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瞳氤氲出湿气,小狐狸挣扎出少年的掌心。小小地肩膀抽动着,仿佛止不住悲伤的情绪。
微喟着,少年抱她入怀。凉凉地体温在三年间一点一滴卸去她的心房。小狐狸象征性的酝酿出泪水,想要放声大哭却再也哭不出来。黝黑的狐脸皱成一团,黑瞳里冒出无尽的悲凉。“天之高可容亿万星辰,地之阔可育万物生灵,海洋之深可纳数千江河,但为什么一个小小的我却找不到藏身之处?什么妖魔之国,我根本听也没听说过……”
少年静静地听着她的抱怨,冰凉的手掌抚平她发颤的背脊。
“我不是妖怪!我是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我也不想知道!这里的一切我都没办法习惯。前几天还好端端的妖怪转眼间就死在别的妖怪手里,甚至没有任何的理由!赤裸裸的残杀我永远也没有办法习惯……”小狐狸紧抓着少年的衣服低低地啜泣。彷徨不安,不适惊恐在酒醉后爆发出来,小狐狸叫嚷道:“我想回家!我不属于这里!我根本不是你的小狐狸!”
少年沉默地望着她,桃花眼里掠过一丝复杂地光。
“三年……三年过去了,可我还是在这里。究竟是我周庄梦蝶?还是我蝶梦周庄?!”
少年轻轻的叹口气,全盘接受了她难得的歇斯底里。纤长的指轻托起小狐狸,为让她与他对视。小狐狸默默地看着他,似乎发现了自己的不妥,情绪发泄后的她变得越发沉默。
“你忍了快三年了,是吧?”轻旎的嗓音勾得小狐狸身体发颤,少年让她黑色的头颅趴在自己的肩上。他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毛发,若有所思。“我早就知道了呢。”
酒霎时醒了不少,小狐狸挣扎起来,心中复杂难安。
“千秋万载我一人偷生,记忆中的那些脸庞早就变得陌生。”对自己的事淡然处之,仅以微薄的语言表达。少年勾起一丝魔魅的笑,他轻拍了下小狐狸的屁股,使得她浑身僵直。“你是我的小狐狸,我说是就是。不管你从何而来,这是我们初次说话时,我就擅自决定的事。”
小狐狸僵硬的肌肉渐渐放松。她无力地问道:“那为什么还要待我这么好?”
“那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应是你的亲人?”他很没有气氛的在这时打了个哈欠。嗯,有点困。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默然半晌,小狐狸垂挂在他的肩上,黑瞳留恋地看着屋内的家居摆设。这些都是他一点一点或购置或亲手制作的。虽然都称不上上乘的东西,但她又不是不知道他其实有多懒,连这样的他都能为他们有个避雨的家而万事亲力亲为,她又怎么会全然无感。“味道啊,很相近。”
“我一直想问,”少年让她躺了个更为舒服的位置。“你说得味道是指什么?”
