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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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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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接受了清苦的生活;伯爵像所有领教了社交生活而只产生厌恶之感的人那样,害怕受妻子的欺骗,她就深居简出,毫无怨言,以免引起丈夫的猜疑。她运用女人的心计,引导伯爵干有利的事情,伯爵便自以为有见地,比别人高明,在家中沾沾自喜,其实在任何别的地方他都不高明。后来夫妻生活渐久,伯爵夫人看出丈夫性情暴躁,而本地人既狡诈又爱讲闲话,怕他万一不检点,就会牵累孩子,因此,她索性决定永远不出葫芦钟堡。正因为如此,外面谁也没有想到,德·莫尔索先生其实是无能之辈,妻子用厚厚一层青藤掩盖了这堆废墟。伯爵的真正心理不是不满意,而是爱挑剔;然而,他妻子却像一块松软的土地,他躺在上面,内心痛苦也像上了清凉油一样,减轻了许多。

  德·谢塞尔先生出于心中恼恨而透露了不少情况,这不过是最扼要的叙述。他素诸世情,能够看出深埋在葫芦钟堡的一部分秘事。但是,如果说德·莫尔索夫人以她高尚的姿态,骗过了世人的眼睛,却瞒不过爱情的灵性。我躺在小小的卧室里,便预感到其中的内幕,于是一跃而起;现在我能望见她房间的窗户,在弗拉佩斯勒怎么还待得下去呢!我穿好衣裳,从塔楼的螺旋梯蹑手蹑脚地下去,出了古堡。夜间的寒气使我冷静下来。我从红磨坊桥横渡安德尔河,来到那只系在葫芦钟堡对面的幸运的船上。古堡朝阿泽屏那面的最靠边一扇窗户依然亮着灯光。我又恢复了昔日的瞻仰,但又不同以往,这回的凝望是平静的,时而伴着柔情蜜意的夜间虫鸣的华彩乐章,以及大苇莺单调的鸣啭。我身上的一些意识醒来,像幽灵一般悄然而至,掀起了一直遮掩我那美好前程的纱幕。我的灵魂和感官全陶醉了。我的欲念多么强烈,直冲到她的面前!多少回我自言自语:“我能得到她吗?”犹如丧失理智的人的谵语。如果这几天,世界对我来说扩大了,那么一夜之间,这世界便有了中心。我的意愿、我的志向,全系在她一人身上。我祈愿成为她的一切,以便治愈并充实她那颗破碎的心。待在她的窗下,周围是水流通过磨坊闸门发出的潺潺声,不时还传来萨榭钟楼报时的钟鸣,这一夜过得多美啊!就在这清朗的夜晚,这朵星空之花照亮了我的生途。我怀着卡斯蒂利亚那位骑士的信念,把我的灵魂许给了她;我们嘲笑塞万提斯笔下那个可怜的骑士,却以那种信念开始了爱情。当天空出现第一束晨光,鸟儿发出第一声啁啾,我急忙溜走,回到弗拉佩斯勒花园。田野上没人瞧见我,谁也没有觉察我偷偷出去过。我一觉睡到午餐钟响的时候。饭后,我不顾天气炎热,又走到草场,再去瞧瞧安德尔河及其小岛,瞧瞧幽谷及其山峦;看来我已经迷上了这里的景物。然而,一走起来便停不下,我脚步如飞,赛过脱缰的野马;我又看到我那只小舟、我那株株柳树。我那座葫芦钟堡。中午时分,乡村总是一片寂静,这里也一样,只有空气在微微发颤。树冠纹丝不动,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昆虫在阳光下忙碌不休,蜻蜓、斑蝥,忽而飞上(木岑)树,忽而飞入苇丛;家畜在树荫下反刍;葡萄园的红土暑气蒸人;鳗鱼在岸边游窜。我去睡觉之前,这里的景色多么清新、多么娟秀,现在变化多大啊!好像是伯爵出来了,我猛地跳下船,沿着坡路上去,好绕着葫芦钟堡转一转。我没看错,伯爵正顺着一道树篱,似乎朝一道门走去,门外便是沿河的阿泽公路。

  “今天上午您身体好吧,伯爵先生?”

