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情刀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个人。
铁面虎这次下了最大的决心,一定要把无情刀干掉。铁面虎开出的价是五千两白银,只要谁可以提无情刀的人头见他,就可以得到铁面虎这五千两白银。
五千两白银在一个大财主眼里,不是个大数目,在一个杀手眼里,却绝对是个天大的数目。在这个时代里,一个一般的杀手,杀一人只能得五十两。
麻脸剑用干净的布把他的长剑擦得干干净净。他从十八岁起开始做杀手,算到现在,正好整整十年。二十八岁的麻脸剑,用他的长剑杀死的人一共是三十个。这三十个人的死,并没有给他换来多少收入,最少的一次,他记得只收到五两银子,而最多的一次,也不过一百两。这使他很气愤,气愤老天对他太薄,整整十年没有给过他一次发大财的机会。
直到现在,机会终于来了。无情刀的名字麻脸剑自然听说过,据说无情刀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想像中,无情刀似乎应该是很少开口说话。无情刀有一把形影不离的武器——弯刀,很多见过无情刀的人都见过无情刀用刀杀人,但没有人见过无情刀使什么刀法,也没有人见过无情刀的弯刀。不过在麻脸剑看来,有关无情刀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只是无情刀脖子上的那颗脑袋,和铁面虎手中的那五千两白银。
对麻脸剑这样一个既不饮酒,又不嫖赌的人来说,五千两的生意,是足以令他洗手抛剑的生意。
春天最有特征的景观是花开,傍着雀鸣。铁面虎正听着雀鸣,赏着桃艳的时候,麻脸剑走了进来。铁面虎正要问他找谁,但他看到了麻脸剑的那张麻脸,马上就不再问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的五千两白银而来的。”铁面虎把握十足地说。
“如果不是因为生意,我绝对懒于见任何人,包括你。”麻脸剑的语气冷冷的。
麻脸剑冷冷的语气并未使铁面虎不快。相反,铁面虎一改死板严肃面孔,漾起笑意说:“据说麻脸剑十几岁就开始做杀手,一个做了十多年杀手的杀手居然不死,一定有特别快的出手,而且也一定特别聪明与谨慎。”
麻脸剑漠然说:“如果我不能把无情刀的头提过来见你,你的夸奖,就是一种徒劳。”
“但是在你没有把无情刀的头割下来之前,你来到这里,不觉得也是一种徒劳么。”
麻脸剑回答说:“我这次来,不过想让你预付五百两白银。”
铁面虎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觉得麻脸剑的话很滑稽,要得他这五千两白银的人太多了,如果每一个杀手都要求预付,这整个五千两预付出去都远远不够。
麻脸剑没有理会铁面虎的大笑,他把他的剑伸起来抖了一下,所有的桃枝也都跟着抖了一下,然后桃花纷飞坠落。铁面虎呆了一呆,他仿佛看到了一场他从来没看到过的景象。这个景象使铁面虎意识到,麻脸剑不仅比他想象中的利害,且比他想象中要利害百倍,他已经笑不出来了。
五千两白银,或者再加多五百两,不是最重要的,对铁面虎来说,最重要的是那个人确确实实地可以把无情刀干掉。
麻脸剑看来是可以做到这点的,所以,麻脸剑来此的目地如愿以偿了。
麻脸剑能领到五百两预付,至少证明,在铁面虎的眼里,麻脸剑是有这个实力的。铁面虎绝对相信他自己的眼光,因为假如他铁面虎是一个没有眼光的人,一个没有眼光的人又怎么能够像他铁面虎那样累积起那么巨大的财富呢。
五尺五是个胖子,他长得不高,刚好五尺五寸。麻脸剑碰到五尺五的时候,五尺五正站在路的中央,迎面麻脸剑两丈远的地方。
麻脸剑嘿嘿笑了一下,五尺五寸的高度已经够特别,如果还是个圆得似球的胖子,这种特别就更加地特别了。五尺五很恼火麻脸剑一副俯视之态的眼神,他把手中的长鞭啪地一挥,一块大坚石碎成了七八片,滚了下来,与五尺五一道,把路挡得严严实实。
“你看到这块石头了么?”五尺五傲然地问。
麻脸剑淡淡地说:“我看到了。”
