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快越好!”
里正低头思忖有顷,再次抬头:“这么多钱,二公子又这么惶急,叫本宫哪里去寻买主?”
苏秦想了一想:“依里正大人之意,该如何才是?”
里正又想一时,笑道:“这样吧,二公子若是急于用钱,这点田产暂且寄放本正这里。无论何时,二公子若是回心转意,只需将本息还予本正,十五亩良田仍是二公子的!”
“那——金子呢?”
里正轻叹一声:“这些年收成不好,本正家中也不宽余,二公子要是急用,本正只能临时凑出三十金!”
“三十金就三十金!”
里正心中窃喜,起身走进内室,不一会儿,拿出三十金摆在几上:“二公子点好,这是三十金,你写个收据。这是两个新田契,一个十五亩,押在本正名下,另一个是五亩桑田,你也签好,画押,待会儿本正到司农大人府上加过印玺,就算成了!五亩桑田的田契,本宫自会使人给你送去!”
苏秦写好收据,在两块田契上签字画押,收起金子,揖道:“在下谢过里正了!五亩桑田的田契加过印玺之后,还请里正暂时收存,一个月后,烦请里正直接交付在下长兄苏厉,向他说明因由!”
里正还过一礼,点头道:“这个好说,本正听公子的!”
苏秦走出里正家,指使阿黑回去,自己径投洛阳,来到号称“王城第一剪”的那家铺子。看到又是苏秦,那伙计坐在柜台后面,连身子也不欠,淡淡说道:“客官大人不会是来订制那套士子服的吧?”
苏秦斜他一眼,从袖中摸出八枚金币,“啪”的一声掷在地板上:“这是八金,十日之后,我自来取!”言讫,转过身去,大踏步走去。
那伙计眼睛大睁,正在那儿发愣,帘子掀动,掌柜急步蹿出,朝伙计大声骂道:“你个瞎眼狼,差点误我大生意!还不快请客官回来,不量尺寸,如何做衣?”
伙计猛醒过来,拿上皮卷尺,撒丫子追出店铺,见苏秦已经走远,急追一阵,大声叫道:“客官留步!”
苏秦站住,冷冷问道:“怎么,金子不够吗?”
伙计“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够够够,小人是来为客官度量尺寸的!”口中说着,两手已飞快地为苏秦上下度量。
正在此时,远处飘来一阵极尽优美、凄婉的琴声,如同仙乐似的。苏秦陡然心动,侧耳聆听,两腿不由自主地拔起即走。那伙计不敢硬拦,竟是站直身子,小跑步跟在身后,在他的肩上最后比量几下,长出一口气,躬身打揖道:“客官慢走!”
挽浪子痴父析田产 蒙羞辱苏秦置裘衣(10)
苏秦听若未闻,循声寻去。走有将近一里,苏秦方在王城的朱红城墙外面,看到老琴师两眼紧闭,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倚树而坐,忘情地弹奏。琴师前面摆着一只残破的饭碗,碗里有两枚铜币,碗边地上也有一枚,显然是路人丢下时弹出来的。
阵阵朔风吹过,卷起地上的万千枯叶,发出沙沙声响。琴师穿得甚是单薄,可说是衣衫褴褛,形如乞丐。此处甚是偏僻,几乎没有行人,那几枚铜板,必也是闻声而来者施舍的。
苏秦屏住呼吸,在距琴师几步远处站下。琴师毫无感觉,十根几近干裂的手指不无灵巧地拨动着琴弦。琴声时而高亢,时而凄楚,如泣如诉,如悼如惋。
苏秦静静地站在那儿,微闭双眼,用心聆听。听有一时,苏秦竟是呆了,泪花从他的眼角里流出,滚落在地上。苏秦走前几步,在老人面前缓缓跪下,叩拜于地。
两行老泪从琴师的眼里流出,琴声止住。
苏秦三拜,泣道:“晚生苏秦叩见先生!”
琴师睁开眼睛:“苏公子免礼!”
苏秦再拜道:“先生之琴出神入化,苏秦今日听到了真正的音乐!”