“你很爱借酒消愁,这说明你有许多难忘的过去和难过的心事。”学着他打个哈欠,黑瞳半掩。小狐狸幽幽地开口,“我们总以为自己不会忘记一些事,可是有许多事却在我们的念念不忘中被遗忘了……”
魅眸黯淡,懒散的神情褪去。
少年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陌生的表情,可他浑然没有自觉。
讶然,慌乱,哀伤,孤独……
数多种繁杂的情绪在一瞬之间晃过。
缓缓地低下头,前额的黑色长发匆匆盖上眼帘。阴影为他编织出疏离的冷漠,环抱小狐狸的长指不知何时放松。那双被黑发埋葬的眼睛,弥散起浓稠的、化不开的深邃与空茫。摇曳不定的闪光错综复杂,他安静的坐在床榻上。时间仿佛在他周边完全凝结,他的身边,没有光。
小狐狸经过刚才的发泄,不理智的情绪被她隔离在外。深黑的瞳有浓重的暗,先前的担忧与慌张之人仿若不是她。没有神采的眸眼一点也不像平时鬼灵精怪,时间在她身边一分一秒的竞相走过。但那平定而漠不关心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宛如两泓黑色的死水勾勒着冻骨冰魂的景致。
他们彼此依偎,如有约定般维持着不紧也不松的距离,没有浪漫的氛围,没有亲昵的矫情,更无一句甜言蜜语。他们都在回忆,是追悼亦是迷失,光阴的洪流埋没了他们本该各自熟悉的过往一切。屋外的鸟鸣声,欢笑声,悲泣声,溪水流动的声响依旧如常的进行着,却离他们如此的遥远。
现在,是白天。明亮的小屋内有光的进驻,唯独他们的表情被黑影笼罩。这给了他们一种错觉,恍如闻到了夜与暗的味道。这种气味在他们自身蔓延,然后传渡给对方,最终混合成相同的幽深沉淀。心灵的逐渐迷醉和头脑的极度清醒同时发展到极致,奇异的感觉渗透全身每个角落。
“哼。”
“呵。”
不同的男女,喉间于同一刻发出迥异的声音,却都各自带着一份嘲弄和讥诮。
慵懒的弧线绽放在唇角,他轻笑,恢复一贯魔魅邪气。
漆黑的眸眼酝酿着幽静,她冷哼,眉角悠扬叛逆倔强。
“这样子呢……果然,真的很相近。”少年的笑容慢慢扩展,由浅到深。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不承认也不行。”
小狐狸趴在他的肩上,做出了叹息的表情。她半合着眼,视线里没有焦距。黑色头颅蹭了蹭,狐嘴却隐约微微上扬。她轻喃:“好安心,刚才。”
少年的唇里溢出一阵低笑。他问:“你也有拼命想要记住的东西?”
“有的,那个世界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忘却的,尽管它并不十分美好。”小狐狸寥落的回答。她不知道他能听懂多少,但她亦不想他能听懂。“可是,记忆终究会随着时光变得浅淡。有一天,我想我会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
“你很寂寞呢。”他听着,蓦然感叹的问。“不共戴天的仇恨,你也能忘么?”
“……到最后,可能我会觉得仇恨的原因不重要。”她痴痴地笑,笑的迷离且邪恶。“但我想你是拼命地不愿遗忘。”小狐狸见后者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身子一松,自少年的肩上滑了下来,落到他的腿边。少倾后,两人都很有默契的刻意忘却刚才的话题。
“小爹爹,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小鼠妖他们不再来找我玩了?”言下之意,是不是你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对他们做了什么?
“有我陪你。”他附赠一个爽朗而随意地笑。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解。
“我的小狐狸已经很早熟了,小爹爹我这是预防你早恋。”
“呃……”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无语。
43章、千年(五)
她说,她不想忘的是那个世界。可是,这里的生命形式太长远,她知道总有天自己会忘却。他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心中所想却被她道了出来。他仇视的原因已慢慢不重要,心胸中难以磨灭的唯有憎恶的感觉。