五尺五说:“我是长得比一般人要矮,这不免使人对我的身高生出藐视,但你要是对我手中的鞭子也这般藐视的话,我就会让你跟这块石头一样,裂成八片。”
麻脸剑愣了半晌,突然厉害地笑出声说:“你挡在这道路的中央,只是希望不被人藐视么,其实你要是躲在家里,更能达到不被别人藐视的目地。”
五尺五听得一怒,也不搭话,抖起长鞭,迅疾地朝麻脸剑的颈上绞去。麻脸剑吃了一惊,但那一鞭实在来得不够快,等鞭尖达到麻脸剑的位置时,麻脸剑早已经不在他的位置上了。
一株碗粗的树自杆被长鞭击倒,但五尺五的视界里却没有了麻脸剑的身影,紧张与恐惧使五尺五冷汗直冒。
一只手拍了五尺五一下,五尺五返身一看,麻脸剑在他的背后。
“如果你仅仅以为我藐视你而出手,那你弄错了,藐视徒然浪费表情,而无半点益处,对没有益处的事,我是永远懒得去干的。”
麻脸剑走了,五尺五一动不动地立在当地。
但麻脸剑一定没有想到,五尺五真正的目地,并不是害怕藐视。五尺五知道麻脸剑身上有一张银票,那张可以随时去通汇钱庄兑成五百两白银的银票,当然比受人藐视更能产生行动的力量。
不喜欢嫖的人,并不表示对女人没有兴趣。
麻脸剑要喜欢一个女人,往往只是缘于一个极其简单的理由。比如珍珍,她只因为受着一个男人的欺侮,往路过的麻脸剑投来求援的一瞥,这就成了麻脸剑喜欢的足够理由。
麻脸剑使珍珍摆脱欺侮的的方式很简单,他只是在地上用剑鞘划了一条横线,然后把珍珍抱过横线,然后冷冷地对那男人说:“你如果敢越过横线半步,我就杀了你。”
那个男人眼里冒着火,但他始终不敢越过横线半步。珍珍一下子变得很轻松很快乐,她拉着麻脸剑的衣角说:“我叫珍珍,大哥,你叫什么呢?”
麻脸剑僵硬地说:“我叫麻脸剑。”
珍珍说:“麻脸剑大哥你真是个好人,为了感谢你的恩德,我请你去前面的酒楼吃酒。”
麻脸剑虽然很少喝酒,这次他却想也没想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春风,美酒,已经够让人醉意,如果还加上一个活泼可爱的女人,再理性的人,也应该有了醉意的理由。何况麻脸剑虽然冰冷,却并不十分理性,他很迅速就醉意了。
再醉意的麻脸剑,也绝没想到自己会无缘无故地睡过去。尽管他不能喝酒,但几杯酒的作用,绝不会让他睡过去的,除非酒有问题。麻脸剑隐隐感觉酒有问题的那个时候,他的整个人也已经昏晕得很有问题了。
醒来是在一个中午,日光刺利,麻脸剑差点睁不开双眼,他毕竟是睁开了,看到的是三个人,一个是珍珍,一个是那个欺辱了她的男人,还有一个,却是五尺五。麻脸剑马上要站起来,他才发现自己是被缚着的,缚着他的是些许细细的铁丝。他们三个显然都是聪明的人,像麻脸剑这样的杀手,粗而大的绳子许也会被他绷断,但细细的铁丝却不是那么容易挣脱的。麻脸剑运劲试了一下,马上细细的铁丝就嵌入他的肌肉,使麻脸剑不得不放弃这种努力。
“说吧,你们到底想怎样?”麻脸剑的话是对三个人说的,但他的双眼却死死地盯着珍珍,对这个女人,他本来是喜欢的,现在却转变成痛恨。
五尺五嘻嘻笑着说:“不想怎样,不过要借你五百两银子花花而矣。”
冷笑从麻脸剑的眼角延续到嘴角,“如果是一个铜子,自然可以藏在我身上的某个地方,但五百两白银,或者你们都痴呆了,或者,你们中的随便哪个倒说说看,会藏在我身上的哪个地方。”
五尺五最受不了的就是麻脸剑的这种冷笑,这冷笑使他想起麻脸剑从背后拍他一下的那个场景,一想起那场景,五尺五受了羞辱般地哆嗦两下,执起鞭子奋力往麻脸剑脸上抽去。
“啪”地一声,麻脸剑的脸上出现一道长痕,从右眉的眉尖划过鼻梁,伸到麻脸剑上唇的左唇尖。珍珍皱了皱眉说:“矮胖子,我们事先说好的,从他身上拿了银子就走,不许伤害人的。”
五尺五淡淡地说:“对麻脸剑这样的杀手来说,轻轻的一鞭算不得什么伤害。说,死麻脸,你的银票藏在哪里,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铁面虎给你的是一张银票。”
麻脸剑吃了一惊,五尺五怎么会知道?他敢肯定,铁面虎给他银票的时候,五尺五绝无可能藏在附近,凭五尺五的身手,绝无可能藏在附近而不被他麻脸剑发现。
除非是别人告诉五尺五的,这个人是谁?难道是铁面虎自己?
