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过来了,头低着,也摇着,却没有说话。
霍忌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看了几眼那扇门,门已闭。他看灯,发现灯也灭。
他似乎早料到会是这样,并没有太多的失落,反是平淡地沿着回廊,平静地离开了这个地方。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去问阿雅为什么。
有时候拒绝并不需要一个确切的理由,因为那些理由会让赤裸的往事染上残酷味道。
霍忌终于明白:
人生若路,可人生不是走路,路走过可以返回去,可是人生却没有返回的余地。
第七十六章 伤心的杀意
低低的咳嗽声,不知是悲愤还是兴奋。他好像看到了一个该来的人,所以闭上了那扇能看到这里一切风光的窗户。窗户关上了,关的很紧,可是却关不住心。心已经出去了,脸上有着淡淡的苦笑,他很少想关于他的那个秘密,看到那个人便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那个秘密。
应该说此时他的世界,只有两个人能给他带来痛苦,可是事情总是很奇怪,给他带来痛苦的这两个人偏偏也在给他带来着微莫的幸福。
他闭上眼睛,用真诚为他们祝福……
可能也在为他自己祝福。
童四爷推开了门,这里是他的房间,最好的房间。他在别的房间也会像那些庸人自扰者一样,失眠的。本来今夜是会失眠的,那三具触目惊心的女尸还在床上。血一般的鲜红,让他稍稍的不安。可是看到狄杀,那些不安就都化为灰烬。
他轻轻地咳嗽一声,道:“你把这里可以当作童山,你想到什么地方完全无需跟任何人打招呼。”
狄杀回头,冷冷道:“没有人能左右我的言行。”
说完这句话,他的心忽然一痛,真的没有人能左右他的言行么?童四爷不是一直在左右着他么?狄杀移动脚步,淡淡地说道:“我该走了。”
童四爷神色大震,急道:“你不能走。”
狄杀喃喃道:“既然他来了,她就不会有事的。”
童四爷语声急促,道:“你走了,她怎么办?”
狄杀的脚步一滞,顿了顿,道:“我不会走的。”
童四爷欢声笑道:“这样就对了么,这样……”他看到狄杀的脸,后面的话不再说,深怕一个字说错,又把这个人激走。
狄杀沿着旋转的台阶,从这座房宅的最顶向下移动。他的脚步忽然愣住,陆云徵月倚着门栏在怔怔地看远处的回廊。回廊里空空如也,风似乎大了许多。
“轰隆”
接着一道醒目的闪电,划过天空。
天空终于还是在阴沉的乌云下准备落雨。
天上的沉云似乎压的更低,似乎人伸手就可以触及那片黑沉。
狄杀并没有心情去看压在头顶的沉云。他的眼里,他的心里,只有那个在闪电光芒绝美的容艳。甚至她修整的很整洁的指节上的红色指油都是十分的清楚。只是那几根指头却是紧紧地抓着门框,似乎想要抓碎什么。
楼上的窗户忽然被推开了,童四爷充满慈祥的声音,轻轻道:“阿月,该到前面了。”
陆云徵月愣了一愣,然后抬起了头,然后她就看到了狄杀。陆云徵月犹豫片刻,然后在一道道闪电的陪同下走向了回廊,走过了回廊,然后走到了对面。一扇不高的实木门轻轻推开,那里有灯光照耀,还有向上的楼梯。
楼梯上去,一个平台,然后再转几个弯,便可以看到烟雾弥漫的赌坊。
陆云徵月稍作停留,然后走过那条甬道,里面的人才是懂得生活的人。他们狂呼,为陆云徵月狂呼,要求起舞。
起舞,白衣飘飘,舞动在那些醉眼迷离的眼睛之下。
醉眼朦胧的眼睛在打量,就像在打量衣裳落尽的女人。她的身边有两个脱衣舞女郎,金发碧眼,身体丰满,衣服一件一件,缓慢地从她们身上落下。
陆云徵月守着最好的尊言,她的衣服在她身上,无论下面有多少呼喊,她只是起舞,却不脱一件衣服。
那个高在人群之是的平台,忽然涌上一个叼着雪茄,头发摸的发亮的人物,锃亮的皮鞋,反射着光芒。他忽然指着陆云徵月,放肆道:“你也必须脱。”
下面一阵哄笑。很快就变得非常安静。