那天,他们很轻易的触碰到彼此心灵的一角,可谁都没有更近一步。断修魂不愿打破他们平和的关系,他知道她也不愿。所以,他们都没有过问对方的事。只是偶尔一人想说多少,另一人便聆听多少。不管对方或自己听懂与否。他们有种感觉,即使对方并不明白全部,但彼此都可以理解对方的寂寞。
他们其实都不想忘,可就在这念念不忘中,他们遗忘了许多。无论是亲人的脸庞,还是欢笑和哭泣的原因。那夜,断修魂的心依旧很沉很沉,桃花魅眸在夜中注视着小狐狸,又感到无比的安心。放松与沉重如同迷惘和清醒在刹那间编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网住了他魂魄中仅剩的温柔和怜惜。
他见她的第一眼,虚弱的黑瞳荡漾着子夜的光辉,抚平了他的焦躁和悲伤。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在断修魂脑中回放,纤长的手指留恋地抚摸着她熟睡的脸,诱得她发出一声梦吟。唇边的笑依旧慵懒如常,可魅惑地眸却闪烁着诡古的波长。
这是他的孩子,他的小狐狸。
心中,灵魂中,诞生了一个更深的黑洞,迫不及待地把他的魂魄吸纳入内。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抗拒,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就泥足深陷。清凉的夜无眠,错愕的眼光只浮现在他的眼间一会,便化为无以为继的幽叹。月落的浮华淡光掠在地上,为小屋内增添一抹幽蓝。闷窒的黑暗与它看似格格不入,却又翻滚着同样的清冷。
“小爹爹,你睡不着吗?”被他抚触的瞬间,她已醒来。听到他的喟叹,喉间自主的发出声音。
“明天,我们启程去找人。”黑暗掩盖了他的表情。可是他听错了么?自己一向幽静轻软的嗓音里竟凭添股悲凉的腔味。少年略感狼狈的翻身下床,疾步闪到屋外,在小狐狸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仓惶逃离。远远的,他听见她迷糊的言语。
“小爹爹即使急着上茅厕,仍然跑得这么帅啊!”
若于平时,他早已忍不住笑出声。可是此刻,他只是跑得更为迅捷。不敢用法术,只是凭着自己的双腿跑到气喘吁吁。少年大口大口的喘息,凛冽的风声与夜鸟婉转的嘀咕声在他耳边更为清晰。灵觉不知收敛的往外扩张,少年又是走了一段距离。树影幢幢,仿若幽幻的爪牙勾动着人心。他无心欣赏夜里的景象,心脏狂乱地跳动着,胸间有什么东西发着涨。
缓步而走溪河边,涓涓细水薄如翼,水流幽长慢慢,泥石沉淀,小溪清澈见底。一袭黑影照上水畔,他的手指随意一点,照明的光球亮起。呼吸声仍有些急促,他垂眸看着另一个的自己。水面里,浮现着一张被她比作俊俏的容貌,唯有清冷魅人的桃花眼能聚集着蛊惑的眸光。这张脸依稀能辨清他以前的模样,在他的眼中却甚为普通。
水里的那人,让他陌生。
一副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眼神明明苦涩而布满红丝地像快要哭出来,嘴边却含着随意轻懒的笑。蓦然,他把脸沉进溪水里,是掩耳盗铃也是想抹去。清凉的水洗去了混杂不堪的神采,笑容和哀默同时在嘴角和眼角平复下去。
明月松柏,寂静依常在,余留狐妖仰头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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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爹爹,我们要上哪去?”小狐狸难以避免的被染成红色,懒洋洋地藏在他衣服里,唯露出小小的头颅观看着四周一晃而过的景致。她咽下口唾沫,慢吞吞地说道:“我们呆在原来的地方不是挺好,高兴的时候接触一下妖群,不高兴的时候也不用理其他妖怪……”
“他住在雁荡山附近,那里朗源城有些距离。”少年仿若知道她的心结,对其后的抱怨既不附和也不反驳。悠然地踏着某种飘逸古怪的步伐,断修魂的行速却是极快。他浅浅地笑着,声音依旧照往常般令小狐狸有股栽倒的冲动。
心里仿若有几千只小爪子在挠似的,小狐狸不由升起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自心灵扩散到每个细胞的异痒难耐让她不太舒服的乱动着,直到少年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安静些才勉强隐忍着。沉默半晌,小狐狸终于再次开口,“小爹爹要找什么人?”
