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是十五日太太早在当院设下香案、香烛、供品。
先是安老爷带了安公子次后便是安太太带了张姑娘各各一秉虔诚焚香膜拜叩谢上天保佑之恩。拜完安老爷便对两亲家道:";你二位老兄老嫂也该拜谢一番才是。";张老道:";我们正想着借花儿献佛磕个头儿呢!";早有仆妇送上两束香来。张老上好香磕过头亲自缓缓的把香点着举得过顶磕下头去不知他口里喃喃呐呐祝赞些什么。磕完了头将爬起来只见他把右手褪进袖口去摸了半日摸出两个香钱来还给安太太。安太太笑道:";亲家这是什么呀!你我难道还分彼此么?";亲家太太道:";不是呀这往后俺两口子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仗着你老公们俩和姑爷哩!还有啥儿说的呢!这烧香可是神佛儿韵事情公修公德婆修婆德咱各人儿洗面儿各人儿光你不要可行不得。";安太太只是笑着不肯收。
倒是安老爷说:";太太既亲家这等至诚收了再请箍香上就是了。";安太太只得接过来递给一个丫鬟摸了摸那钱还是捂得滚热的。张姑娘随婆婆谢过了天便忙着进房设了一张小桌儿供上那十三妹姐姐的长生牌上写着:";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安太太便向安老爷道:";我们玉格也该叫他来磕个头才是呢!";安老爷道:";且慢。他的事不是磕一个头可了事的我另有办法。";安太太听了便同张太太拈了一撮香看着那姑娘插烛似价的拜了四拜就把那张弹弓供在面前。
自此以后安老爷夫妻二位便忙着搬公馆办喜事。张老夫妻把十三妹赠的那一百金子依然交给安老爷、安太太办理妆奁。一婚一嫁忙在一处忙了也不止一日才得齐备。那怎的个下茶行聘送妆过门都不细说。到了吉期鼓乐前导花烛双辉把张金凤姑娘乘彩轿迎娶过来一样的参拜天地后拜祖先叩见翁姑然后完成百年大礼。这日安老爷虽不曾知会外客有等知道的也来送礼道贺;虽说不得百辆盈门也就算六礼全备了。转眼就是安老爷假限将满河台已经到任乌大人已经回京;太太便带了儿子媳妇忙着张罗老爷的冠裳一切便问:";那日出去销假?";安老爷道:";难道你们娘儿们真个的还忍得叫我再作这官不成?我平生天性恬淡本就无意富贵功名;况经了这场宦海风波益心灰意懒。只是生为国家的旗人不作官又去作什么?无如我眼前有桩大似作官事不得不先去料理。";公子忙问何事。老爷道:";吭!难道救了我一家性命的那个十三妹的这番深思重义我们竟不想寻着她答报不成?";太太道:";何尝不想答报呢?只是她又没个准住处真名姓可那里找她去呢?";老爷说:";你们都不必管我自有个道理。实和你们说从乌老大谆谆请我出去那日我已经定了个告退的主意只恐他苦苦相拦所以挨到今日。如今挨得他也回京了新河台也到任了我前日已将告休的文书出去了。从此卸了这副担子我正好挂冠去办我这桩正事。此去寻得着十三妹我才得心愿满足;倘然寻不着她那管芒鞋竹笠海角天涯我一定要寻着这个女孩儿才罢!";这正是:丈夫第一关心事受恩深处报恩时。
