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的如花美眷作陪,就算是匡仙人将自己骑的鹤送给我,我也绝对辞谢的。
刘丽都笑道,武哥哥的话真逗,哪有太守下去行县带着家眷的,傻不傻?若被御史劾奏你行止有欠庄重,不堪担任二千石,你就是想要风雅,也没那么便当了。
呵呵,小武笑道,这倒也是。不过我可以狡辩说,闺房之私,有甚于带着家眷行县听瀑的,和庄重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为官治民,岂有一定的方法规矩,皆在于二千石的灵活行事。这个地方给我刻下了极其深的印象,那样温馨的逃亡经历,真是至死难忘。
刘丽都轻笑道,夫君更忘不了的是肥牛亭罢。
小武回望娇妻那揶揄的神色,笑道,呵呵,那也是最忘不了的地方之一。这样的逃亡,我倒愿意再来多次。唉,不过累得那个亭长王长卿被判弃市,想起来真是不忍。
刘丽都也黯然道,是啊,那个亭长老实敦厚,奉公尽责,一定时时怀着升职的企盼,没想到因了我们而头颅落地,一生的冀盼都化为黄土。真是命运难测。不过这些事情也真有趣,夫君是亭长出身的,却老和亭长结下不解之缘,刚来我们广陵国,就因亭长奸污案斩了一个六百石县令,当时在鲤鱼亭,不也被一个亭长持戈挡住了。若不是我劝阻,你还要跟他拼命呢。
提起那鲤鱼亭亭长八狗,小武怒气顿生,那竖子大概还没有死,回去一定找他算帐,嗯,我们该出发了。他大叫一声,驾车,继续前进。
和广陵城一样,接近豫章县的驰道两旁也布满了精壮百姓,也都是被县廷征发了来修治驰道的。当车队行进到赣江口鲤鱼亭边的时候,小武竟然果真看见了八狗。他当即命令停车,透过窗幔远远望着他。这时的八狗穿的已经不是红色的亭长公服,也没有带赤色的帻。他露着髻,正拿着一柄铁铲,将路边不平的土块铲到驰道旁的树下,拍实。他的行动看来有些不便,一条腿似乎瘸了。的确,他的腿就是上次在鲤鱼亭门口,被刘丽都的葱棂车碾过,压断了。这样一来,亭长当不成,只能重新编为士伍,碰上徭役,他也自然就逃不过。他已风闻新任太守就是当年的沈武,心里惧怕却无可奈何,只有怨恨命运的不公。这时他已经感觉小武停下车,在远处看着他,他似乎能看见小武唇边轻蔑的笑,接着那个轻蔑笑着的人下车了,向自己走来。接着他能感觉小武已经站在自己的面前,再假装不知道已经不成了,他只有赶紧扑通一声跪下,喊道,使君大人肚里能撑船,不要跟草民一般见识,望使君大人饶命。说着,他左右开弓,啪啪地往自己脸上猛扇耳光。
他的两边脸颊霎时肿了。虽然往事一回忆起就恨,但小武见他如此作贱自己,又有些不忍。忽又想起韩安国赦免田甲的例子,于是笑道,算了,你这样的人还值得我费力气去报复吗?回头吩咐道,来人,这位先生是我少时的好友,将他载上后车,我要好好置酒,与之共话平生之欢。
八狗嚎叫道,使君大人饶命啊。他拼命叩头,在他心里,小武要将他带走自然没有好意,一个太守,在深幽的府邸杀几个人真是易如反掌,连尸骨也留不下。他的恐惧是真切的。
小武俯身拉起他,笑道,放心,我一定不会难为你。你纵然信不过我,总不该信不过朝廷印绶罢。本府衔君命出使,不会公报私仇的。在场众百姓可以为证。他说到这里,改掉了官腔,说起了豫章县方言。
治道的百姓虽然有些见过小武,但在官威之下,早不敢探头探脑,现在听到小武说起本地的方言,倍感亲切,不由得都欢呼起来。
这时,县廷管理治道的官员们匆匆跑来,成排在小武面前跪下行礼。小武见其中领头的挂着墨色的绶带,道,你大概是县丞了。这是本府曾经担任过的职位,想起来实在很亲切呢。
那个官吏赶忙回答,下吏一定效法使君大人,奉公尽职。