琴师目视苏秦,缓缓点头:“老朽乱弹,能得苏公子赏识,于愿足矣!苏公子可有闲暇,至老朽寒舍一叙否?”
苏秦再拜道:“晚生就是求访先生来的!”言讫,上前一步,扶起先生,收拾好他的碗、钱和琴具,搀扶着他,沿宫墙外面的碎石路缓缓走去。
二人一路走来,不一时来到太学。走进大门,苏秦极目所见,竟比六年前更加荒凉,野蒿也更见繁盛,由不得感叹万千。
琴师引领苏秦走入一个破败的院落,在一条破席子上盘腿坐下。苏秦环视四周,但见家徒四壁,值钱之物,竟是刚刚拿回来的这架老琴。
苏秦凝视着这架老琴,眼望琴师:“先生方才所奏,晚生如闻仙乐,潸然涕下!”
琴师并不说话,只在琴前坐下,缓缓说道:“苏公子愿听,老朽为你再弹一曲!”言讫,双手抚琴,铮然出声,又弹一曲,琴声更见悲切,似在讲述一个老人的苍凉晚年,又似在吟唱一个王室的悲壮结局,听得苏秦再度泪出。
琴师弹毕,抚琴问道:“请问公子,此曲何如?”
“比树下之曲,又多一丝悲切!”
“哦,敢问公子悲在何处?”
“树下所弹,先生只在悼思一人,方才所奏,先生却在悼思一国,更见悲壮,晚生是以觉得更为悲切一些。”
琴师喟然叹道:“唉,区区数年,苏公子竟是判若两人,真是造化弄人也!”
苏秦揖道:“先生雅奏,晚生妄议,不是之处,还请先生宽谅!”
琴师还揖一礼,两手抚在琴上,缓缓说道:“不瞒公子,树下老朽所奏,是诉予王后听的。越过那道红墙,不远处就是王后寝宫。王后生前爱听老朽乱弹,六年多来,老朽只在那堵墙外,日日为王后弹奏数曲,先弹《高山》,再弹《流水》。公子所听,是两曲之后老朽自己的倾诉。此处所奏,叹的既是老朽自己,也是大周今日。苏公子闻曲即知老朽心声,堪为知音,实令老朽敬服!”
“先生所奏,堪称天下第一,纵使伯牙再世,也不过如此!”
听到“天下第一”四字,琴师长叹一声:“唉,老朽命运不济,混至此境,已是不堪,恳求公子不要羞杀了!”言讫,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苏秦大怔,急忙改坐为跪,连连叩道:“晚生断无羞辱先生之意,求先生见谅!”
琴师拿袖子擦一把泪水,惨然一笑:“公子请起,是老朽伤感,与公子无干!”
苏秦起身,怔怔地望着这个被命运遗弃的琴师,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琴师又是一笑:“公子此去,可曾见到鬼谷先生?”
苏秦点了点头。琴师目露羡慕之光:“公子可曾拜到先生为师?”
“晚生跟随先生修习五年!”
挽浪子痴父析田产 蒙羞辱苏秦置裘衣(11)
琴师垂下头去,许久,长叹一声:“唉,公子是大造化之人,老朽祝福你了。”沉默有顷,又叹一声,“唉,你我同为学子,机缘竟是大不相同。莫说五年了,老朽若能得蒙鬼谷先生指点一日,此生足矣!”
苏秦猛然想起张仪曾经言及琴师欲求鬼谷先生为师,却未如愿,不免好奇地探身问道:“若是得拜鬼谷先生为师,先生欲习何术?”
“欲习何术?”琴师倒是惊讶了,“老朽此生只与这些琴弦有缘,除去习琴,还能修习何术?”
“这——”苏秦怔道,“先生求拜鬼谷先生,难道只为习琴?”
琴师不无肯定地点了点头。
“晚生敢问先生,为何定要求拜鬼谷先生习琴?”
