吃了这么多树莓!”
“我饿了。我。想。吃。你。”
在雨天阴暗的屋内,少年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从相遇之初就油然而生的一个疑问,又浮上蓼蓝的心头:他对少年的爱,真的不是因为着了这双眼眸的魔吗?
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少年的双唇再次迎了上来,勾走了他的魂。
雨越下越大,重重雨幕仿佛把小屋和整个世界隔绝了开来。少年躺在廖蓝怀里,眼睛若有所思地扑扇着。
“廖蓝,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名字?”
“是啊,名字。有了名字,我就是和你一样的人了。就算看不到我,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听到就会回来,不用你自己去找。”
廖蓝沉默了。少年感觉到他的心跳有微微的异样。
“我是准备给你取个名字。”
“真的?!”
“过几天,你和我回眠江一趟吧。”
听到“眠江”两字,少年像被毒蜂蛰了一下地直起身:“为什么?取名字和回眠江有什么关系?我不喜欢那里,我不要回去。”
“10年前你治好我的血病之后,廖家就再没其他人得血病了,所以廖氏宗族大部分人都还生活在眠江。我是想带你回去认祖归宗,你今后就姓廖,是我们廖家的人。”
少年仍然沉默着。
“地宫也毁了,五行法阵也破了,那里已经不危险了,所以……”
“‘有我在,你不要怕?’”少年犀利的目光射向蓼蓝,让他的心脏刹时冰冻住了。
良久,廖蓝艰难地开了口:“我……不会再骗你。但是如果你真的不想去……”
“我去。”少年突兀地打断他,寒星一般的眸子仍然盯着他,似乎要把他看穿,“但是,如果你骗我,我就杀了你。”
话一出口,少年就抱住廖蓝的脖子,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嚎啕大哭。廖蓝急忙安抚他,想到上一次他这样哭,还是在地宫沉睡两年后醒来,突然发现眼前衣衫褴褛、长发齐腰的野人竟然是蓼蓝。那时,廖蓝便是和此时一样,为自己必然要让他再次哭泣而心如刀绞。
如果说一句谎言就要遭受一次业火的报应,自己早已置身火山地狱了吧,廖蓝苦涩地想。
然而,飞蛾扑火时,哪一只不是心甘情愿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追杀
等稚堇鼓起勇气,准备厚着脸皮再去找一次老爷的时候,一个晴天霹雳却砸了下来:白神仙死了!
那天,当求医的人像往常一样聚集到白神仙大院前面时,却发现门口没有一个家丁。苦苦等了很久,还是连人影都不见一个,不知道哪个大胆的试着踏进了院门一步,泥龙竟然没有出现——妖术的结界消失了。
人们战战兢兢地摸进院子,走到了小屋前。敲门、呼喊都没人应,有人壮着胆子推开门,顿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屋子中间躺着一个男人。说是男人,只是因为他穿着男式长袍,实际上衣服里的身体只能勉强辨出人形,从皮肉到五脏六腑都已化为污浊的脓血,地上、墙壁上到处都是喷射状的血迹,可以想象死得极其痛苦。从身形上看,他和曾经出现在人们面前几次的白神仙十分相似。
人群立刻炸了锅,有人绝望号哭,有人质疑白神仙又搞鬼把戏,有人高呼“发人命财的白魔鬼也得血病死了!这是报应!”很快消息传了出去,全城的人都涌到了这里。
稚堇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挤进屋子,此时人群崩溃的情绪已经达到顶点,几个男人举着火把,悲愤地喊着:“血病没人治了!我们活不成,也不能给白魔鬼留全尸!烧了他!”其他人纷纷附和,“烧了他”的高喊排山倒海,稚堇不敢显露出悲伤的模样,只能睁大了眼睛拼命分辨地上的尸体。
还没看清,火就在尸体上燃起来了。人潮急忙往屋外退去,稚堇瞬间被挤到角落,重重地撞在龛台上。她一抬头,心脏突然猛跳了一下。
龛台上没有老爷日日焚香祭拜的牌位。她忙低头看地上,也不见牌位的影子。它们被人带走了。
火越烧越猛,转眼就吞噬了整间屋子。稚堇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看着,脑子里一团乱麻。突然,有人指着坍塌的屋子喊道:“看!那是什么?”
