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草民只是尽一己之责。”他对答如流,眼角却瞄见一抹灿烂银光。
赏月亭里,还有别人。
而且,还是个少女。
她身穿满绣苗服,戴着精致眩目的白银头冠、白银花圈、白银项链、白银流苏,从服饰打扮看来,就可以猜出,她是个苗族贵族,而且地位极高。
不仅如此,那些繁复的首饰,仍掩不住她的天生丽质,白里透红的小脸上,双眸晶亮如星,红润润的唇瓣,如花瓣般诱人。
如此美人,就连长年受女人包围的上官清云,也不禁心中一动。
坐在龙椅上的皇甫仲,还忙着夸赞,一长串背得滚瓜烂熟的功绩,就似连绵江水、滔滔不绝,停都停不下来。
“朕发现,数年内你立下不少大功。六年前,你保护亲王府,一夜间杀退四十多个盗匪;五年前,你押运四川贡银,途中几度遭遇盗匪袭击,仍将贡银全数运回京城;四年前,你只身进入枭鹰寨,不费一兵一卒,就劝降了两百多人……”
历年功勋如清风过耳,他情不自禁的,又朝貌美如花的少女看了一眼。
这次,她发现了。
清丽的小脸一亮,她虽然略显羞意,眼里眉梢却难掩喜色,绝美的笑靥,让一身华贵服饰,全都相形失色。
“爱卿几番建功,朕都想延揽爱卿入朝为官,但爱卿谦恭,每次都婉拒……”
上官清云表面上敛目垂首,但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到那少女身上。
“就连朕的赏赐,爱卿也分送给弟兄,此举更是义气过人……”
她掩着嘴角,格格轻笑,白银流苏跟着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朕就在想,非得赐一个由得爱卿独享的赏赐,才能奖励你的劳苦功高……”
那惑人的笑靥,让他难得的失去警戒。
“好在,有公孙提醒朕,爱卿已年过二十八,但长年奔走,至今尚未婚配……”
少女轻咬着唇,像是没耐性的猫儿,几度想要上前,却又明知不可,只好在原地,快乐的踏地转身,身姿曼妙如舞。
“再加上,苗地禾武吾炼雅喜纳公主,对朕表明心迹,言明对你爱慕已久,此生非你不嫁。朕已经决定,为你们二人主婚,你们郎才女貌,正是佳偶天成啊!”背完一大串由宰相拟好的台词,皇甫仲到这会儿,才喘了口气,终于放松下来,重新端起茶碗。
上官清云彷佛闻见,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
站在一旁的公孙明德,这时才开口。
“还不谢恩?”徐沉的语气,不怒自威。
失却防备的上官清云,一如往常,低头叩谢。“谢皇上恩——”最后一个“典”字还没出口,他颈后的寒毛,瞬间全都站了起来。
等等,他在谢什么?!
一瞬间,他骤然清醒过来,努力捕捉着方才的模糊记忆。
独享的赏赐。
至今尚未婚配。
俊美的脸庞,逐渐惨白如雪。
禾武吾炼雅喜纳。
爱慕已久。
朕已经决定,为你们二人主婚。
主婚?!主婚?!主婚婚婚婚婚婚婚婚婚婚……
余音在他脑中回荡,眼前忽地一片泛黑,他有生以来,终于感受到遭逢严重惊吓而昏厥前,会有什么感觉。
悦耳的银铃声,由远而近,美丽的少女像是终于获得许可,咚咚咚的奔到他眼前,仰起晕满嫣红的小脸,热切的注视着他。那抹嫣红,不是害羞,而是掩饰不了的兴奋。
“上官哥哥!”她高兴的叫着,不顾礼教大防,用力冲进他怀里。“我好想好想好想你喔!”
温香软玉抱满怀,上官清云却脸色死白。
不!
不会吧!
少女歪着头,笑盈盈的撒娇。“你不记得我吗?我是喜儿啊,十年前那个喜儿啊,我来找你了!”