  他高兴地看着我,显然他不是经常听到别人这样称呼他。

  “很好,”他答道,“您也真喜欢乡村呀,大热天还出来散步。”

  “家里让我到这儿来,不就是要我在田野里活动吗?”

  “那好哇,我的黑麦正在收割,您愿意去看看吗?”

  “当然愿意啦!”我答道,“不过,老实说,我对农事无知得令人难以相信,不仅不辨麦寂,连白杨、山杨也分不清楚,既对农作物一无所知,也不懂经营土地的各种方法。”

  “好哇,好哇!来吧,”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兴冲冲地说,“您从坡上的小门进来。”

  我们俩一里一外,沿着树篱上坡。

  “在德·谢塞尔府上,您什么也学不到,”他对我说,“人家太阔气了,除了从管家手里收账,什么也不干。”

  一路上,伯爵指给我看他的庭院、房舍、休憩的花园、菜园和果园。然后,他又带我朝一条长长的林荫小路走去。小路临水,两边长着刺槐和椿树。我望见在林荫小路的尽头,德·莫尔索夫人坐在一条长椅上,正照看着她的两个孩子。锯齿形的细小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抖动,一个女子在那样的树荫下显得多美啊!我这样快又登门拜访,未免失于天真;对此她也许感到惊奇,因而明知道我们朝她走去,她也没有起身。伯爵让我观赏一下山谷的景色。从这里望去,别有一番风光,同我们一路经过的丘岗大相径庭。这里酷似瑞士一隅。条条小溪穿过草场,注入安德尔河;草场狭长,消逝在苍茫的天际。朝蒙巴宗方向望去,绿茵无边,而其余各个方向,或有丘峦,或有树林,或有巉岩,阻隔了视线。我们迈开大步,去问候德·莫尔索夫人。她突然扔掉玛德莱娜正读的书本,把雅克抱在膝上;雅克已经咳成了一团。

  “哦!怎么回事?”伯爵的脸刷地白了,高声问道。

  “他嗓子痛,”孩子的母亲仿佛没有看见我,回答说,“一会儿就好。”

  她搂住雅克的脑袋和后背,眼睛射出两道光,在向这个孱弱的可怜孩子倾注生命。

  “真没法儿说,您太大意了,”伯爵又尖刻地说道,“河边凉,您竟然让他待在这儿,还让他坐在石椅上。”

  “可是,爸爸,石椅晒得滚烫呀。”玛德莱娜高声说。

  “他们在上面问得喘不过气来。”伯爵夫人说。

  “女人总是有理!”伯爵看着我说。

  我的目光故意盯着雅克,对他的话不置可否。雅克叫着嗓子痛,母亲要抱他回屋,刚起身又听见丈夫来了一句。

  “自己生的孩子身体这样糟,就该懂得照料他们!”伯爵说道。

  这话极不公正,然而,他受自尊心的驱使,不惜委过于妻子。我望见伯爵夫人跑上坡道和台阶,进了玻璃门。德·莫尔索先生坐在石椅上,垂着脑袋,冥思苦想起来,既不看我,也不同我讲话。我的处境极为尴尬。这次散步算吹了,我本想借此机会赢得他的好感。那一刻钟实在难熬,在我一生中恐怕找不出第二次。我的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心里拿不定主意:“我告辞呢?还是不告辞呢?”他心头涌起多么忧伤的念头,竟至忘了去瞧瞧雅克情况如何!他霍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们又转身眺望明媚的山谷。

  “伯爵先生,我们改日再去散步吧。”我轻声对他说。

  “走吧,”他答道,“不幸得很,像这样突然发病,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要能保住这孩子一条命,我死而无憾。”

  “雅克好多了,他睡着了,我的朋友。”一副金嗓子说道。德·莫尔索夫人突然出现在林荫路口,她既不恼恨,也不伤心,回答了我的问候,对我说:“见您喜欢葫芦钟堡这地方,我很高兴。”

  “亲爱的,要不要我骑上马,去把德朗德先生请来?”伯爵先生对她说,显然觉得他刚才没有道理,要取得谅解。

  “不必操心了,”她答道,“雅克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昨天夜里没睡好。这孩子神经太脆弱,做个恶梦便睡不着了。我给他讲故事讲了一夜,想哄他重新入睡。他咳嗽纯粹是神经性的。我让他吃了一片止咳糖,咳嗽止住了,他也就睡着了。”