墙壁后的石门和秘道都暴露了出来。很快有人拿来了工具,又敲又砸,凿出了一个大洞。老爷的屋子下面居然还有这样的秘密,稚堇震惊得无以言表,抢先钻进秘道要看个究竟。
干涸的池塘,枯萎的花海,老爷为什么只盖一间房子却要买下这么大块地,稚堇现在总算明白了。她在池塘边茫然环视,突然注意到角落里一抹有点眼熟的深蓝色。
是她撞见老爷真面目那个晚上,老爷穿的衣服。她忍不住走过去触摸,却碰到了放在下面的面具。
老爷除了那句诀别的狠话,什么都没给她留下。秘道里越来越喧哗,如果不趁现在拿些东西做纪念,待会儿人越来越多就不好办了。一打定主意,稚堇马上用衣服把面具一包,疾步向秘道的另一头走去。还好,秘道的石门开着,她有惊无险地离开了白神仙的院子。
抱着东西,她一路小跑回了家,闩上门,心头仍然擂鼓一样狂跳不止。点上油灯,端详着熟悉的面具,她这才从一天的纷乱中抽离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滚滚滑落。
老爷,真的没有了。
她把面具戴在脸上,放声大哭起来。她早该猜到,老爷要求和他有瓜葛的人都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一定是因为他知道,白神仙不可能永远存在,当人们发现世上不再有能治血病的白神仙的时候,势必会像今天烧尸体、烧房子一样,把恐惧、绝望、愤怒发泄在一切和白神仙有关的东西上,包括他身边的随从。她竟那么驽钝,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被老爷这般深思远虑地保护着。想到这里,她哭得更厉害了,泪水在面具里面汇成了一道道小溪。
唯一让她安慰的是,牌位不见了,没人会偷这种东西,一定是老爷把它们拿走的。那么,屋里的尸体就不可能是老爷,老爷一定还活着。但是,老爷到哪里去了呢?而且,他直接走人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搞一具尸体摆在屋里?他究竟想干什么?
“为什么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就那么不中用吗!”稚堇又悲伤又恼火,把面具往桌上使劲一掼,瞪着它哭喊道。忽然,她的视线被面具上的异样之处吸引了。
灰白色的面具背面,被泪水打湿的地方,似乎露出了一点浅浅的花纹。稚堇不由得有些诧异,止住哭声,想仔细看一看。
然而,哭声一停,她马上听到了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回头,一道模糊的人影在窗外一闪而过。
难道刚才在老爷院子的时候,有人认出她是白神仙身边的侍女,跟踪到这里寻仇?稚堇一口吹灭油灯,抱着面具猫到窗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朝窗外窥去。
“被她发现了?”“一起冲进去。”窗外几声低语,几道黑影破窗跃了进来。稚堇嗖的从地上窜起,从背后扣住离她最近一人的手,麻利地把剑夺了过来,怒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黑影一言不发,转身扑过来,刀剑的寒光向她当头劈下。稚堇格挡了几下,迅速判断出对方有3个人,以一敌多没有胜算,立即就地一滚,从打破的窗户里翻了出去,拔足飞奔。
3个人在身后紧追不舍,因为在白神仙身边要低调行事,所以稚堇把家安在偏僻的江边,附近罕有人迹,此时她根本无从呼救。而从3人的身手看来,绝对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不置她于死地不可能罢休。稚堇几次想往有人烟的地方跑,都被对方逼了回来,身后就是滔滔江水,已经逃无可逃。
“我和你们素不相识,为什么追杀我?是不是认错人了?你们可要看清楚了!”稚堇持剑和4人对峙着,试图用对话拖延一些时间,好想出脱身之计。
对方不上当。“找的就是你,稚堇!”追杀者冷笑几声,齐齐挥剑扑了过来。
稚堇奋力对战着,还让其中两人挂了彩,但终究体力有限,而且一只手还抱着面具不放,很快就步步败退,被逼到了陡峭的江岸边。但追杀者显然不给她跳江逃生的机会,两人从背后堵住她的去路,前方一道剑风破空而来,稚堇只听到怀里的面具发出劈啦一声,胸口顿时一阵剧痛,鲜血洒了一地。
追杀者高举刀剑,眼看就要发起最后一击。稚堇孤注一掷,突然把面具往脸上一扣,大呼一声:“妖龙出来!”
