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中已无牵挂,答应阿雅去美国,只不过是想让阿雅去美国。
他最担心的女人此时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归宿,他的心终于轻轻地落进胸腔。这也是一种解脱,他终于摆脱了痛苦,也摆脱了……幸福。
做到千百年和尚一直向往的那种境界,无他无我。
酒,狂倒,倒在身上,他喝过酒,可是还没有用酒洗过澡。
比冰水更冰冷的感觉,比冰水更冰冷的清醒。
剩余的酒,待全部变成空的,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闪着灯光的夜。
灯太多,竟然使人忘记这世上有圆月这种东西。
走在其中,再也没有抬头看过天空,只低下头看灯光照耀下的路。
杜弃也在抬头看天空的凄惨月亮,这时他心中在想什么?
也许想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拎着钥匙,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犹豫着道:“他可能去了太行山。”
霍忌身子一震,却没有说话,沉默着低下了头。
杜弃道:“你怪他么?”
霍忌木然良久,摇了摇头。
杜弃道:“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要你照顾好她。”
杜弃的目光望向陆云徵月的房间。他的脚步也向那个房间走去,回头对霍忌道:“虽然他没有留下对她说的话,可是我想他其实是有话想对她说的,现在我就过去告诉她。”
杜弃轻轻推开了门。
陆云徵月伏在床上,身体颤动。
杜弃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直直地站着,过了好久,陆云徵月偏过了身,杜弃忙道:“我……”
陆云徵月的声音忽然平静的异常,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一定要老实回答。”
杜弃木讷地点了点头。
陆云徵月道:“狄杀去了哪里?”
杜弃疑惑地去看陆云徵月。
陆云徵月道:“我了解他,他没有跟你回来表示他永远都不会回来。”
杜弃低声道:“美国。”
陆云徵月忽然凄然地笑了一笑,喃喃道:“别人只知道你是要去美国,可是我却知道你现在只不过是只求一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从不对我……”陆云徵月猛地抬头,道:“霍天弃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杜弃道:“你应该叫他一声父亲。”
陆云徵月嘴唇抖动,低低道:“我父亲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杜弃沉吟半晌,道:“他希望你能跟霍忌好好地生活。”
陆云徵月苦涩道:“这确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可是你不懂。”
杜弃道:“你不喜欢霍忌?”
陆云徵月忽然道:“如果我说他们两个我都喜欢,你相信么?”
杜弃呆了一呆,不知该不该点头。
陆云徵月咬了咬牙,似乎在下什么决心,然后压低声音,道:“我希望你帮我一件事。”
杜弃道:“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你的父亲。你只有说出的事,我一定会不惜一切地帮助你的。”
陆云徵月脸色苍白,似乎这件事令她很痛苦,她还是说了出来:“帮我救狄杀一命。”
杜弃猛地抬起头,愕然道:“他想死?”
陆云徵月摇摇头,道:“他不是想死,而是他已经没有了生命力。别人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他有病,而且是绝不可能治好的病。”陆云徵月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相信爱情可以创造奇迹么?”
杜弃不懂陆云徵月在说什么。
她耐心地解释着:“我听过一个传说,一个关于已经无药可救的男人,本来可以随时死去,可是却因他一直牵挂着一个女人而活了很长时间。”
杜弃忽然道:“我听说这个故事,李寻欢和林诗音的故事。”
陆云徵月道:“你肯帮我么?”
杜弃似乎感觉到要发生什么,可是他知道这也许是唯一让狄杀活的更长一点的办法,缓缓地点了点头。
三天后。
码头,一艘万吨巨轮将要远行。
岸边却意外地没有多少人,因为这是一艘去外国的船,没有人会来为外国人送行。
过了两个时辰,才有一个咳嗽不停的人走出舱室,静静地立在甲板上,强劲的海风似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影一下吹进海里。开始明亮的海面,此时竟有一点晦暗,无数浪头汹涌澎湃。弧长的天际线慢慢变得模糊。
天空竟飘起了小雨,狄杀默然无声地看着渐渐远离地故土。
雨水打在他身上,他也毫无知觉,只是在久久的凝望之后,忽然“扑”地吐出一口鲜血。
阿雅一直在舱内看着狄杀,她手里捏着前天杜弃亲自送来的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陆云徵月永远不会嫁给霍忌,永远在等狄杀从美国回来。
狄杀的脸上有笑容,他确实履行诺言,已经跟随阿雅来到海上,只要去到美国,他的一切就都将终结。只是,这时,陈中良忽然递给了他一封信。
狄杀只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大变。他抬头迎着抖动的雨幕,心里不知欢喜还是悲伤。
陈中良看了一眼在舱内的阿雅,虽然没有看见,可他还是问了狄杀一句:“你是不是打算回去?”