因为还没有人这样做过,就算是那个一掷千金的豪客,用五十箱军火,八十箱大烟换陆云徵月一夜的那个人都是和童四爷交谈的。
这个吃了豹子胆的人物显然也怕的要命,因为他在说出这句话时身体就开始抖了,嘴里的酒气令陆云徵月微微皱眉。
奇怪的是那些平日经常会在遇到这种情况会把一切找事的人清理走的大汉在此刻忽然都消失不见了。那个在台上颤抖半天的男人四处看看,可能没有感觉到危险,于是笑了,他的嘴还是歪着。说不出的猥琐和淫猥。
低低的咳嗽声,从甬道深处传来。
声音不是很高,可是所有人都听到了。
没有人去在意那低低的咳嗽声,只看跳台上的表演,一个男人的表演,因为他们也确实看看这个一袭白衣的女人脱光衣服是什么模样。
可是那个男人却睁大眼睛,惊恐着,然后慢慢地退下了平台。
下面狂欢的男人不屑地“切”了几声,也就不在说什么,继续他们原先的呼喊。
谁也没有注意,那个从台上下来的男人有些失魂落魄。谨慎地看着四周,他悄悄地走出了这里,然而他刚走出去,他的胸口就被一柄冷冷的剑洞穿。
杜弃看着他,圣大的眼里的光芒开始涣散,霍天弃在远处阴影之中,雷声大作。
当狄杀来找这个人时,发现他已经躺在地上,不会说话。
血,慢慢被飘泼的雨水稀释。
狄杀怔怔立在风雨中,里面传来七弦琴声。
多久没有听过这种声音?
当他的长袍完全淋湿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霍忌。
霍忌的衣服也都贴在了身上,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狄杀道:“你也是来偷偷看她的?”
有些苦涩的声音,带着一点无奈自嘲,却不知在自嘲什么。想看一个竟然要“偷偷”看。
霍忌点点头,看着面前倒在雨水中血泊中的圣大,道:“谢谢你杀了这个畜生。”
这是一句让狄杀难受的话,为什么杀这个畜生,霍忌还要谢谢。这是一句不该说出来的话,说出来就已经表示,陆云徵月属于谁。
狄杀并没有生这句话的气,只是淡淡道:“不是我。”
霍忌抬起头。
狄杀看圣大胸前的伤口,道:“杜弃干的。”
霍忌奇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问出去,他就明白了,他和杜弃都是为同一件事来到江湖的。
狄杀缓声道:“这时是童四爷的地盘……每死一个人都会给童四爷带来惶惶不安。”
随着话声,狄杀抬起了头,然后看到了同样伫立在风雨中的一个女人,阿雅。
狄杀眼里寒光闪动,垂着的手忽然抬起,接着一步步向风雨中颤弱的阿雅走去。步伐缓慢,却又带着力量,就像霍天弃那样,沉稳而充满力量。
霍忌横步拦住狄杀,道:“你要干什么?”
狄杀盯着阿雅,道:“她应该去死。”
霍忌道:“她没有错。”
狄杀道:“死与错是没有一点关系的。”
霍忌苦笑道:“难道是因为她么?”
狄杀身体抖动,脚步也没有力量,似乎整个人都在一刹那之间没有一丝力量,慢慢地回头。他不想再看到阿雅,他怕控制不住,风雨中的女人虽然颤弱,虽然楚楚可怜,可是在他眼里却是另一种残忍,比杀人的场面都让他感到残忍。
黄埔江,涛声如雷。
一个全身湿透的年轻人握着剑柄踯躅而行,似乎没有方向,似乎无视风雨的存在。
乱走一通,然后转向了一条蜿蜒曲折的肠道,凸凹不平的青石,虽然不平,可是却给人清新的感觉。雨水流淌、冲刷褪却了肠道的泥土。他顿住,凝视着脚下青石,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很久,他又抬步而行。
茅屋里有灯光,霍天弃在灯光下,他在等待,等待一个人。
杜弃走进来,身上的雨水立刻把地上弄出一个水滩。
霍天弃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块条形的石块,上面两个代表死亡归缩的字体:坟墓。
凝视好久,就像是凝望过去,呼吸很久,就像下一刻就不会再呼吸到空气。
霍天弃慢慢转过身,道:“怎么样?”