追杀者一听这话,果真惊慌地倒退了好几步,露出了江边的空挡。稚堇抓住机会狂奔几步,纵身跳进了江里。
伤口碰到冰冷的江水,疼得她眼前一黑。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游向黑暗的江水深处,一边在脑海里重复着追杀者透露出的线索:他们知道我的名字;他们知道我和白神仙的关系,所以才以为我也会妖术。
她一只手机械地划着水,一直手紧紧抓着面具,身体越来越冷,意识渐渐模糊了……
就在同一条江里,距离稚堇一天一夜船程的地方,一个小小的乡镇里,少年正站得远远地在看戏。简陋的舞台上,刀光剑影,曲乐喧天,正义的黑脸一步步追逼着前方装束古怪的青脸妖怪,一圈一圈越绕越近,高举的宝剑作势就要落下,观众爆发出阵阵叫好声。
少年的神情却与兴奋的观众格格不入。他的目光越来越冷,当戏台上手起刀落、血光四溅,他突然被刺疼似的一缩肩膀,随之狂风大作,戏台四根柱子齐齐折断,布景东倒西歪,演员和观众乱成了一团。
“你又乱跑!害我找半天。”廖蓝急匆匆地跑来。少年闷声不响地转过身,把脸埋在他胸前。
“怎么了?”廖蓝纳闷他怎么突然撒起娇来,“吃撑了?”
少年扑哧一笑,仍然一动不动地偎着他。廖蓝注意到了前方戏台的骚乱,惊道:“不会是你干的吧?
“戏太难看了。”
廖蓝更惊讶了:“这戏讲什么啊,难看到你要拆人家台?”
少年的声音几不可闻:“我和你的故事。”
“嗯?”
少年抬起头,绽开和往常一样的天真笑容:“难看就是难看嘛,管它讲什么。我们回船上吧,不是还要赶路吗?”
廖蓝点点头,拉起他的手,突然发现他的袖子上有一道喷射状的血迹,“咦”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少年抽回袖子,轻描淡写地回答:“昨晚出发时,在码头不小心沾上的。”
廖蓝仍有些疑惑,但少年已经往前走了。他追上去,和少年肩并肩走向泊在岸边的客船。在他们身后,倒塌的戏牌已经被扶起,上面写着——《伏羲降龙》。
眠江——开始之地,也是终结之地——正静静等待着两人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珑白
廖蓝从睡梦中醒来,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自己是在船上。虽然已经在江上行驶了十来天,但他还是没能完全适应。
廖蓝走出船舱,看到少年蹲在床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从背后抱住他,他也没有反应。
“看什么这么认真?”
少年不说话,指指远处水天交界的地方。廖蓝努力辨认了一会儿,突然心头一凛。
在交界线上,出现了灰白色的江水,和他们船下浊黄色的江水交织在一起。这片灰白色,10年前曾与他们日夜相伴。
那是眠江的水。
廖蓝握住少年的手,感觉到微微的颤抖。他轻抚着少年的鬓发安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灰白色的江水越来越近,一直沉默着的少年蓦地站起来,一头扎进了江里。
“喂!”廖蓝吓了一跳,扑到船舷边,突然江里炸起巨大的水花,一条水龙腾空而起。
廖蓝很久没见过少年唤出这样的龙了,不是平时常见的只有轮廓的泥龙,这条透明的水龙有须有角,眼睛精光四射,满口獠牙,鳞片反射着银光,和骑在它身上的银发白袍少年浑然一色。
“飞高点!飞高点!”少年一改平时天真娇憨的样子,狂野地呼喊着,在江上横冲直撞,激起的水浪摇得小船差点倾翻,廖蓝急忙喊道“快停下来!”,但少年没听见似的,乘着水龙越飞越高,很快越过了两股江水的交界线。
突然,廖蓝感觉水龙有些异样——许多条红线从灰白色的江面下窜出,悄无声息地顺着水龙急速攀爬,很快布满了整个龙身。突然,红线齐齐收缩,水龙猝然被切割成漫天水珠,少年像一颗石子似的垂直坠落,砸进了江里。
廖蓝来不及细想就跳进了江里,看到少年正向江水深处慢慢沉下去。
廖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游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少年拉回到船上的,直到躺在甲板上的少年睁开眼睛,他才从极度的恐惧中解脱出来,把少年紧紧地抱在怀里,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湿透的身体冷得像冰,而是因为他刚刚真的以为少年要淹死了。
“奇怪,法术怎么不好使了?”少年疑惑地自言自语道,咳出了好几口水。
“你不要再用法术了,真的不要再用了……”廖蓝喃喃道。
“这次醒来后,好像一切都变得不对劲。廖蓝,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不知道……”廖蓝突然焦躁起来,“反正你别用法术了!”
少年不做声了。过了很久,他轻轻地问:“廖蓝,你还爱我吗?”
我怎么可能不爱你?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