白银流苏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原先悦耳的声音,如今听在上官清云的耳里,却比丧钟还要骇人。
禾武吾炼雅喜纳。
他记得她。他当然记得她!
虽然历经十年之久,但是当年为了保护这个苗族公主,他必须追在她屁股后头,努力收拾烂摊子,还被商家们骂得狗血淋头。不仅如此,她还害得他内伤加外伤,日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差点没重伤而死。
过往前尘一一闪过脑海,那些一次又一次扫来的灰影长鞭与巨足,那些日日都得替她陪罪,帮她收拾善后,使他呕血三升的恐怖往事,全都历历在目,清楚得恍若昨日。
当年,他鼓起最后一分力气,才把这灾星踢回苗疆,但是此时此刻,她却窝在他怀里,愉快的又磨又蹭,白银头冠一次又一次,撞击、狠刮着他的俊脸。
即使面对凶恶盗匪,也无所畏惧的上官清云,蓦地脚下一软,咕咚一声的坐倒在地上。
“啊,上官哥哥,”喜儿抱住他,几乎要喜极而泣。“你这么高兴看到我回来吗?我好感动啊!”
不、不是的、不是的!
惊吓过度的他瞪大了眼,想要呐喊,但却无法动弹,更无法出声。
只见那张娇美的小脸,鼻尖对鼻尖的凑到他眼前,近到他能感觉到,她弯弯的长睫轻刷在他脸上。
喜儿用双手,捧住那一张让她魂牵梦萦,日也思、夜也想的俊容,无比认真的保证——
“上官哥哥,你放心,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从今此后,我们可以永~~远~~永~~远~~的在一起了。”
上官清云目瞪口呆,从指尖到心头,逐渐凉透。
他最恐惧的噩梦,居然在现实上演。这个差点害死他的女人,即将成为他的妻子,天知道他将会受到什么样的残酷“蹂躏”!
“不!”
悲惨的哀鸣,终于破口而出,响彻整个皇宫。
第2章(1)
喜儿从没见过,人可以跑得这么快。
明明刚才她还感觉得到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强健的体魄,怎么才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觉得怀里一空,心上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愣了一愣,呆看着空荡荡的双手,再抬起头来,只来得及看见好远好远的地方,剩一丁点大的苍衣背影。
上官清云在最短的时间内,头也不回的逃出皇宫。
哗啦!
喜儿的满腔热情,骤然之间,像是被泼了一桶的冷水,凉得她不知所措。她好不容易收回视线,茫然的转过头来。
“他为什么逃走了?”呜呜,她原本以为,上官哥哥会很高兴见到她的。“他不想见到我吗?他不愿意跟我成亲吗?”她愈说愈是伤心,大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她等了那么久,盼星星、盼月亮的,才终于盼得再度入京的机会。为了上官哥哥,青春美貌的她,拒绝了无数次的求婚,不论对方是多么剽悍的战士、多么富裕的族长,她一律摇头推拒。
十年来,喜儿的心中,只有上官哥哥一人。
哪里知道,如今水到渠成,万事俱备,连皇上都愿意主婚,只等着他欢天喜地的答应,他却头也不回,逃得比野熊还快。
赏月亭里三个男人,眼睁睁看着“猎物”逃走,却半点也不慌张。
“公主,请宽心。”公孙明德说道,他往前跨了两步,步履徐沉、态度平静。“上官老弟肯定是欣喜过度,一时心急,想快快赶往婚仪现场。”
醇厚的嗓音,稍稍平抚了喜儿的不安。她咬着唇瓣,抬起小小的脸蛋,大眼睛眨啊眨,半信半疑的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眼也不眨的说谎。
皇甫仲也帮着打圆场。
“公主别误会了,上官是又惊又喜,”他想了一想,谨慎选择形容词。“可能,还有一点害羞吧,再者男女授受不亲,他一定是强忍着对公主的倾心爱慕,急着赶去婚仪现场,要等到跟你成亲后,再对你一诉情衷。”亏得宰相早先的“训练”,他的谎话说得可溜了。
听了皇上与宰相的安慰,喜儿才转忧为喜,红唇难掩一丝娇怯,心中像是淋过春季暖暖的雨,刹那间百花齐放。
原来……原来……上官哥哥竟是这么急着,要跟她快快成亲呢!
