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胡思乱想的埋怨中,一个阴影挡住了她的阳光,她抬起头,看见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正站在面前,似笑非笑。见刘丽都仰起头,他拱手施礼道,臣武参见翁主,翁主好否?
五
显阳殿里,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大家相互侑酒。小武坐在刘胥身边,对面的刘宝一改当日对小武的蔑视态度,频频举杯颂扬道,臣早就知道沈大人是人中之杰,当日那个赵何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垂涎我姊姊的美色,前数月听说他被皇上处了宫刑,实在是苍天有眼。这种惯于想入非非的人,早该得到如此下场。臣敬大人一杯,一则为奸人得惩而庆贺,一则感谢大人,要不是大人,臣早就被那赵何齐害死了。
小武皱起眉头,暗道,天下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我今天才算见了。要说处宫刑,赵何齐倒有些冤枉,你这小子不知道比赵何齐更具备多少判处宫刑的资格。也罢,看在你当日为我说好话的份上,我就饶你这回。下次再惹了我,非得叫你裤裆里的东西也搬家不可。于是就淡淡地说,王子不必客气,你遵守了诺言,很好,本府也会遵守诺言的。但是,王子以后还是收敛一点嬉闹的脾气为好,不要太让大王担心了。
刘宝见小武话里有话,脸色有些尴尬,强笑道,敢不遵命。他一饮而尽,心里暗道,妈的,看来这竖子还对我记恨在心。算你竖子运气好,碰上皇帝这几年老得有些傻了,本来象你这样一个曾经的带罪小吏,和翁主奸乱就是重罪。可那蠢皇帝竟当作一件雅事,反而赐金封赏,老子现在惹不起你,但是如果将来有机会,那也是断断不会放过的。
小武不去理他,只顾和身旁的刘丽都说笑。刘丽都果真比以前矜持了许多,在他面前时而露出羞涩之态,别有一种风流妩媚态度,让小武更加心旌摇摇。他轻声道,丽都,刚开始你躲在幄帐后,怎么不出来拥抱情郎我啊?刘丽都嗔道,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谁的情郎了?没羞。小武道,你才没羞,〃君行卒,予志悲。久不见,侍前稀〃,如果不想念我,怎么会心悲呢?刘丽都见他吟诵自己所寄铜镜上的铭文,假装惊愕道,我不过送一面铜镜给你日日揽镜自照一下,让你告诫自己,长得这副德性,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小武笑道,不然。我一念铭文,你马上就谈到铜镜,可见那铭文是你背熟了的,镜子自然也是你精心挑选的啦。刘丽都面色绯红,才不是,那是我随便拿的。不相信你去宫里翻翻,哪枚铜镜上不是铸着这样不三不四的话。我又不愿叫宫里的作室令特意为你铸一枚,否则一定吩咐铸上这样几个字:〃君行迟,予事理。久不见,心独喜。〃小武假装怒道,太过分了,来日洞房,本府定要兴师问罪。刘丽都眼中波光流动,轻轻娇嗔道,怎么个问罪,哼,我还要问你罪呢?在长安这么久,真的这么清白,没有和那倾国倾城的靳邑君勾搭上么?