五百两对铁面虎只是极小的一个数目,但毕竟也算一个数目,如果铁面虎对这无偿送出去的数目有点心疼的话,料不准就要再令人来测探他麻脸剑的身手。麻脸剑叹了一声,他以前只知道五千两不会很容易赚到手;现在他才知道,五百两,也是同样地不会很容易赚到手。
但麻脸剑从吃惊到恢复平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在意念中把四肢伸展了一下说,“现在我四肢又不能动弹,如果你觉得我身上有银票,不妨尽情地搜。不过,我想你们一定早搜过了,一定没有搜到。当然,一个身上根本没有银票的人,你们怎么能从他身上搜出银票来呢。”麻脸剑笑了,这种笑完全是对面前这三个人的嘲讽。
“既然这样。”五尺五对珍珍和那个男人说,“我们此前所做的只拿银不伤人的约定就算无效,我现在可以把这个死麻脸给结果了。”五尺五脸上的杀气与他手中的鞭子一同升起,就要往麻脸剑身上狠狠一击。
这一击的威力有多大,珍珍与那个男人可能不清楚,但麻脸剑清楚。麻脸剑知道他的血肉之躯不管是与坚石相比,或是与碗粗的树干相比,都要显得脆弱。麻脸剑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可能在平常会糊涂一百次,但关键时刻,绝不会糊涂半次。
他马上对珍珍说:“你告诉我,现在我的剑在哪里。”
珍珍说:“毛头,麻脸剑的剑呢?”
毛头就是那个欺侮过珍珍的男人,不过麻脸剑现在已经明白,毛头当时并不是在欺侮珍珍,他不过是跟珍珍在演戏,这出戏是特别为他麻脸剑演的。
毛头把手中的那柄长剑紧紧贴在胸前说:“这柄剑,自从拿在我手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我的了,麻脸剑不再是它的主人。”但毛头的话刚说完,他手中的剑已经被夺走了,夺走这柄剑的人是五尺五。
五尺五自言自语说:“我早该想到银票藏在剑鞘里,我早该想到。”他飞快地拔剑出鞘,从鞘里倒出一样东西,展开,那东西不是别物,正是令他激动而想念良久的——银票。
三个人一时欢呼,麻脸剑痛苦地叹了一声。
五尺五缓缓把银票折好,放入衣裳里说:“如果每个五百两,都有这么来得轻松,我五尺五一定早就成为富翁了。”他把长鞭收起来,似乎有了要走的意思。毛头愣了愣,上前拦着他说:“按照约定,得去通汇钱庄把银票兑了,我们两百五十两,你也两百五十两。”
五尺五也不说话,把手伸入衣裳摸了半天,摸出几块碎银说:“这几块碎银算是打赏你们两个,如果你们不嫌多,就拿去。”毛头听得气愤,把那几块银子打落在地说:“说好了我们有两百五十两,但这里勉勉强强都不到五两。”
五尺五起了杀机,他的手缓缓地往后腰的鞭头握去。珍珍瞧在眼里,把地上的碎银捡起来,拉着毛头说:“毛头,我们走吧。能得碎银总比得不到碎银好,就算得不到碎银,也总比连命都得不到要好。争下去,不只这些碎银得不到,只怕我们的命也得不到了。”五尺五僵硬的脸因珍珍的话而舒松,他的握着鞭头的手也同时舒松。
珍珍与毛头往左离去,五尺五往右离去。