小武笑道,很好。他走近前去,从这官吏腰间托起那枚黄铜印章,凝视着上面〃豫章县丞章〃五个篆字,心中慨然。寻常二千石以上的官印,都由长安丞相府颁发,上任的时候,由作室新铸,到任后收回旧印销毁。小官印则不销毁,而是一任接一任相传,直到印毁坏不能用为止。象这个二百石的官印,就是他曾经佩戴过的,他似乎能看见自己当时的手印。他又下意识说了一声,很好。放下印绶,回身指着八狗道,这位八狗君是本府从小的好友,才能卓异,可惜腿残了。往后征发士伍治道之类的事,希望县廷不要再征发他。诸君应当知道,朝廷早有诏令,残疾者免去租税,有徭役也是毋须征发的。
那县丞马上摘下一梁的冠,屈身长揖道,这是下吏处事不当,望使君大人宽宥。下吏这就吩咐县廷户曹掾吏,免去本县所有鳏、寡、孤、独、侏儒、盲、残疾人的租税和徭役,岁时给予赈济。使君既然推举这位先生的才能,下吏敢请他为县廷守仓令。
小武见这个县丞熟知律令,举一反三,大为满意,笑道,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他拍拍县丞的肩膀,好好干,奉公守法,一定可以积劳为二千石的。说着吩咐随从道,我们继续出发,驰往青云里。
那县吏受宠若惊地看着小武登车,半天还没从喜悦中回过神来。看见八狗也在那里发呆,赶忙走过去,巴结地说,原来先生和使君大人有这么深的交情,希望以后为臣多美言几句。豫章县蒙使君大人恩典,从都尉治所升为太守治所,真是有幸。以后使君长期驻节在本县,需要先生出力的地方还多得很呐……
他说了那么多,可是八狗虽然也感到受宠若惊,更多是莫名其妙:丢了一条腿,倒换来好运气了,守仓令,哈哈,以后不愁没粮食下锅了……
三
小武一在里门口下车,才发现里门内好不热闹。闾里的长老早就看见了小武,一个个满脸兴奋地跟他打招呼,里长也赶忙过来施礼请安,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则蹦蹦跳跳地去小武家里报信。小武的足下简直要升腾起来。怪不得人家说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呢。腰金纡紫而没有父母和闾里邻居的自豪艳羡,那快乐确是大大地打了折扣。他回视了一眼刘丽都,心中更是春风激荡,我不但自己这么风光地回来了,还带来了如此美丽的妻子,父母见了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他在人群的簇拥下向自己家里走去,转过熟悉的巷子,眼前突然空旷了起来。原来自家的老屋已被重新建造,由原来两进的小院,变成了起码有三进的大院落:门内是前院,二进以北为北院,绕以回廊,北堂三间,悬山屋顶,院落西南侧还有一座高大的角楼,仰望上去,一面簇新的大鼓历历可见。原来汉代人一般稍富的家庭,院子里都有角楼,角楼上一般存有弓矢刀剑等武器,一旦碰上贼盗偷窃抢劫,就爬上去一边守卫,一边击鼓示警,呼唤闾里邻居前来救助。这是律令规定必须的,倘若未得救助,而让贼盗得逞,则伍长和里长全部有罪。而且不得以不在家,或未闻鼓声作为推卸责任的理由。小武家里原来景况一般,所以没建角楼,只在院子一角置有一鼓。他幼时也很羡慕有角楼的人家,即便没有贼盗,爬上去玩也是有趣的。现今自家房子突然修建得这样好,大概是县廷官员得到御史大夫寺文书后,为了谄媚自己而改建的了。心里颇有一丝不悦,这种明目张胆的贿赂行为,自己想不惩治都行,否则一旦传到长安,官就当不成了。大汉《杂律》早有明文,凡是在自己管辖内的任何官员之馈赠都不能接受,否则以赃罪论。他正要责备几句,突然觉得有更奇怪的疑问在脑中浮起。
怎么自家的大门紧闭呢?父母听见外边如此喧嚷,早就应该出现的啊。县廷官吏既然这么会巴结自己,难道不会通知父母自己要来的消息?