小武心下有些惭愧,虽然和靳莫如并没什么瓜葛。但是在彭城的时候,因为思考怎么解救如候等人,心中一时烦躁,竟然就和郭弃奴在卧榻上忘情地交欢。唉,这也无奈,不知怎的,每当他思考某个问题而不解的时候,就会有巨大的性欲冲动,那是理智控制不了的。不过这事自然要隐瞒,丽都的脾气素来较刚。况且,自来承尚翁主者,一般都不好如其他官吏那样三妻四妾的。郭弃奴那里,也定要让她保密才行。
刘丽都见小武蹙眉不语,又赶忙安慰道,武哥哥别这样。我从驿置的官吏那里,知道你在皇上面前坚拒了靳不疑为他妹妹的求婚,你可是怕靳家为此不快么?我想,虽然靳氏官高爵显,靳不疑更出入内廷,执掌枢要,但是轻易也不敢害诸侯王的女婿罢。
小武看刘丽都这样猜想,更加惭愧,强笑道,放心,你的郎君是何等样人,岂是轻易能被人报复的?这辈子一定要好好保护你,照顾你。刘丽都低眉道,武哥哥,我知道你心地好。你会保护我,我也要保护你,如果你有什么事,要我拿生命去换,我也毫不迟疑的。
小武心波荡漾,柔声道,傻妹妹,何必杞人忧天。再说我还比较自信,就算是江充,也未必奈何得了我。他嘴上这样豪迈,但是想起江充,心里又确实有些焦躁,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妥,遂转移话题道,对了,丽都,有件趣事说给你听,这次我离开长安,一路上行过很多郡国,在赵国的时候,正巧赵王彭祖薨了不久。
刘丽都打断他道,呵呵,我知道啦,广陵国也接到邮传文书。就是那个喜欢扮作小吏,半夜里绕城游徼的赵王薨了,这回天下的商贾将额手称庆,再也不用路过邯郸时绕道而行了。
小武道,是啊,就是在邯郸发生了这件古怪的事。据当地人传,赵王丧礼期间的祔祭那天,发生了一件怪事。小武说着,假装出一幅很严肃的样子,好像在惊恐地回忆着什么。
刘丽都看着他的脸,也有些害怕了,颤声道,什么古怪的事?
小武道,邯郸城的西北有孝文皇帝庙,按照礼典,照例祔祭过了老赵王,新即位的赵王就带着很多王国官吏来到孝文皇帝庙祭拜,一行人走到院门口,大为吃惊,只见庙前的院子里,群蛇狂舞,正在互相撕咬。
刘丽都道,啊,我可是最怕蛇了,你别吓我。
小武道,谁没事来吓你玩?大家看了一会,慢慢发现,这些互相撕咬的蛇分成两派,壁垒森严。其中招架抵抗的蛇是从孝文庙的堂基缝里游出来的,而凶狠进攻的蛇是从庙外游来的,起先庙里的蛇占了上风,入侵的蛇一条条尸体横集。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大量的蛇群继续源源不断地从庙外游来。孝文皇帝的庙墙就靠近邯郸城的西城墙。那些蛇通过城墙下的一个狗窦游进。由于数量庞大,渐渐的孝文庙里的群蛇抵挡不住了,终于全部阵亡,堂基下也不再有新蛇游出相助。那些城外进来的蛇结成整齐的一队,摇头晃脑,嘶嘶欢呼了几声,就突然全部撤退,从城墙下消失。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刘丽都道,武哥哥,你别讲得这么神气活现的,还嘶嘶地欢呼,你又不是它们,怎么知道它们是欢呼,说不定是哀叹死去的同伴呢。
小武道,你也不是我,怎么又知道我不知道它们是欢呼。
刘丽都嗔道,别耍嘴皮子了,你说的这事是真的吗?好神秘。
小武道,唉,我总觉得不祥。
刘丽都道,那是赵国的事,你管它干什么,这普天下,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小武心里一阵感动,不过嘴巴上还是不服,不然,当今天下一家,赵国的事很可能就是天下的事。既然是天下的事,怎么不和我们休戚相关呢,我现在是朝廷的大吏呢。况且这蹊跷事发生在孝文皇帝庙前,那可是汉太宗的庙,未必和天下无关的。
刘丽都道,也是,不如找建除家、丛辰家、太一家 或者卜史占问一下吉凶罢。
嗯,这倒是,小武颔首道,广陵国谁懂卜筮?