  “可怜的女人!这些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伯爵说着,拉住妻子的手,泪光莹然,看了她一眼。

  “小毛病,何必担心呢?正收割黑麦,去瞧瞧吧。要知道,您不在那里,不等麦捆运走,外乡的女人就会进地里拾麦穗,伯户也不管。”

  “夫人,我要上农学的第一堂课。”我对伯爵夫人说。

  “您投师投对了。”她指着伯爵答道。伯爵嘴角一收,要做个满意的微笑;这种笑俗称抿嘴笑。

  两个月之后我才知道,那一夜她心惊胆战,害怕儿子患了假膜性喉炎。而我呢,那天夜里坐在小船上,居然做着爱情的美梦,想像她从窗口能够发现我在瞻仰那烛光,殊不知那烛光却照着她恐慌万状的额头。当时图尔流行假膜性喉炎,已经造成很大危害。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伯爵激动地对我说:“德·莫尔索夫人真是个天使!”一句话摇撼了我的心。这个家庭,我还只了解皮毛;良心责问我:“你凭什么要打扰这无比和睦的家庭呢?”遇到这种情况,年轻人产生负疚之感是非常自然的。

  伯爵难得碰上一个容易说服的年轻听众,因此兴致很高,他向我谈起波旁王室复国会给法兰西带来什么前景。这场谈话东拉西扯,有些话讲得实在幼稚,我不禁深为诧异。极明显的事实他都不知道;他害怕有学识的人,否认高明的人,嘲笑进步,也许嘲笑得有道理;总之,我觉出他身上有大量的痛苦神经,别人必须百倍小心,才不至于伤害他,必须绞尽脑汁,才能同他进行一次不间断的谈话。我一摸透他的弱点,便对他百依百顺,可以说同伯爵夫人为安抚他所表现的柔顺不相上下。若是换个时期,我会不可避免地冒犯他;然而当时,我像小孩子一样胆怯,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懂,换句话说,以为成年人什么都懂,因此,听到这位耐心的庄园主在葫芦钟堡实现的奇迹,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钦佩地听他的计划。我这不自觉的逢迎态度,终于赢得了这位老贵族的好感。我艳羡这块风景如画的土地,艳羡他的地位,也艳羡这个人间天堂,认为它远远胜过弗拉佩斯勒。

  “弗拉佩斯勒是一件大银器,”我对他说,“可是,葫芦钟堡却是一颗宝石!”

  后来,他经常引用这句话,并指出是谁讲的。

  “哼!我们搬来之前,这里根本不像样子。”他说道。

  当他谈起如何播种,如何育苗的时候,我听得特别认真。我不懂农事,向他提了许多问题,问他农产品的价格、经营的方式等等,他能告诉我很多具体情况,显得很高兴。

  “别人都教您什么啦?”他惊奇地问我。

  伯爵只跟我待了一天,回去就对他妻子说:“费利克斯这个小伙子真可爱!”

  当天晚上,我给母亲写信,说我要在弗拉佩斯勒住些日子,请她把我用的衣物寄来。我并不知道已臻于完成的大变革,也不清楚这对我的前途会产生什么影响,还打算返回巴黎,修完哲学课程;而学校11月上旬才开学,我还有两个半月的空闲。