他赶忙大踏步奔上前,推开围绕着身边的小孩,啪啪举手敲门,但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心里开始恐慌了,急忙回头大声命令道,将门斫开。
郭破胡就在他身后,见敲门无应,心里也有点发慌,听到小武发话,当即从车上抓起一柄铁斧,上前挥起朝门缝斩去,啪的一声,门闩断裂。小武推门进去,院庭里只有几只鹅在呀呀乱叫,看见小武,迎上去啄他的衣服下摆。小武这时隐隐觉得不祥,没有心思和鹅嬉闹,烦躁地踢开鹅群,噔噔穿过中庭,往第二重院门走去,刚走到祚阶前,突然听得弓弦声响,小武心下大骇,知道不妙,纵身向前一扑。果然,一枝羽箭从角楼上方射了下来,从头顶擦过,钉在前面的楹柱上,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小武大吃一惊,猛的往前一窜,跃到了堂上,从腰间拔出长剑,隐在楹柱后面,大声喝道,大家小心,角楼上有贼盗。
郭破胡等人也赶忙想退回院门,可是来不及了,只听得弓弦声不绝,箭矢纷纷飞下,郭破胡首先挡在刘丽都前面,挥舞长剑想拨开飞矢。可是飞矢的目标很集中,一不小心,噗的一声,一枝箭射入了他的肩头。他勃然大怒,吼道,翁主快走,我来挡住他们。刘丽都趁他挡住自己的功夫,也赶忙跑到堂上,隐到另一个楹柱后面。小武又惊又怒,怒的是竟然有贼盗敢于光天化日之下闯进里门,攻击二千石大吏;惊的是贼盗闯进里门,而里长、伍长等人竟然丝毫不知,自己的老父老母定然已经凶多吉少,一股刀绞的伤心顿时弥漫了整个心胸。什么佩银黄垂双组,什么夸耀乡里,全在一霎那间成了他妈的空话,没想到急急忙忙地回乡,却是赶来为父母送丧,真是痛何如之。他舞剑猛剁楹柱,怒吼道,谁给我擒下贼盗,赏钱十万,另申请朝廷,赐爵三级。
角楼上箭射得并不太密,但是刚才猝不及防之间,还是射倒了数人,看来那上面至少藏了数名贼盗。这时郭破胡已经冲出院子,瞬间再次跳进来,左手提了一柄大盾,右手提着刚才斫门的大斧,大声吼道,你们这帮鸟贼盗,竟敢射伤爷爷,还不快快下来受死。他的肩头箭杆已经被自己硬生生拔出,血液浸渍了整个右肩,三菱形箭头显然勾出了不少肌肉,残碎地挂在外面,显得特别狰狞可怖。
但是这时角楼上的箭突然停了,保持了一片死疾。只剩下院子中间的几具尸体,有两个是起初跟着进来看热闹的顽童,另一个是邻居的老者,都被羽箭射中背脊,仆地而死。其余还有负伤的几个,全部搀扶着躲在角楼底下的射击死角。贼盗们显然更想射死小武,他躲藏的楹柱上密密的钉着箭杆。小武长剑驻地,又是愤怒又是紧张,大声道,破胡小心,不要硬来。
郭破胡大吼了数十声,角楼上根本没人理他。他勃然大怒,竖起大盾,噔噔几声窜到角楼底下,大吼道,再不露面,我将这楼斫倒,看你们下不下来。
那角楼底部是靠几根大木支撑的,木头很粗,一时半会根本斫不断,而且站在楼下斫柱子,万一倒塌,自身也很危险。但是郭破胡受伤之余,心情暴躁,见楼上仍然无人应答,立即挥起大斧,狠命向那木柱上斫去。
小武喊道,破胡不要莽撞,我宁愿架火烧掉这座楼和整个院庭,也不愿你这样蛮干。
郭破胡应道,大人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就不信这几个贼有多大本事,值得用火去对付。大人自己还是赶快进去,先去找老大人和太夫人,看他们是不是还安好。