刘丽都道,盖公就懂,他是无所不通的。我们去问他罢。
小武道,也好,那只有等明天了,我还真想念他老人家。对了,郭破胡呢,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他,他肯定惊喜。
什么事啊?刘丽都道。
小武本不愿讲这敏感的事,但是又明摆着躲不过。再说,自己作为一个二千石的太守,就算曾和其他女人有过暧昧关系也无妨罢。这天下有一定爵位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就算太祖高皇帝的父亲,当年在秦朝治下,爵位只是个公乘,除了正妻刘媪之外,也还蓄有两个小妾。何况我一个堂堂的关内侯。想到这,胆气又壮了,这次我路过彭城,竟然在楚王宫中认出了郭破胡的妹妹郭弃奴。你说巧不巧,她还以为她哥哥早就阵亡了呢。
刘丽都笑道,哦,的确是够巧的。只是不知明公怎么认出她来的,莫非手上有她的名籍牍,对她的年龄和状貌色牢记在心?就算是有这么张名籍牍,那也不可能是今年的,人的样貌会改的,否则就不用让百姓每年赴县廷重新登记、复核状貌色了。
小武心里一惊,感觉刘丽都不悦了,她竟称自己为〃明公〃,这自然是揶揄的语气。看来女人吃醋实在厉害,刚才鼓起的气焰一下子打了下去,他尴尬地笑了一声,好妹妹,你真会说笑,你夫君又没在彭城做过户曹的小吏,哪里会有她的名籍牍,我也是问了她的籍贯和家世才知的。
哼,谁知道你。刘丽都捏起勺子,呷了一口汤,似乎有意无意地问,弃奴,好娇弱的名字。嗯,她是不是很漂亮?
小武伸出手去,放在刘丽都的大腿上,他们跪坐的前面有几案挡着,外人也看不到。他陪笑道,这世上岂有比我妻子更美的女人,也永不可能有比我妻子更好听的名字,丽都丽都,既丽且都。都,美盛也。〃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我想,天上的神仙也不及你一半的。
刘丽都见他出神地看着自己,满嘴象涂了蜜一般,心里十分喜欢,浅笑道,好吧,饶了你,不追究了。郭破胡被父王派在盖公官署里当卫士,明日你自己去看他便是。我们既然择吉日要成婚,你就不好再住在宫里,有专门的华丽驿馆给你歇息呢。今天这样的宴会,他是不能来的。而盖公又一向不喜欢热闹,父王从不叫他出席任何宴会。
小武看见刘丽都笑靥如花,顿觉神魂飞越,暗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便得罪了十个靳不疑,又有何妨?实在不行,还可以联合江充,将他先搞垮再说。不过,江充这个竖子,横竖日后难得有好下场的。即便是利用他,也不能和他靠得太密,否则日后也是个麻烦,被他牵连并诛,可就得不偿失了。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慨叹。
第十五章 对坐语时变 青庐饮欢酲
一
第二天一早,小武带着几个随从,来到盖公的官署里。时值季春,盖公还是如常坐在大樟树下,摇头晃脑地读书。小武疾步走到他前面,恭敬跪拜。盖公笑道,免礼免礼,原来是故人来了,前几天就听大王说你现在不同往日。车朱两轓,腰垂两组,是二千石大吏了,老夫怎敢再受你这番大礼啊。
小武道,先生不必过谦,不管我官有多大,但和先生有师徒的名分,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
盖公有些激动,虽然他自视甚高,也不愿意巴结官长,但陡然见一位二千石对他如此恭敬,心里还是喜滋滋的。他笑道,难得明公还认得我这个师傅,其实明公学问底子一向很好,虽然以师礼事我,可我们互相启发的地方实在很不少啊。
先生过谦了。小武道,臣只懂得一些法律条文,在这方面还算稍有些自信。至于儒术,则远不如先生。何况先生还精通医术卜筮乃至考工铸造,实在是天下奇才。对了,我正有一事需要请教呢,当下就把赵国邯郸群蛇相斗的事说了一遍。
盖公蹙眉沉思了一会,老夫固然习过卜筮,但年老也忘得差不多了。不过依老夫的推断,其中实在大有凶险。请摒退人说话。
小武见他说得郑重,知道有些话题敏感,不便外传。汉代不允许臣下对一些灾异乱加评论,特别是涉及到朝廷,可能被主事官吏劾奏为指斥乘舆、大不敬。于是一挥手,你们到门外巡视守卫,我和盖公有话要说。
随从们鱼贯而出。盖公低声道,老夫也不知道猜得对不对。据说现在朝中的宠臣江充,是赵国邯郸人。
小武道,是的。
嗯,这就对了。明公没有读过《左氏传》罢?