杜弃道:“圣大死了。”
随着他的话,一滴水珠滑进了他的嘴里。不是泪水,可却给人一种泪水的感觉,甚至他本人都觉得那滑进来的水珠有点咸。
霍天弃道:“狄杀干的?”
杜弃道:“不是。”
霍天弃脸色一沉,他不关心别人的生死,可是在乎别人的死法。
“谁干的?”
杜弃道:“我。”
霍天弃猛地抬头,他发现杜弃越来越不听他的话。他本想让狄杀杀死圣大,让童四爷觉得狄杀确实是一个有用之人,然后愈加高枕无忧。让童四爷荒谬地觉得他自己高高在上。
霍天弃非常明白,一个从最高处摔下的人肯定会摔的更惨。
他本身就是一个无法忘却的例子。
霍天弃盯着杜弃道:“你不应该这么做。”
杜弃抬头,表情如常——没有表情,似乎没有对霍天弃那双深不可测眼睛的惧怕。事实上许多人觉得霍天弃身上可怕的地方并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他那张可怕的脸。其实真正让人觉得他那脸可怕的原因,主要是他那双明亮如灯的眼睛。
杜弃盯着那双眼睛,突然低下了头,低声道:“因为他没有按你的吩咐一直在里面。”
霍天弃默然半晌,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
杜弃心里抖动,刚才他盯着这双眼睛时忽然有些心慌。他把自己的心慌通过眼睛让霍天弃看出来,所以低下了头。
这个微莫的心慌是不能对霍天弃说的,所以他的答案是:“我不喜欢对别人的眼睛说话。”
霍天弃依旧凝视着杜弃,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转过身子,道:“你确实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杜弃全身戒备。霍天弃又道:“幸亏你不是我的敌人。”
杜弃道:“如果我是你的敌人,我现在已经死了。”
这不是一句拍马屁的话,可是霍天弃却感到一种奉承之感。这话比任何高明的马屁都让霍天弃感到高兴。这话不仅在说明他霍天弃不可战胜外,而且还表示着他霍天弃依旧是江湖第一的信息。霍天弃背着杜弃,脸上出现了奇特的笑容,左边的脸似乎有三条蜈蚣蠕动不停,右边的脸却似乎随时要掉下来。
杜弃忽然道:“霍忌也在那里。”
霍天弃的笑容消失,目光闪动,多了些复杂的情绪,沉吟一阵,问道:“他会不会杀童四爷?”
杜弃回答的很干脆:“不会。”
霍天弃笑了笑,道:“不会,我就安心了……他为什么不会杀童四爷?”
杜弃忽然古怪地笑了笑,道:“他的心已经生锈。”
想起当初霍忌对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现在同样的话却转移到那人身上,想想就觉得好笑。看霍忌他是如何对待无奈的。
霍忌轻皱眉头,道:“他不是一个轻易容易生锈的人。”
杜弃道:“他是男人。”
霍天弃道:“什么意思?”
杜弃道:“男人都过不了女人这一关。”
霍天弃猛然抖动身体,像是触动了什么往事,过了好久,他冷冷道:“把那个女人杀掉。”
杜弃道:“若要杀掉那个女人,必须得先杀掉霍忌。”
霍天弃一动不动,似乎在想什么十分棘手的事情。他抬头,轻轻地叹气,喃喃道:“难道男女间的情真的那么很有煽动力么?”