她有点儿羞、有点儿喜,但更多的是心急。
“那我们也快点赶过去!”可不能让上官哥哥等久了,她会心疼呢!
“公主娇贵,请与皇上同行,慢些无妨。”公孙明德倒是不疾不徐,双手一拱。“就让臣下即刻赶往婚仪现场,筹办婚礼细节。”说完,他恭敬的退出赏月亭。
连同一旁,不发一语的沈飞鹰,也跟着退了出去。
眼看那个大男人也走了,喜儿哪里还忍得住,急急走到赏月亭外,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只听得口哨声一起,皇甫仲就感觉到地面隐隐震动,不但频率愈来愈密集,震动的幅度也更大,害他连茶碗都端不住,洒了胸前一片湿。
蓦地,天色暗了下来。
一头比赏月亭还高、还大的巨兽,挡去所有阳光,巨足一踏,就震得赏月亭几乎要垮了。
“小喜,来,我们去找上官哥哥。”喜儿唤道,亭外探入长鼻,将她一卷而起,轻而易举的搁到背上,坐得安安稳稳。
皇甫仲克制着恐惧,望着亭前巨兽,双手不听话的直抖。
“小、小喜?”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它哪里小了?”
“它出生的时候很小啊,只有这么大。”高高在上的喜儿,用双手比划出约一只成年西藏獒犬的大小。
那也没有“小”到哪里去啊!
皇甫仲在心中呐喊,却没胆子说出声。
“喂,别再拖拖拉拉了,咱们也快去啊!”迫不及待的喜儿,兴奋的情绪,感染身下的巨兽,比柱子还粗的大脚,咚咚咚的踢踏着。
一个忠心的太监,看着皇上吓得脚软,别说是走,就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只好壮着胆子上前,站在巨兽前方,边抖边说:“呃,启禀公、公主,您挡在这儿,轿子过不来……”
喜儿往后一瞧,这才发现远处由十六个大汉扛着金碧辉煌的轿子,正预备要护送皇甫仲,却因为巨兽踢踏不停,而迟疑着不敢上前。
“真麻烦。”她嘟嚷着,不情愿的让开,还不忘叮嘱。“别慢吞吞的,你动作快一点喔!”
“好好好!”皇甫仲连声答应,被搀扶着坐进轿子里。
拖拖拉拉的,可耗去了不少时间。她要不是看在这家伙是主婚人的分上,老早用绳子套住他,拖着他就出发了。
她不耐烦的左等右等,看着太监、宫女们,围在轿子旁忙东忙西。
“到底好了没有?”她质问,巨兽也跟着猛一跺脚。
瞬间,太监、宫女们全吓跑了。
轿子里头,传来小小的声音,怯怯的回答:“好了。”
“可以出发了?”
声音更小了一些。“可以。”
“好!”喜儿欢欣的大喊一声,往前一挥手。“小喜,咱们走,愈快愈好!”说罢,美人与巨兽以无人可挡之势,轰隆隆的冲出宫门。
噢,上官哥哥,只要再等一会儿就好。
喜儿立刻就来啦!
玄武门前,气氛紧绷。
脸色惨白的上官清云,一路从皇宫走出来,沿着玄武大道,笔直的往玄武门前进。他走得很快很快,快得只差没使出轻功,让人发现他不是在走路,而是逃亡。
情况危急,向来礼数周全的他,就算遇上熟人,却连招呼都没时间打。
陈记酒铺的掌柜,大声嚷嚷着,要送他一坛上等美酒,他连停都没停下。
刚退休的王大人,派人来想找他保镖,护着家眷一同回乡养老,他置若罔闻。
爱慕他的姑娘们,想塞情书到他怀里,他却视若无睹,一封也不接,白白辜负了姑娘们的情意。
他无暇旁顾,一心一意,只想着——
逃!