小武道,好,你千万要小心。他刚露出半边脸,啪的一声,几枝箭又射了出来,钉在他身后的木壁上。他赶快缩回脸去,心中气苦,却是无可奈何。刘丽都站在另一边,柔声安慰道,武哥哥别着急,如候将军已经取弓去了,到时贼盗一露头就可将之射毙。
小武见爱妻脸上布满了担心,定了定神,叹道,这贼盗要是不露头,岂不是无计可施。
刘丽都道,放心,他们免不了会露头的。
这时只听得郭破胡斫柱子的声音越来越响,角楼虽然高大,在大斧的斫击下也不禁瑟瑟发抖。那几个贼盗果然沉不住气了,其中一个怒喝了一声,跳起来趴在围廊上往下看,想将手中的短戟掷向郭破胡。但是他甫一露头,一枝羽箭已经射穿了他的脖子,他向后一翻,发出碰撞在楼板上的沉闷之声,显然是倒毙了。
如候张弓站在中庭,管材智手持双盾,一柄遮住如候,一柄遮住自己。如候道,管君不必了,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发箭。
小武急道,如将军,留下活口,问问到底是什么人。
如候哦了一声,没有大人提醒,刚才真是忘了。话音刚落,他手中大弓持满,羽箭已经闪电般飞出,只听得角楼上传来惨叫一声,一个贼盗手掌中箭,由于如候的弓力威猛,他趔趄了一下,被羽箭疾冲的力量一拉,竟将手掌钉在角楼的板壁上。他又惊又怒,凄惨地叫了一声,好强的弓力。右手伸出去想拔出那枝羽箭,但是似乎怕疼,不敢用力。这时如候已经换了个角度,引满强弓,啪的一声,箭矢飞上楼去,竟然将那贼盗的右手硬生生和左手重叠着钉在一起。这下贼盗此时只能惨叫连连,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箭法。小武和楼下主人不由得都赞叹了一声。汉代百姓都要练习射箭,对善射的人非常敬佩,现在目睹如候箭法如此卓绝,弓力如此威猛,实在是生平所未见,都由衷发出欢呼。他们哪里知道,象如候这样的北军第一射士,擅长射雕的匈奴人也对之畏惧不已,若不是机缘凑巧,哪里会来到豫章这样的偏僻小县。如此箭术,并不是谁都有福气能见识的。
如候叫道,郭卒史,不要斫楼柱了,快快斫开角楼下面的门,冲上去,上面顶多还剩一个有格斗能力的,我守在下面,一定万无一失。
郭破胡会意,当即停止斫楼,几斧斫开楼门,将盾举在头顶,沿着梯子往上闯。楼上最后一个贼盗看来有点绝望,叫道,表哥,没有真正报得了仇,可是杀了两个,也算不枉了,我们兄弟去泰山府相会罢。说着一手举盾,一手举矛,就向那个双手被钉在板壁上的人刺去。
如候看那个贼盗本来露出了半边身子,但是很狡猾,持盾护得严严实实,当即大喝一声,将弓拉成满月,箭脱弦急飞出去,射在那贼盗的盾上,箭矢十分劲疾,只听得沉闷的一声,羽箭竟然破盾而入,那握盾的贼盗长矛还未及到同伴的身体,突然仰天栽倒,显然是已被箭矢射中。原来寻常百姓人家的盾和军中用盾不一样,只能抵挡一般飞矢,哪经得起如候的强弓臂力,所以被劲矢一没而入。
小武松了口气,大声道,多谢如将军,你们先将受伤的贼盗擒下,我先去看看我的翁媪。他说最后这句话,心中已是十分绝望,深知自己的父母肯定遭了贼盗毒手,万无幸存之理了。
四
果然,他跑进后堂,推开门,看见自己的父母躺在榻上,胸前皆短刀穿胸,血流遍榻。他扑上去痛哭失声,感觉尸身尚温,想是遇害不久,显然贼盗是故意在不久前动手。他万没想到,对父母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