狄杀凝望着天地相接处,久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喃喃道:“她虽然这样说,可是我知道只要我不回去,他们就一定会在一起。”
话虽这么说,可是他自己却没有一点把握。
他认识陆云徵月的字体,和信上的字体一模一样,只有她才能写出如此娟秀如柳叶的字。
他更了解陆云微月这个人,她虽是个女子,可是她说的话却是说一不二。
霍忌知道狄杀离开上海滩之后,大醉了一场。这让他更加觉得他对不起那个被迫远离故土的男子,他更多的想法是在阿雅身上。
如果不是他,她肯定不会离开生长的土地。
据说,人在这世上,如果痛苦太多,就想离开这个世界。
那么,人在这土地,如果痛苦太多,应该也会选择到别的土地生长。
霍忌歪着脑袋打量十三郎,觉得一切应该结束了。
狄杀走了,阿雅走了,他世界的男人只剩他自己,他世界的女人只剩陆云徵月。
霍忌举起酒瓶,犹豫了好久,没有砸向十三郎。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和杜弃有关的事。
爱,不是错。
所以杜弃往日并不是错,只是一种无知的迷途。
不管怎样,杜弃的刀也应该在十三郎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欧亚赌坊,依然有灯,只是烟馆关了。
杜弃本来已经做好把这里都关掉的打算,可是他想到如果他不去做,总有别人会来做,如果他不做坏人,总有别人做的比他更坏。
有时候做坏人其实也是在做好人。
十三郎知道自己的末日就要来到,就像他们的军队一样,已经要结束。
街上的汽车似乎更多了,霍忌在一个不见名的酒馆摇晃着,十三郎想跑,却没有跑的一点勇气。只好乖乖地跟着霍忌走。
旋转的楼梯处又有了绚丽的灯光,霍忌微笑着看着。
他的微笑只坚持了片刻功夫,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陆云徵月。
看见这个人本来是一件幸福的事,他心里有她的影子,她的心里似乎也常想他。两情相愿的事,除了幸福还是幸福。
霍忌僵住,是因为陆云徵月是被人绑在楼梯上的。
陆云徵月脸色苍白,孤单无助,就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
霍忌怒吼一声,扑了过去。他还没有扑过去时,楼梯上就出现了一个人。
那个人沉声道:“再向前,她就死。”
霍天弃的心沉了下去,举起手指着那个人,颤抖道:“你——你——”
杜弃狠声道:“你最好消失的快点。免得我一激动,抖动着让她香销玉殒。”
霍天弃呆呆地望着,良久,喃喃道:“为什么?”
杜弃嘶声道:“我有理想,我不能跟你这样无所求的浪子相提并论。所以我需要钱……”
霍忌道:“这里不已经都是你的了么!”
杜弃道:“可是谁知你什么时候又返回来说,这里还有你的一部分。”
霍忌一步步向前走去,悲声道:“好,没有想到我一生中的唯一的一个兄弟,竟然会因钱而……”
杜弃道:“住口……”
霍忌道:“我知道这并不是你的本意,你一定是受人胁迫。”
杜弃尖声笑道:“你觉得还有人可以胁迫我么?没有了,现在只有我胁迫别人。”
霍忌已经走了过来。
杜弃忽然道:“也许你不怕死,也许你觉得她也不怕死,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她已经怀孕了。你再这么贸然行事就可能失去的不只是她的一条生命。”
霍忌僵住,鼻子上方的疤痕抖动,脸也近乎扭曲。
霍忌一字字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杜弃沉吟半晌,道:“想让你离开这里。”
霍忌道:“本来我就是要离开的。”
杜弃道:“我只想让你一个人离开。”
霍忌盯着楼梯上握着剑的杜弃。
杜弃却没有看他,生怕一看他的眼睛就会出卖他。如果霍忌再向前走一步,也许杜弃所做的一切就会全部崩散。可是霍忌没有再走一步,他怕,怕杜弃伤陆云徵月的命,更怕伤她肚里的孩子。
杜弃缓声道:“只要你答应,你不再来找她,她一定会没事,她肚里的孩子也不会有事……”
霍忌呆了,总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可是此刻忽然觉得一切其实才刚刚开始。
又过三天。
一条荒凉的道上,一个年轻人,用一根绳子拉着一个另一个人。
十三郎就像是一只狗,在绳子的另一头静默无声,前面那人也不说话。
低头,蓬头垢面,似一乞丐,目光呆滞,只是不停饮酒,嘴里反复喃喃:“总有一天,我要杀死杜弃这个王八蛋。”
并不时的喝一口酒,停驻仰望一阵浩瀚的天空。
前面那人似乎对各地的路都很熟悉,从来没有问过人,只孤单地行走,走过丘陵,走过树林,走过大河,向他最后的地方走去。
太行山,大狭谷。
不知何时多了一间小屋,水声隆隆,也有淙淙细水流淌。
秋日荒草,秋日高云。别离的景色,人也别离。
一声声古寺的梵唱,像极僧侣。
也许就是僧侣,一个行云四海的游僧在这里住了好久,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谁。