麻脸剑双眼一直盯着自己的那柄剑,那柄剑与剑鞘分开,静静地被抛落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麻脸剑一直担心那柄剑会被毛头带走,这种担心直到毛头走了却没有带走那柄剑而终于放落。麻脸剑舒一口气,翻身往长剑滚去。虽然四肢被牢牢缚住,但麻脸剑还有嘴巴,用嘴巴咬住剑柄,自然不好使力,但这已经是麻脸剑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身上的铁细还没有被削断,但麻脸剑听到了有脚步之声传来。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麻脸剑是希冀这种罕至的脚步声的,他所以希冀它,只是因为他认定这个发出脚步之声的人会向他伸出援助之手。
当来人出现的时候,麻脸剑发现是两人,这两个人使麻脸剑马上就沮丧了,麻脸剑做梦也没料到会是珍珍和毛头去而复返。毛头望见长剑,走过来就把它抢走。在毛头的眼里,麻脸剑的剑是有生命的,麻脸剑却只是一个可以忽略的物。毛头对着剑的剑锋弹了两下说:“宝剑,宝剑,从此你就是我的奴,同时我也就是你的主。”
但是毛头转眼去望麻脸剑的时候,珍珍发现了毛头望向麻脸剑的眼神十分诡意。珍珍皱起眉头说:“毛头,既然得了剑,你又何必再去惹他,我们还是快快走吧。”
毛头说:“这个人威胁过我,他威胁我说,如果我敢踏过横线半步,他就会杀了我。很好,今天大爷我也要威胁一下他,混蛋,你听着,我要把你的眉毛头发胡须都给剃了,如果它们三分钟内敢重新长出来,我也会杀了你。”
但又有脚步声传来,这脚步声细细的,与方才珍珍毛头的脚步声大不一样。珍珍急声说:“毛头,来人了,快走。”毛头来不及剃麻脸剑的眉毛头发胡须,于是往麻脸剑脸上吐一口口水,做为情况紧急之下未来得及实施的报复的一种补偿。两个人马上匆匆地走了,就像他们匆匆地来一样。
两人身影刚刚从麻脸剑眼界消失,细声脚步的人就在麻脸剑的眼界里出现。尽管麻脸剑四肢被缚着,处境不容乐观,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五尺五冷冷地说:“死麻脸,你笑什么。”
麻脸剑说:“那两个小混蛋去而复返是因为我的那柄剑,不知道五尺五去而复返是为了什么?”
五尺五说:“五百两银票总使我不安心,我去而复返,只是想求得一个安心。”
麻脸剑收缩起瞳孔,缓缓地吐字说:“你想杀我以绝后患?”
“不错!”五尺五话未完,人已跳了起来,他手中的长鞭同时甩了出去。鞭子带着呼呼的风声,像一条蛟龙,朝被缚的麻脸剑张开了血盆大口。
麻脸剑望着卷来的长鞭,他的瞳孔一直在收缩,收缩。长鞭离麻脸剑颈项只有一寸之远的时候,束缚着麻脸剑的铁丝突然被绷开,麻脸剑低哼一声,以快过闪豹十倍的速度卷住长鞭,往矮胖的五尺五反抽过去。五尺五本来是用鞭子抽人的,现在却被自己用来抽人的鞭子抽得飞了起来,他飞得很高,随即沉重地摔下来。
常常最以为安全的时候,却送了命;最以为危机的时候,却反得了收益。前半句形容五尺五最恰当不过,后半句却是送给麻脸剑的。五尺五什么都没捞到,反死在了自己的长鞭之下,麻脸剑的五百两银票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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