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灶里的炉火已经熄了,桌上的菜已经冷了,人已经死了。
胜三和他的兄弟们,本来已经占尽了优势,他们的拳头总变成了别人的噩梦。
可是现在他们都已经倒在地上,每个人都像是一根被拗拧了的钉子,扭曲、歪斜,冷而僵硬。
他们到这个地方来的时候,一共有九个人,现在倒在这个厨房里的人,也是九个人。
他们是来“整理”丁宁、姜断弦,和伴伴。可是现在了宁、姜断弦,和伴伴却全都不见了。
要整理别人的人都已倒下,被整理的人反而不知行踪。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慕容秋水也不知道。
只有一件事是每个人都可以确定的,这个地方刚才一定发生了某=种极可怕的意外变化。
最重要的一点是胜三和他的兄弟们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手——纵然不能算高手,却无疑是老手。
老手通常也是好手。
要对付这种人并不容易,可是现在他们却好像是死在同一瞬间,连一个能够逃出门的都没有。
他们的尸体看来僵硬而扭曲,面容恐怖而诡异,无疑是被人用一种极奇秘而诡秘的手在一瞬间刺杀于当地。
这个人是谁?
幂容秋水还是很镇定,而且连神情都没有一点改变。他一向是个非常冷静,非常有自制的人。
可是他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他只觉得手心里已经冒出了冷汗。
灯还是亮着的,并没有被震碎,也没有被打灭,可见这里并没有经过很惨烈的激战。
从这一点也可以证明,出手的在极短的时刻里就已制伏了胜三和他所有的兄弟。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进来的时候,居然没有人提防他。
想到这一点,就可以把这个“凶手”的范围缩小很多了。
慕容秋水取过了一盏灯,提起了一个死人,开始检查。
他一定要先查明这个人致人死命时所用的是什么手法。
这个死人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份他当然都不会错过,甚至连每一根肌肉的变化都不肯错过,甚至连衣服的折印都不错过。
甚至连毛发的卷曲和皮肤指甲的颜色都没有错过。
然后慕容秋水的瞳孔就开始收缩。
——他是不是已经想到这个凶手是谁?
——他是不是已经把握到很确切的证据?
一向非常冷静镇定的慕容公子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别人很难看到的表情。
他那张苍白高做冷漠,具有一个真正异族所有特色的脸,忽然因为愤怒而扭曲。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脸色又变了,从恐怖的扭曲,又变为温柔和和平。
现在慕容秋水又是慕容秋水了,温柔如水,高做如水,冷如水。
他就用这种眼色,看着窗外的一片黑暗空瞑,然后他又做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忽然说话了,面对着那一片空瞑黑暗,他居然说话了。
空与黑都是听不到任何声音的,他是在对谁说话?
他说,慕容秋水说,说了两个字。
“你好。”
这句话他是对谁说的?这个人是不是能听见他的话,是不是能回答?
是的。
就在他问过这句话之后,那一片空瞑的黑暗中已经有人在口答。
“你是不是在问我好不好?”
“是。”
“这句话你不该问我的。”
“为什么?”
“因为你应该知道现在我不好。”
“为什么?”
黑暗中的回答是用一种非常非常令人销魂的声音。
“因为你。”
这种回答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回答这句话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如果有一个女人告诉你,你所有的麻烦,都是因为她而起的。
你是什么感觉?
如果一个女人告诉你,她的烦恼,都是因为你而起的。
你怎么办?
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办法是用一把梳子去解决,就好像你的头发都已经打成结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你是不是只有用一把梳子才能解决?
理是理不断的,剪是剪还乱的。
梳子,最有效。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像是梳子一样,因为这个世界上也有一些人像头发。
梳子生成就是来对付头发,这个世界上有梳子这样东西,就因为人有头发,所以人才会发明梳子。
头发就要用梳子来梳,用剪刀剪,头发没有了,用拔子拔,头发也没有,不用梳子梳,头发也会没有的。
所以梳子就出现了。
梳子也有很多种,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有的珍贵,有的便宜。
现在出现的这个梳于,就属于最珍贵最好看的一种。
这个梳子,就是花景因梦。
对男人来说,花景因梦就像是一把梳子对一头头发一洋。
这个女人就好像是天生就用来对付男人的。
慕容秋水是不是头发?
一个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梳子,他就是头发。
慕容已经不会爱人了、甚至已经连他自己都不爱,难道会爱别人,难道会爱因梦?
他不爱因梦。
可是,他是头发。
一个男人如果有一点弱点被一个女人看出来,而且抓住,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梳子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梳他的头发,梳得服服贴贴。
“因为我?”