“唉,”琴师叹道,“公子有所不知,此生老朽别无他求,只爱操琴。少年之时,老朽踏破铁鞋,遍访天下名师。而立之年,老朽自以为学有大成,遂至周室,当街操琴摆擂,欲比天下之琴——”说至此处,琴师一脸惭愧,打住不说了。
“那——后来呢?”
“唉,”琴师又叹一声,“此事荒唐至极,每每思之,羞杀老朽矣!”
“是先生被打下擂台了?”
“非也!”琴师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老朽在天子脚下设擂三年,列国琴师闻讯,接踵而至者不下十人,无一不败在老朽弦下。天子闻名,邀老朽入宫演奏。王后听毕,甚是赞赏,特聘老朽为宫廷琴师,后又授命老朽教授两位公主琴艺。老朽如登云端,飘飘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这个门楣之上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
苏秦大睁两眼,静静地望着琴师,似是不敢相信这位如此谦卑的老人竟有如此不可一世的过去。
琴师沉默许久,再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唉,老朽目中无人,自以为天下第一,直到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老朽对着明月摆琴,抚琴咏志。老朽奏完一曲,正自陶醉,隐约听到远处有琴声飘来——”
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琴师似在回味那阵飘然而至的琴音。许久,琴师回过神来,接着说道:“那琴音如同天籁,老朽从未听到过如此美妙的乐音,一下子呆在那儿,以为非人间所有。怔有一时,那乐音忽远忽近,断非幻觉。老朽大惊,循音寻去,走啊,走啊,不知走有多远,那琴音仍在前面,忽高忽低,忽隐忽现。老朽寻至洛水岸边,终于看到一棵垂柳下面端坐一位白眉老人。见我走来,老人的琴声戛然而止。我二话不说,当下跪拜于地,恳求老人收我为徒。老人一句话也不说,只在那儿端坐。我跪呀,跪呀,足足跪有两个时辰,老人只是端坐于地,既不说话,也不抚琴,更不答应我的苦苦恳求。月至中天之时,老人忽然伸出两手,在琴弦上猛然一划。只听一声脆响,琴声如天崩地裂一般,震耳欲聋。我惊倒在地,待回过神时,老人已是飘然远去。我急起直追,哪里追及,只好大声朝天叫道:‘请问先生,您究竟是人是神?’远远飘来一个声音:‘老朽非神,云梦山鬼谷子是也!’”
苏秦听得傻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琴师。
琴师咳嗽一声,长叹一声:“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待天明时,老朽回到此院,当即摘下门楣上的匾额,踩个稀烂。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梦山,鬼谷先生终不肯见,后来留给老朽四个大字:‘心动琴动’。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再无旁骛,只在觉悟鬼谷先生的四个字:‘心动琴动’!”
苏秦由衷赞道:“听今日之琴,先生已经悟出了!”
“是的,”琴师的目光扫向破败的院落,扫向满地落叶,回头落在摆在身边的破碗和三枚铜币上,惨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闭上眼睛,好半天,泪水流出,喃喃重复一句,“老朽悟出了!”
苏秦心中一阵颤动,甚想为他做点什么。想到袖中金币,又见院中角落处有一辆破旧轺车,心中一动,指着那辆车子道:“那辆轺车是先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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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浪子痴父析田产 蒙羞辱苏秦置裘衣(12)
“是的,”琴师望着它,“是天子恩赐老朽的。时过境迁,一切破败,此车也成一堆废铜了。”
“先生欲卖此车否?”
琴师苦笑一声:“公子若是喜欢,拿去就是,谈何买卖?”
苏秦从袖中取出钱袋,摸出十二金,摆在桌面上:“先生,此车作价五金,晚生买了。另外五金,烦请先生帮我选购良马一匹。还有二金,烦劳先生托人修饰此车。旬日之后,晚生自来取车!”
“公子,”琴师望着一堆金子,“这——如何使得?”