安老爷怎的个去寻那十三妹?下回书交代。
………【第十五回 酒合欢义结邓九公 话投机演说十三妹】………
上回书讲的是安老爷来到褚家庄探着十三妹的消息正和褚一官闲话听说邓九公回来了早见那褚一官慌作一团同了华忠并众庄客忙忙的迎出去。老爷心里想道:";这邓九公被他众人说得那等的难说话不知到底怎生一个人物待我先看他一看。";说着依然戴上那个帽罩儿走角门隐在门后向外窥探。恰好那邓九公正从东边屏门进来只见他头戴一顶自来旧窄沿毡帽上面钉着个加高放大的藏紫菊花顶儿撒着不长的一撮凤尾线红穗子;身穿一件驼绒窄荡儿箭袖棉袄系一条青绉绸搭包挽着双股扣儿垂在前面;套一件倭缎镶沿加镶巴图鲁坎肩儿的绛色长袍对开长袖马褂儿上着竖领儿敞着钮门儿;脚下一双薄底儿快靴。那身材足有六尺上下来高一张肉红脸星眼剑眉高鼻子大耳朵颔下一部银须连鬓过腹足有二尺来长被风吹得飘飘然掩着半身;虽说八十余岁的人看去也不道六旬光景。他一手搓着两个铁球大踏步从庄门上就嚷进来了。只听他一面走一面说道:";你们这般孩子也忒不听说我那等嘱咐你们说我这几天有些心事心里不自在亲友们来凭他是谁都回他说我不能接待;等闲的人也不必让进来。你们到底弄得车辆牲口的围了一门口子这是怎么个原故?姑爷真个的你住在这里就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我一个钱的主意都作不得不成?";褚一官连忙答说:";老爷子这又来了这话叫人怎么搭茬儿呢?你老人家是一家之主说句话谁敢不听;只因今日来的不是外人是我大舅儿面上来的亲戚礼道的咱们怎么好不让人家进来喝碗茶呢?";那邓九公道:";哦舅爷面上来的;舅爷到这里我邓老九没敬错啊!谁家没个糟心的事难道因为舅爷我还说不得句话吗?不是我说句分斤较两的话咧舅爷有甚么高亲贵友该请到他华府上去。偏要趁这个当儿热闹我是个甚么讲究?";华忠一听想:";不好了这是冲着我来了。";因赔笑道:";亲家爹你老人家听我说要是我平日的认得这等一个寻常人我断不肯请他进来;只因他是个主儿你老人家有什么不高明的?";那邓九公听了把眉毛一拧眼睛一眨巴说:";什么行子主儿?谁是主儿啊?我邓老九公是天地养活的受的是父母的骨肉吃的是皇王的水土我就是主儿谁是主儿呀!那主儿卖几个钱儿一个?";褚一官是怕安老爷听着不雅忙拦道:";你老人家这句可不要。";邓九公见他如此说便丢下华忠向着他道:";哦!我错了。露着你们先亲后不改欺负我老迈无能这么着不信咱们爷儿们较量较量。";说着挽起那宽大的马褂儿袖子来举拳就待动手。";老爷从门里看见说:";这一动手可就不成事了。";连忙跑到跟前深施一躬说:";九公老人家且莫动手听晚生一言告禀。";那邓九公正在挥拳忽见一个人从西角门儿里出来相劝定晴一看只见那人穿一件老脸儿灰色三朵菊的库绸儿棉袍套一件天青荷兰羽缎厚棉马褂儿卷着双金鼠袖儿头上罩着个兰毡子帽罩儿看不出甚么帽子有顶戴没顶戴来。
他提着拳头看了一眼便问褚一官道:";这又是谁?";华忠恐他说别的连忙说:";这就是我们老爷。";安老爷连喝道:";你这个人好强!