不知是冰冷雨水的作用还是杜弃想到了死去的琳儿,脸色铁青。心里一团燃烧的火,恨不能立刻就把霍忌焚成尸灰。
霍天弃轻声问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陆云徵月。”
霍天弃愣住,嘴角微微抽动,道:“日本人。”
杜弃道:“不是。”
霍天弃沉吟着,半晌,道:“他会不会因为这个女人而沉沦,而没有志向,而真的成为女人的傀儡。”
杜弃道:“起码现在不会。”
霍天弃道:“为什么现在不会?”
杜弃道:“据说我知,他现在正在追杀一个叫十三郎的日本人。”
霍天弃的眼睛眨了一眨,忽然道:“据说我知,你并不是一个喜欢打听别人干什么的人。”
像霍天弃这样的人总是很奇怪,他问了你问题,你也回答了他的问题,可是他却又怪你做了不该做的事。似乎别人知道的越少越好,可是回答不出他的问题又会让他觉得没有用处。
霍天弃看着杜弃的眼睛,眼睛总会透露人们心里的一点小秘密。他希望能看出杜弃心里在想什么。
杜弃的眼睛奇怪地笼罩了一层死灰色,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会从他眼睛里看到想得到的讯息。
杜弃平淡道:“我不关心别人干什么,可是他却不能不关心。”
霍天弃没有问什么,因为他觉得这是两个在同一个地方长大的人的感情,兄弟之情。可是杜弃关心他的原因却不是因为兄弟之情,而是他刚才说的那句话“男人都过不了女人那一关”。
霍天弃沉思一阵,道:“不管怎样,我觉得你还是变了。”
霍天弃的话已经很明白,他不想杜弃变成一个关心别人事的人。杜弃永远是一个杀手,关心的事太多难免会影响杀人时的果断。
狄杀在用力忍着对阿雅的愤怒,嘴唇已有血迹淌出,很快就又被雨水冲净。狄杀的声音有些颤抖,嘶声道:“以后你千万莫要让我看见这个女人。”
霍忌苦笑道:“她并没有错……”
狄杀道:“我已经说过,错与死是没有一点关系的。”
霍忌道:“可是你想过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么?”
狄杀道:“因为你。”
霍忌道:“你说的只是现在。”
狄杀道:“什么意思?”
霍忌道:“在来上海滩之前,她已经在这里了。”
狄杀道:“你想说什么。”
霍忌道:“她是跟阿……陆云徵月一起来的,也跟她呆在一起。”
狄杀霍然抬头,发上的雨水像箭一样打在霍忌的脸上。他瞪着霍忌,怒道:“不可能。”
霍忌道:“我会尽全力让她离开这里,只是希望你莫要因一时冲动杀了她……”
狄杀截道:“如果我杀了她,你会杀了我么?”
霍忌深深垂下了头,说不出话。
雨幕中仍有行走的汽车,也有拉黄包车的人,他们可能看见了欧亚赌坊的门口有一个死人,也可能没有看到,或者说已经司空见惯了这样的事情,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没有惊恐没有呼喊,甚至维持法租界治安的巡逻队也没有来这里看一眼。
霍忌重新抬起头时,狄杀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他慢慢转过头,看到了阿雅。身影怯弱,却又十分倔强。
风声更猛,雨水更大,她却好像没有感觉到。
呼吸似乎困难,身体寒冷如冬,可是她却一动不动。
那一张在雨中模糊的脸,那一具在雨中哆嗦的身躯,让他心碎。
他拖着沉重的腿,走过去,轻轻地呼喊一声,然后将那已经麻木的身体搂在怀里,胸膛也是冰冷的。她的嘴角有淡淡的笑意,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霍忌看看已经因长久的雨淋晕过去的阿雅,然后搂的更紧了,眼眶里是泪水不是?
霍忌抱起阿雅,沿着像小河一样流淌着“河水”的街道独行,像一匹孤独的狼。许多看见他的人都觉得他像一个傻瓜,他已经无动于衷。
他心中只知道欧亚赌坊不是阿雅的容身之处,狄杀不是正人君子,他没有答应你的事情代表着什么?有时候,他倒像是一个疯子,尤其是因为那个女人,他会疯的不能自已。霍忌怕,他已经失去了那个清秀脸孔的女人,他不想让更多的女人为他牺牲。
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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