慕容秋水看着幽灵般从黑暗中出现的花景因梦:“你说你最近不好是因为我?”
他并没有显露出惊奇的洋子,因梦居然会忽然在这里出现,好像本来就在他意料之中。
他甚至还在笑。
“你说我做了那么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你让我时时刻刻都要慎防了宁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你还锯掉了我最好的朋友一条腿。”慕容微笑说:“现在你居然还说你不好是为了我。”
“是的。”花景因梦也在笑:“我就是要这么样说。”
她笑得当然比慕容秋水好看,而且比大多数人都好看,可是慕容却没有一点欣赏的意思。
因为他知道这种女人笑得最好看的时候,就是最可怕的。
“你知不知道我这么样才是对的。”因梦说:“不对的是你,”
“是我?”慕容故意用一种很好奇的神态说:“不对的是我?”
“嗯。”
“为什么?”
花景因梦不回答,反而反问:“你问我最近好不好,你知道不知道‘好’是什么意思?‘不好’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慕容秋水居然也反问:“你说是什么意思?”
“好的意思我不懂,因为我从来没有好过。”
“你不好过?”
“我常常都不好。”因梦说:“我的心情总是不好,身体也不好,饭量不好,胃口不好,酒量也不好,我对女人不好,对男人更不好,所以大家都说我这个人真不好。”
她说:“可是这一次我不好,却不是为了别的人。”
“这一次你不是就是纯粹为了我。”
“就是。就是为了你。”
“为什么?”
“因为你实在不是个东西。”
花景因梦说的活,当然都是有道理的。
“你把杀了我丈夫的人放了,你把我早就已经忘记而且永远不愿再见的男人找来对付我,我都不怪你。”
因梦说:“这些事,都没有让我不好,让我不好的,就是你,只有你。”
“我在听,”慕容说:“你知道我一向都喜欢听你说话的。”
他问因梦:“你记不记得我常常会听你说话的。”
他问因梦:“你记不记得我常常会听你说话听到天亮。”
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在说话,说的都是些不是话的活,甚至可以说不是人说的话。
这两个人不但是人,而且都是极不简单的人,他们说这种活,只因为他们都知道一件事。
——他们都知道一个人情绪最低落最紧张的时候,如果还能说一些这种不是人说的话,就可以让自己的情绪变得好一点了。
现在他们说这种话识因为现在他们的情绪都已如弓弦般绷紧。
绷紧的弓弦是静的,这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对立着。
在这一瞬间,他们之间所有的往事和回忆,所有的恩怨和情感,忽然问又全都回来了,全都回到他们的凝视里。
可是在下一个刹那里,这些回忆和情感又忽然全都消失不见。甚至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这绝不是因为他们已遗忘。这种感觉和遗忘是绝不相同的。
这种感情也不会被遗忘。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前,他的眼睛虽然看见了这块岩石,也可以摸得到,可是,这块岩石在他眼中却已不存在了。
因为他的眼已视而不见。
过了很久,慕容秋水才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早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完了。”他对因梦说:“可是我从未想到我们会完得这么彻底。”
“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因梦说:“我们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可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事,很可能比别人还多。”
“这是为什么呢?”
慕容秋水自己问,自己回答:“这是不是因为我们想得太多?”
他的回答,也是个问题。这种问题,却已用不着再口答。
“想得大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总喜欢去想一些你不该想的事。”
“这一点其实也不重要。”慕容说:“重要的是,有些事往往会在还没有开始时就已结束,更重要的是,有些事在明明已经结束时才开始。”
“有道理,”因梦过了很久之后,又重说一遍:“你说的真的很有道理。”
“那么我就要问你了。”
“问什么?”
慕容秋水问的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居然问花景因梦。
“你和丁宁是不是已经开始。”
因梦和丁宁会开始什么?他们之间的仇恨已生了根,人与人之间如果有仇恨生根,那就表示所有别的关系都已结束,还有什么能开始?
这个问题是个什么样的问题,问得多么荒谬。
可是花景因梦却显然不是这么样想的。
她的神情态度都没有什么改变,可是她居然反问慕容秋水。
“你刚才在说什么?”
慕容笑了。
他相信他刚才说的每一个字,因梦都应该听得很清楚,所以这个问题绝不是花景因梦这么样一个女人应该问出来的。
她问了出来,只因为一点理由——
她心虚。
对一个心虚的女人提出来的问题,大多数聪明的男人都不会回答的,所以慕容只说:“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就在一瞬之间,每个人的生死都一样。”他说:“爱恨之间的界限也一样。”
慕容解释:“有时候你爱一个人爱到极处时,在一瞬间就会变成恨。”慕容秋水说:“你恨一个人恨到极处时,有时候也会变成这样子的。”
“由恨变成了爱?”