十三郎跟着那个像傻了的人,最后的落脚处就是这里。
霍忌看着破败的小屋,无神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对曾经往事的回念。
接着,他听到一声响在耳边的佛号,一位面目慈祥的和尚微微向他作揖:阿弥陀佛。
只有一只耳朵,这样的人多少会给一点残忍的感觉,可是这个和尚却以他的虔诚与慈祥的面目在短短的十几日内劝说了数十名劣人改邪归正。
沟谷纵横,空山无人。
霍忌便在这个小屋住了下来。随他一起起居的有十三郎。
虽然了空已经尽全力想让霍忌凡事想开,可是他却依然想不开。他甚至不想说话,终日饮酒。
这世上于是又多了一个酒鬼。
偶而,他会从十三郎身上看到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往事如烟,竟连曾经的一处也不能牢牢抓在手心。
某日,霍忌忽然酒后笑道:“没有想到到最后和我在一起的会是你这个不能叫做人的人,没有想到应该在我身边的人却没有一个在我身边。朋友远离,兄弟相残,她去了异地,她却落入兄弟手中。”
霍忌苦涩地笑着。
小径上,孤山头。
四颗人头,有两颗是新的,不过也被深山秃鹰琢食的差不多。那把砍刀落在其中一颗已经不能辨别头像前,紧紧握在一双手中。想必这人当初砍掉别人的头后,随手就把自己的也砍了下来。
霍忌恭敬地向着坟墓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捡起了那半把砍刀。至于那几颗散乱丢放的从头,他觉得还是就这样如此摆放着吧。让躺在墓穴里的人去看他们曾经的罪恶与惭愧吧。
一月后,深秋,天凉,水冷。
陆云徵月在冷水在清洗着自己的身体,她已决定将一切洗去。
把那一段非她所愿的日子完全洗去。
纵然如此,可是她却掉进一个更可怕的旋涡,一个没有男人的生活之中。
她脸上竟有欣慰的笑容,慢慢地穿上她的衣服。
杜弃在走廊间呆呆地看飘飘下落的树叶,就像人一样,有时候真的不由自己。
陆云徵月走到他身边,停了下来,忽然道:“谢谢你把霍忌逼走。”
杜弃伸手接过落向头顶的一片枯叶,道:“你这是何必呢?你明明喜欢他的。”
陆云徵月苦涩地笑道:“如果不这样,狄杀一定会死去。”
杜弃看着那片没有生命的树叶,道:“有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陆云徵月道:“当问无凡。”
杜弃犹豫半晌,道:“他们两个你到底喜欢谁?”
陆云徵月低下了头,沉吟良久,道:“不知道。”
杜弃没有再多说话。
陆云徵月道:“这件事其实最对不起的你,害的你们兄弟却变成仇人。”
杜弃沉默了好久,道:“其实我也不希望狄杀真的死掉。也正因此,我才会帮你。”
陆云徵月似乎很意外,眨着眼睛去看杜弃。
杜弃微微一笑,道:“因为狄杀是我的朋友。”
陆云徵月盯着杜弃,忽然道:“其实你也是一个好人,如果真有一天真的有误解你的人要杀你,我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对那些杀你的人说,你是一个好人。”
杜弃微笑,他不想把对陆云徵月这种天真思想的嘲讽表露至脸上。杜弃淡淡道:“以后不会再有人要杀我了。”
陆云徵月忽然黯然道:“他一定会来的。”
杜弃知道他是谁?他是霍忌。
杜弃忽然长叹了口气,喃喃道:“难道我这一切经历真的像他所说,仅仅是开始么?”
似乎又听见祠堂里的话:
“你结束一切,一切也就会因你而结束。”
“你做的仅仅是开始,所以你不会结束。”
杜弃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陆云徵月,道:“你是不是去看看你的父亲?”
陆云徵月身体抖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以后再说吧!”
一直不为察觉的人,阿超,似乎没有消失。
他此时的身份是一名乞丐。他此刻确实只能做乞丐,他的手指断了,断了三根,而且是他重要的右手,他看着别人扔在破碗里的赏钱,愤怒地发誓:一定要让所有的人踩在他的脚下。
当然这只是他美好的想象,每个年轻人都会有自己的美好想象。这个想象支撑着他们永不放弃地活下去。
他已经在欧亚赌坊呆了好几个月,因为他曾经在这里有着别人没有的一切,可是现在,他却在这里只能去看别人享有他曾有的一切。
讽刺,还是悲哀?
夜又黑了,天气又冷了许多,阿超拎起他的破碗向黄埔江岸边的村庄走去,那里有一间小屋。他自己建立起的。虽然躺在里面依然寒冷,可是对他来说,那就是一个家。
躺在用秋收的秸杆上,他还在想刚才在欧亚赌坊偷偷听到的话:“你做的仅仅是开始,所以你不会结束。”
这虽不是对他说的,可是却让他充满力量,觉得年轻人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有希望,就一定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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