“就此定了!先生保重,晚生告辞!”言讫,苏秦起身,朝琴师深揖一礼,转身离去。
琴师亦不起身,只在那儿痴痴地望着苏秦的背影,听着他渐去渐远。
第十日晨起,天还不亮,苏秦就已起床,久久地在院中徘徊。阿黑似也预知什么,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寸步不离。
院中的大椿树上,树叶早已光秃,顶上悬出一只黑乎乎的鸟窝,苏秦知是喜鹊的家。不知何故,自他回家以来,窝中并无一只喜鹊。
天色放亮时,苏厉起床,打开房门,见苏秦站在院中望那喜鹊窝,心头一怔,急走过来,望着苏秦道:“二弟,今日怎么了,起这么早?”
“想与大哥出去走走!”
苏厉点点头,跟苏秦走向村外,来到打谷场上。阿黑紧紧跟着,一直在苏秦的腿上蹭来磨去,发出呜呜的声音。
苏秦迟疑有顷,对苏厉道:“大哥,我要走了!”
苏厉沉默好久,抬头问道:“去哪儿?”
“秦国!”
苏厉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苏秦指着阿黑,缓缓说道:“大哥,你的那枚金币,我——我买了阿黑!”
苏厉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许久,转过头去,望阿黑一眼,点了点头。
“我走之后,阿黑——就托给大哥了!”
苏厉再次点头。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枚金币,递予苏厉:“这枚金币,算是还大哥的!”
苏厉怔了一下,一把推开:“二弟,你这是干啥?”
苏秦硬塞过去:“大哥,你还是拿上吧。它在我身上,跟在大哥身上,不一样!”
苏厉似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颤抖着接过金币,双手捧着它,泪水缓缓流出:“二弟,你——你把那田——卖了?”
苏秦点了点头,哽咽道:“卖了!”
苏厉不无痛楚地捂住两眼,蹲在地上,沉默许久,终于冒出一句:“你——可是卖给里正家了?”
苏秦再次点了点头,小声道:“是的,卖给里正家了!”
苏厉再次勾下头去,好久,咬着牙关,再也没有一句话。
“大哥,”苏秦缓缓说道,“我留下五亩桑田,算是——算是她的!过几日,你到里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说明!”
苏厉点了点头。
“还有——”苏秦迟疑一下,“阿大那儿,指靠大哥了!”
“嗯。”
“对娘说,秦儿不会走歪路!”
“嗯。”
苏秦缓缓跪下,冲苏厉拜道:“大哥,受二弟一拜!”
苏厉与他对拜几拜,四只大手紧紧相握。
有顷,苏秦松开手,起身走去。苏厉愣怔一下,紧追几步:“二弟——”
苏秦止住步子,扭过头来:“大哥——”
“你——”苏厉哽咽道,“走不通了,就——就回来!”
苏秦凝视苏厉,许久,点了下头,一个转身,快步离去。阿黑似是一切都明白,只是不忍诀别,一声不响地伏在苏厉脚下,望着渐去渐远的苏秦,发出“呜呜”的哀鸣。
灰云密布,北风朔朔。偌大而冷清的宫城里,遍地落叶卷成一堆堆,一团团,在朔风中盘旋着,沙沙作响。没有谁去扫它们,也没有谁在意它们。
御书房里没有生火,端坐于几前的周显王显然冷了,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将身上的裘衣稍稍裹了裹,再次合上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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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浪子痴父析田产 蒙羞辱苏秦置裘衣(13)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内宰推开大门,掀开布帘,走进房中,小声禀道:“启禀陛下,御史大人求见!”
周显王眼睛未睁,淡淡说道:“宣他进来!”
不一会儿,御史大夫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有何大事,说吧!”
御史大夫缓缓说道:“启奏陛下,颜太师——仙去了!”
“老太师?”周显王打个惊愣,眼睛陡然睁开,直直盯着御史,许久,方才问道,“何时去的?”
“昨夜子时!”
周显王重又闭上眼去,而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空气正自凝滞,周显王陡然出声,喃喃说道:“走了好!”略顿一顿,声音猛然提高,几乎是歇斯底里,“走了好哇!走了好!”
御史大夫哽咽道:“太师仙去前,用尽最后力气,草拟一道奏章,托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