  我在逗留的初期,竭力同伯爵建立起密切的关系,这段时间实在不堪回首。我发现他无缘无故就发怒,一遇到困境就玩命,真叫我害怕。想当年,这位贵族在孔代军中十分骁勇,具有神奇般的意志。这种有时还会在他身上闪现出来的意志,在严峻的关头,会有炮弹一样的威力,能在政治防线上炸开一个突破口,而且也能使一个蛰居在乡间的绅士成为德·埃尔贝、邦尚、夏雷特①。在一些假定情况面前,德·莫尔索伯爵鼻子翕动,眉头舒展,眼睛射出一闪即逝的光芒。我真害怕他摔然发觉我的眼神,会不假思索地杀掉我。在那个时期,我的性情格外温和。意志,能把人改变得面目皆非的意志,当时在我身上还刚刚萌生。我的强烈欲望使我的感情急速震动,就像恐惧所弓愧的颤抖那样。若是搏斗,我绝不会发抖燃而,在尝到相爱的幸福之前,我绝不愿意毁掉生活。我的欲望和我遇到的困难在同步增长。怎样描绘我的情怀呢?我陷入了困惑之中,苦不得脱。我窥察着,期待着时机;我同两个孩子混熟了,得到他们的喜爱,还千方百计地脐身于他们家庭的事物中。伯爵在我面前,不知不觉地放松了克制。我这才领教了他那变化无常的性情、毫无来由的极度惆怅、出人意料的勃然兴致、辛酸而聒耳的牢骚、充满仇恨的冷淡态度、克制住的疯狂冲动、孩子一般的哀怨、绝望之人的嚎叫,以及突如其来的震怒。人的性情和形体的不同就在于毫无定准:外界影响的大小,要取决于性格的强弱,或者取决于就某件事所搜集的看法。我在葫芦钟堡能不能立住脚,我的生活前景如何,都要听命于翻脸不认人的伯爵的意志。每次登门,我心中都暗自揣度:“他会怎样接待我呢?”那种惶惶不安的心情,既容易欢欣鼓舞,也容易紧张挛缩,实在难以向您描述。看到他那饱经风霜的额头上骤然阴云密布,我的心多么惶恐,仿佛要撕裂!每时每刻都必须警惕和提防。我落入了这个专横之人的手掌里。我亲自尝到了痛苦,便能猜出德·莫尔索夫人的痛苦。我们俩开始交换会意的眼色,有时她忍住了眼泪,我的却流了下来。伯爵夫人和我,我们就是这样通过痛苦相互考验。在初次逗留的四十天中,我有多少发现啊!那段时间充满了不折不扣的酸楚、心照不宣的快乐,以及时而沉没、时而浮起的希望!一天傍晚,我发现她对着落日凝思。被霞光染红了的峰顶异常绚丽,山谷看上去像一张床,这是大自然邀人相爱的永恒的《雅歌》②,怎么可能听不见呢?她在重温少女逝去的幻想吗?她在咀嚼少妇暗中对比的感伤吗?看她那忘情的姿态,我觉得机会难得,要向她吐露心迹,便说道:“有些日子真难熬啊!”

  ①德·埃尔贝(1752—1794)邦尚(1759或1760—1793)夏雷特(1763—1796),法国大革命期间均系旺代保王军的军官。

  ②《雅歌》,《旧约》中的一卷,全部是情歌。

  “您洞烛了我的心灵,”她说道,“请问,是怎么看透的呢?”

  “我们有多少共同点啊!”我答道,“从悲欢的情感来看,我们不是属于极少数聪颖的人吗?这种人心弦都极为灵敏,能够产生强烈的共鸣;他们的灵秀之气,始终与天地万物之性相和谐!他们若是处在不协调的环境里,就会痛苦不堪;反之,若是遇见和他们息息相通的人或思想感情,他们也会欣喜若狂。不过,对我们来说还有第三种境况,而那苦状只有同病相怜的心灵才能领略,他们之间能产生同胞手足的互相理解。有时候,我们既无欢乐,也无痛苦,好比一架音域宽广的管风琴,信手弹奏,无由感发,而音不成旋律,一声声消逝在寂寥的空间!这种激烈的矛盾表明,一颗茫然无托的灵魂在搏击。在这种搏击中,我们的精力没有补养,就会消耗殆尽,如同鲜血从暗伤口流淌一样。感情大量涌出,人就会极度衰弱,产生无处倾诉的无名惆怅。我没有表达出我们共同的痛苦吗?”

  她猛然一抖,但依然望着夕阳,答道:“您这样年轻,怎么懂得这些事情?难道您做过女人吗?”

  “唉!”我声音激动地说,“我的童年就像一场久病。”

  “我听见玛德莱娜咳嗽了。”说着,她起身匆匆离去。

  我去得那样频繁,伯爵夫人没有介意,有两种原因。首先,她像孩子一样纯洁,毫无非分之想。其次,我能让伯爵开心,充当这头无爪无鬃的狮子的食物。此外,我还想出一个大家都能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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