怎么还这等说法!";因对邓九公道:";晚生是从此路过遇见我们这姓华的因此才见着这位褚一官提起来知道九公也在这里。晚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要想拜见拜见。他两个是再三相辞却是晚生时不知进退定要候着瞻仰尊颜这事却与他两个无干。如今既是九公不耐烦晚生立刻告退断不可因我外人坏了自己的骨肉情分。";说罢又是一躬。
那老头儿见安老爷这番光景心里先有三分敬意说:";且住我也曾闻着我们这舅爷跟的是个官儿;这么着尊驾先通个姓名来我听听。";这个当儿他一只手只管得儿楞楞、得儿楞楞的搓着那副铁球;那一只拳头可就慢慢的搭拉下来了。安老爷见问便说道:";不敢晚生姓安名字叫作学海。";说了这句话只见他两眼一怔哈了一声说:";你叫安学海你莫非是作过南河知县被谈尔音那厮冤枉参了一本的安青天安太老爷吗?";安老爷道:";晚生却是作过几天河工知县如今辞官不作了。";那邓九公听得把手一拍便对着众人道:";我说你们这班孩子紫嘴子一抹汗儿不中用。";褚一官道:";又怎么了老爷子?";邓九公睁着那大眼睛道:";这位安太老爷的根基你们大略着也未必知道。他是天子脚底下的从龙世家在南河的时候不肯赚朝廷一个大钱不肯叫百姓受一分累是一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真是金山也似的人这是一。再说我是淮安府根生土长他作那里的知县就是我的父母官。今日之下人家到了咱们家就好比那太阳爷照进屋于里来了怎么着你们连个大厅也不开把人家让到那背旮旯儿里去?这都是你们干出来的。";褚一官一听心里说:";得了够了我的了。";忙说";我们不行哟还得你老人家操心哪!";说着暗地里和那些庄客挤眉弄眼说:";走哇!咱们收拾大厅去。";邓九公这才转到下手让安老爷大厅待茶。老爷才把帽罩子摘了递给华忠进了屋子。那邓九公连忙把那副铁球揣在怀里向安老爷道:";老父母子民邓振彪叩见可恕我腰腿不济不能全礼。";说罢打了一躬。老爷顶礼相还。老爷此时早看透了邓九公是个重交尚义有口无心年高好胜的人。便道:";九公我安某今日初次登堂见你这番英雄气概况又这等年纪还是这样精神真是名下无虚!我安某得见这般人物大快平生我这里有一拜。";说着借着还那一躬就拜了下去。慌得邓九公连忙趴下还礼不迭说:";我的老父母你可不要折了我邓振彪的草料尸还了礼一面把那大巴掌拿住老爷的胳膊那只手架着膈肢窝搀了起来看他那起跪比安老爷还来得利便。老爷起来又对他说道:";我们先交代句话这父母官、子民伪称呼原是官场的俗套几请问如今那些地方官又那个真对得住百姓作得起个民之父母;况且我又是个下场的人足下又不是身人公门要一定这样的称呼倒觉俗气。就论岁数也比我长着三十余年如不见弃我今日就认你作个老哥哥何如?";邓九公听了喜出望外口里却作谦让说:";这可不当。老父母你是什么样的根基?我邓老九虽然痴长几岁算得个什么也好妄攀起来厂老爷道:";快休说这话。你我丈夫行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说着早又拜了下去。邓九公也忙着平磕了头起来拉了老爷的手哈哈大笑道:";老弟这实在是承你的错爱。劣兄今年活了八十七岁再三年平九十岁的人了;天下十七省不差什么走了个大半子也交了无数的朋友。今日之下结识得你这等一个人物人生一世算不白活了。";说着只乐得他手舞足蹈眼笑眉开。
褚一官等在旁看了也自欢喜。邓九公便对褚一官道:";这咱们恭敬不如从命过节儿错不得。姑爷你也过来见见你二叔。";一官连忙过来重新行礼。老爷拉起他来。这个当儿华忠抖机伶儿拿了把绸掸子来给老爷掸衣裳上的土。老爷笑道:";这不好劳动舅爷呀!";把个华忠吓得一面忍笑一面掸着土说道:";这里头可没奴才的事。";安老爷因命他道:";你把大爷叫来。";邓九公道:";原来少爷也跟在这里。你们旗下门儿里都叫阿哥快请快请。";安公子在那边早晓得了这边的消息听见老爷叫便带了戴勤、随缘儿过来。安老爷指了邓九公向公子道:";这是九大爷请安!";公子便恭恭敬敬的请了个安喜得个邓九公双手敬捧起他来说:";老贤侄大爷可和你谦不上来了。";又望着老爷说:";老弟你好造化看这样子将来准是个八抬八座罢咧!";。那时褚一官便用那个漆木盘儿又端上三碗茶来。老头儿一见又不愿意了说:";姑爷你瞧怎么使这家伙给二叔倒茶?露着咱们大不是敬客的礼了!有前日那个九江客人给我的那御制诗盖碗儿说那上头是当今佛爷作的诗;还有苏州总运二府送的那个什么蔓生壶和咱们得的那雨前春茶你都拿出它来。";褚一官答应着才要走老爷忙拦说:";不用这样费事我向来不大喝茶我此时倒用得着一件东西老哥哥莫笑我没出息儿还只怕你这里未必有。";邓九公听了怔了一怔说:";老弟难道拿着你这样一个人吃鸦片烟不成?";老爷道:";不是不是我生平别无所好就是好喝口绍兴酒可不知你老人家这里有这东西没有?";邓九公见问把两只手往桌子上一按身子往前一探说:";怎么说老弟你也善饮?";老爷道:";算不得善饮不过没出息儿贪杯。";邓九公道:";哦哦哦给我听听也能喝个多少呢?";老爷道:";从前年轻的时候浑喝也不大知道什么叫醉;如今不中用了喝过二三十斤也就露了酒了。";邓九公听了乐得直跳起来说:";幸会幸会!有趣有趣!再不想我今日遇见这等一个知己!