逃得愈远愈好!
只要逃出皇宫、逃出京城,逃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藏身,就能躲得过那个可怕的女人与巨兽。
偏偏,他的逃亡途径上,出现了阻碍。
策马赶来的公孙明德,一身灰衣黑衽,早已气定神闲,站在玄武门前等着他。在他身后,还有上百名禁卫军,个个全副武装,如临大敌。
玄武大门更是早已关上,四周的民众们,察觉似有异样,全都围靠了过来。民众们虽然有志一同,乖乖保持安全距离,但是却都不肯离去,反而愈聚愈多,不一会儿工夫,人群就这么里三层、外三层的,把玄武大门团团围住。
上官清云霍然站定,捏紧双拳,望着眼前为国为民、忠义之心日月可昭的国家栋梁、护国良相,以往他敬重万分,如今却想亲手掐死的男人。
一阵清风,飒飒而过,扬起两人的衣袍。
男人慢悠悠的,开口问道:“上官贤弟,走得这么急,莫非有什么急事?”
“对,急事。”他瞪着公孙明德,刻意强调。“很急的事。”
“再急,也不会比成婚之事来得急。”徐缓的语气,平平稳稳,除了坚定之外,听不出半点情绪。“皇上念你大功,特命明德筹办你与禾武吾炼雅喜纳公主的成婚大典,此乃难得的赏赐。”
“这是赏吗?根本是罚吧。”他咬牙切齿,恼火的低语挤出牙缝。
公孙明德上前一步,也压低了语音,挑眉警告。
“皇上说是赏,那,这就是赏。”
上官清云脑子里轰的一声,眼前一片血红,悲愤得觉得自己连脑子都要炸开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这些年来,可是建功无数啊!
公孙明德娓娓道来。
“苗疆近年事端不断,几次平叛,旨以十二部族中的禾武吾功绩最大。失去禾武吾一族,就等于失去整个苗疆。”所有国家大事,都在他脑中。“联姻乃是最佳之计,恰巧禾武吾炼雅喜纳公主愿意入京,又对你爱慕至深。”
“所以,你就让我‘为国捐躯’?”这还有天理吗?他眼角抽搐,脸色发青的再道:“你知不知道,她当年差点害死我?”
“知道。”
上官清云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既然知道,你还要逼我娶她?”
正当他大受打击,思忖着该怎么说服公孙明德,把这个“赏赐”,推给另一个倒楣鬼的时候,身后突然人声鼎沸,震动地面的力量,渐渐由远而近。
“啊,那是什么?”
“我见过、我见过!我小时候见过!”
“那、那那那那那是……”
“是大象啊!”
满身苗服银饰的美人儿,熟练的驾驭大象,旁若无人的在玄武大道上狂奔,人们惊叫不已,匆忙闪避,有的跌倒、有的撞墙,还有的跌进池子里,全都乱成一团。
轰隆的巨响,直到玄武大门前,才静了下来。喜儿兴高采烈的跳下象背,轻盈落地,白银饰品叮当作响。
上官清云心头一震,本能的才要举步,还想再逃,肩上却被拍下一掌。那一掌内劲巧妙,穿筋过脉,不但封了他的哑穴,还让他动弹不得,成了个随人摆布的木头人。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公孙明德在他耳边,轻声的说了这句话,随即翩然退开。
上官清云作梦也想不到,人人敬重的宰相,居然会偷袭他!
眼看着喜儿满脸是笑,急急忙忙冲过来时,他心中一阵悲戚,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啊啊啊,想他玉树临风、文武双全,如今却落得为国捐躯的下场!
闪亮亮的银冠迎面而来,差点刺瞎了他的双眼,扑进他怀里的小女人,却还又蹦又跳,紧紧抱住他追问着。
“可以成亲了吗?”她可等不及了,吐出口的都是追问。“现在就要成亲了吗?”喔,她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现在?!
上官清云气血攻心,差点昏过去。
现在?!在这里?!
公孙明德气定神闲,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