“是的。”
慕容秋水说:“恨汲爱极,都是人类情感的极限,也是终点,不管你从哪条路走进去,到了终点极限,相隔就只有一线了。”
“是的。”花景因梦居然承认:“我知道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所以我相信你对丁宁的感情已经完全改变了,”慕容说:“所以我相信丁宁现在非但没有死,而且一定已经被你保护得很好。”
花景因梦忽然又表现出她那种非常特别的性格和勇气,她居然立刻承认。
“是的。”
她直视着慕容:“我敢担保,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他了。”
慕容苦笑:“你做的事,为什么总是会让人想不到呢?”
“你勾引伴伴,你利用我,为你设下了这个圈套来对付姜断弦和丁宁,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了不起了。”慕容秋水说:“可是这半段的事,我还能够想像得到,下半段的事,我却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了?”
“下半段的什么事?”
“我实在想不到你会为了丁宁做出这种事,也想不到你会用什么法子对付姜断弦。”慕容说:“我更想不到你怎么能在一瞬间制住胜三和他的兄弟。”
花景因梦那双和任何人都一样的眼睛还是在直直的注视着慕容,从某种角度去看,她的眼神看起来简直就好像是个白痴一样。
可是,忽然间她又笑了。
开始的时候,她笑得还是和平时一样,温柔、优雅、吸引人。
可是在任何人都无法觉察的一瞬间,她的笑容已经改变了,变得就好像慕容秋水平时的笑容一样,充满了自信自傲,又充满了讥俏。
慕容秋水也笑了,笑得却不像平时那么滞洒,因为他已经发现因梦的笑容中隐藏着一件绝对可以令人震惊的秘密。
“你知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因梦忽然问慕容。你。”
“笑我?”慕容秋水依然保持冷静:“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就因为你想不出,所以你才可笑。”
“哦?”
“你自己认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把每件事都计算到了,甚至把每件事的每一个细节都计算到了。”花景因梦说:“只可惜你往往会忘记一点。”
“哪一点?”
“你往往会忘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人,并不是每种人都和你一样的。因梦告诉慕容:“有很多人的想法和观念,非但跟你不一洋,而已距离得很远。”
“我承认。”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我怎么能在一瞬间制住胜三和他的兄弟?”
“是。”
“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法子制住他们。”花景因梦说:“可是我有法子找一个人制住他们。”
她又告诉慕容:“这就是你不懂的了,因为你和韦好客都是住在高塔上的人,你们永远都不懂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找到一个人可以去为你去做一件别人做不到的事。”
慕容秋水已经笑不出了。’
“你找到的什么人?”他忍不住要问因梦:“谁可以为你做这么样一件事。”
因梦笑。
“这一点当然是最重要的,也是你永远都想不到的。”
“我承认。”
“可是你永远都该承认,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因为你自己根本就不承认自己有弱点。”因梦说:“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她居然不是问慕容秋水的,回答这句话的人,当然也不是慕容秋水。
回答这句话的人,的确是一个永远没有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人,可是这个人一出现了,所有的问题就全都有了答案。
门已经毁了,门外一片黑暗,一个人就在这时候慢慢的从黑暗中走进了这扇门,从一种异常特别沉稳的步子走了进来,用一种异常特别的声音说:“是的。”
这个人说:“永远觉得自己没有弱点的人,这下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这个弱点是不是通常都是致命的弱点?”
“是的。”
这个人说:“也只有这种弱点,才能够致慕容秋水这一类人的死命。”
他居然还问慕容:“你说对不对?”
慕容秋水没有口答这句话,因为他已经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看见了从黑暗中出现的这个人。这个骄做而自负的贵公子,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变成了一个几乎已接近死人的人。
——这个死人当然是一个被惊吓而死的死人。
慕容秋水永远也想不到从门外走进来的赫然竟是姜断弦。
姜断弦的态度还是和以前一样,沉稳研肃而冷峻。可是在慕容秋水眼中看来,这个人也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个人在出卖了自己之后,样子一定会改变的,就算外貌不变,给人的感觉也会改变。
就在这一瞬间,慕容秋水已经明白很多事。
最重要的一点是,所有一切出入意料的变化,都是因为姜断弦一个人造成的。
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想到姜断弦是这么样一个人。
不但没有人能想到,所有这些不可能发生的变化居然发生了,只因为花景因梦居然收买了姜断弦。
如果你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会明白所有的不可能都是可能的了。
姜断弦依旧冷静如磐石。
“慕容公子,我相信现在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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