小武道,惭愧,《左氏传》是石渠阁密藏,臣生长穷乡僻壤,没有机会看到。
盖公道,《左氏传》里面记载,鲁庄公的时候,有内蛇与外蛇在郑国南门中争斗,内蛇死。这叫蛇孽,是不祥的征兆,说明日后郑国有灾祸。前此郑厉公和相国祭仲勾结,驱逐兄长昭公,自己代立为国君,后来厉公也被迫出奔,昭公又复位。昭公死后,他弟弟子仪代立。厉公又和大夫傅瑕勾结,让他杀了子仪。这就是外蛇斗杀内蛇之象。内蛇死后六年,而厉公立。我担心明公所说的赵国蛇斗,也预示某种不祥啊。
你是说江充会弑君代立么?小武犹疑地说,这不可能罢。
盖公道,江充,赵国一闾巷氓隶耳,岂能窃高位。不过他有可能蒙蔽君上,诛戮宗子啊。
小武道,嗯,先生的分析很有道理,江充得罪了皇太子,害怕今上千秋万岁后被诛,一定会绞尽脑汁想个保全自己的办法。
盖公道,明公近一月来一直在路上奔波,可能不大了解朝廷大事。我听说广陵国五天前得到邮传文书,皇上最近又御体欠安,听从了胡地巫师的谗言,认为有鬼神作祟,新拜江充兼治巫蛊使者,日日率领胡地巫师在长安城登高望气,只要他指向某处,就可以立即系捕那附近的百姓。另外据从长安来的御者说,所有被捕系的人都用酷刑掠治,劾奏为大逆不道。长安各诏狱几天内已经收捕了万人之多,未得判决就拷掠而死的不计其数。
竟有此事,这个我的确不知道。小武道,虽然沿路经过许多郡国驿馆,但没有特意询问。皇上年龄老迈,御体欠佳,所以特别敏感,总以为自己的病是有人在暗算,其实是年龄不饶人而已。至于巫蛊,我是不信的,尤其是为了这个缘故而妄捕良民,尤为可恨。一般的百姓,谁做皇帝,和他们有什么相干,换了谁自己的日子仍是那样过,何必祝诅主上?须知行事一有不密,便有灭族之祸,谁会如此冒险呢。
盖公蹙眉道,不然,老夫分析,江充随意捕系平民,并非他的最终目标,最终目标乃是皇太子,只不过他不敢径直将矛头指向太子罢了。太子得立已经几十年,根深叶茂,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唯一能决定他命运的只有皇上,江充要得到皇上信任,只有妄说整个长安城都有巫蛊,让皇上在心里逐渐认同他这套,确信有人在陷害他,积怒之下才会不顾父子之情,痛下杀手。如果开始就没有任何铺垫地指向太子,过于突兀,反而会让皇上怀疑他公报私仇。
小武道,先生的分析不错,江充捕治平民,如果目标最终是指向太子,那么他就可以对皇上说太子一向假仁假义,百姓都盼望他早日登极取代皇上,所以家家自造桐木人咒诅皇上。还可以造谣说百姓之所以咒诅皇上,都是皇太子暗中派人指使。皇上震怒,就会赐死太子,这样江充的阴谋就得逞了。
对,盖公道,据说皇上又想出征匈奴,百姓一向害怕打仗,江充完全可以添油加醋地把这作为百姓咒诅皇上的原因之一,说百姓盼今上暴崩,以便仁厚的太子即位。
小武心里暗道,皇上对死亡有极大的恐惧,一直冀望长生不死,得道成仙。御宇四十多年,在这方面未免太暗昧,这世上难道真有仙人不成。但这话只能在肚子里徘徊,不敢嘴上说,哪怕是对最信任的人。皇上刑罚峻利,元狩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