愚兄就喝口酒他们大家伙子竟跟着嘈闹又说这东西怎么犯脾湿又是什么酒能合欢也能乱性那里的话呢!我喝了八十年了也没见它乱性?你看那喝醉了的他打过自己、骂过自己吗?这都是那没出息儿的人不会喝酒造出来的谣言。";说着便向褚一官道:";既这样不用闹茶了。家里不是有前日得的那四个大花雕吗?今日咱们开它一坛儿和你二叔喝。";褚一官说:";拉倒罢!老爷子你老人家无论叫我干什么我都去。独你老人家的酒我可不敢动它回来又是怎么晃瓢了温毛了我又不会喝那东西我也不懂我缠不清。等我找了你家的女孩儿来你老自己告诉她罢;再者二叔在这里也该叫她出来见见。";邓九公说:";这话倒是你就去。";原来褚大娘子虽是那等和安老爷说了也防她父亲的脾气靠不住正在窗后暗听。听见如此说便出来重新见过。因说道:";这些事都不用老爷子操心。我才听得;老哥儿们一说就这样火热我都预备妥当了。再说既要喝酒必要说说话儿这里也不是讲话的地方呢。一家人罢咧自然该把二叔请到这里头坐去。
再这天也不早了二叔这等大远的来难道还让他别处住去?自然留他老人家在家多住两天。你老人家要有事只管去家里横竖有人照应。";邓九公道:";是呀是呀!得亏你提神我。";因道:";咳!老弟一个人上了两岁数到底不济了;我如今全靠我们姑奶奶。你就依着她住几天我们痛痛的多喝两场。";安老爷听了料这事也得大大的费一番说词今日不得就走便道:";如此甚好只是打扰了!";说着便命家人把车子牲口打了行李搬进来;即同邓九公进去先到了正房。
原来那正房却是褚一官夫妻住着只见屋里也有几件硬木的木器也有几件簇新的陈设只是摆得不伦不类这边桌子上放着点子家伙吃食;那边桌子上又堆着天平、算盘、帐本子等类。邓九公道:";他这里闹得慌咱们到我那小屋儿里坐去。";便让老爷出了正房从西院墙一个屏门过去只见当门竖着一个彩画的影壁过了影壁一个大宽展院落两棵大槐树不差什么就遮了半个院子也堆着点子高高矮矮、不成纹理的山石;也种着几丛疏疏密密、不合点缀的竹子;又有个不当不正的六角亭子在西南角上。那房子是小小的五间也都安着大玻璃。一进屋门堂屋三间通连东西两进间。邓九公便让安老爷在中间北床坐下公子在靠南窗坐下。褚大娘子张罗着倒了茶便向邓九公道:";把咱们姨奶奶也叫出来见见也好帮帮我。";邓九公道:";姑奶奶罢呀!没的叫你二叔笑话。";褚大娘子道:";二叔很不笑话我们也不可笑。";因说道:";二叔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父亲只养了我一个儿我又没个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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