隐约有点质问的语气让少年怔忡,立刻了解到她疑惑的潜台词是在问他与他要找之人是什么关系。胸中的心悸让他又是一愣,竟是反应比平时慢了几拍,“有些事情,想向他求个答案。”
桃花眼里漾着浓浓的担忧,可他还是懒淡的笑着,像是为安抚小狐狸。少年默了会,又道:“小狐狸乖,几天就能回去了。”
小狐狸也不吱声,没有要多问的样子。但少年仍是察觉到她黑瞳里异样的色彩,步伐霍然停顿。他没有多做解答,也无辩驳之意。更何况,他的心中还未理清对她的定义。就算他愿意照料她,宠爱她,自己也不喜她与其他妖物亲近,可这心情究竟算是当爹的还是其他什么呢?
揉了揉酸涩的眼,少年难得表现出一丝浮躁。然而,就是这小动作,终于使她沉不住气问道:“小爹爹,你怎么停下来了?”
咋听下与平时无异的语气多了份难以发现的压抑和沉稳,这令少年的眉皱得更深。桃花眼一瞬不瞬的凝着小狐狸的脸,他好听的声线中蓦然增加一丝不悦。“小狐狸,不要想太多。你见到他,不就知道了么?”
“我没有想太多,只是理不清一些事情。”小狐狸正经的口吻与平日整天溺着断修魂的撒娇不同,非但毫无甜腻,并且给旁人漠然之感。面对少年好整以暇的注视,她表现出烦躁不安的样子。如此少倾,她突兀的叹道:“我知道如果我现在不说给你听,你是不会再走的。但是我的烦恼是我自己的问题,与你无关。”
似笑的唇弧费了些时间才散尽,他的下颔极其细微的抽动着,这似乎是咬牙的动作。断修魂竟被激出股怨恼之气,心中浮现一种想要就此再也不管她的念头。冲动仅仅是一闪而逝,魅眸变得更加幽远暗沉。狠冷的光在桃花眼里反复,看来这三年他差不多都把她宠到天上去了。自己为她瞻前顾后,张罗膳食起居,到头换来了句“与他无关”!
若是他年轻气盛些,恐怕这时早已忍不住大笑三声了吧?尽管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除散漫外他初次在小狐狸面前展现了一抹古怪的笑容……咄咄逼人的眼神和魔魅的笑弧合并成诡怪危险的邪肆,慵懒中兼并着冷厉。
“哦?”少年轻声应着,语音没有什么不同。“与我无关是么?”
这不确定的轻音反问使小狐狸抬起头露出迷惘之色,黑瞳毫无抵抗之力的沉陷。她的思绪慢慢变得飘忽,直到再也找不到任何神采。
“小狐狸,刚刚你在想什么呢?”魔魅的姿容同化了柔软的嗓音,蛊惑的潋滟水眸闪烁着冷意。
小狐狸怔怔地看着他,喉间漫溢出无波的童音。只是她的口吻变得非常的僵硬,仿若被人魅惑了神智般听命而答。“……矛盾。”
少年眸里的冷意淡了点,表情也柔了些,然而却深感疑虑。知她已中他的媚术,顺着她的话往下盘问。“小狐狸,你在为什么东西矛盾呢?”
“是小爹爹让我很矛盾。”
随着小狐狸的答话,少年在呼吸一顿外还觉得很不习惯。往来总听她“小爹爹,小爹爹”的甜腻叫唤,如此正常平稳的对话早已很久未出现在两人间。这次,断修魂因她的话而愣住。接下来心脏又感到一些紧张忐忑,只有苍天知道他有多少岁月不曾感受到。少年润了润唇,他考虑着自己使媚术这种手段是不是有些太下三滥了些?可没等自己的心灵给出确切答案,强烈的好奇已使他的声音叛离了主意识。
“你在为他矛盾什么?”脱口而出的问题有些急切的意味,这又令他失神一会。这般紧迫逼人的口气在看到小狐狸无神的黑瞳时,多少也感到些不好意思的惭愧。不过称得上老奸巨猾的断修魂向来心理素质以及承受能力都不错,他很快就摒弃了廉耻问题。对刚修炼时日不多的同族施以媚术非但没啥愧疚和羞耻,甚至乎还有一丝丝庆幸。
“对他的喜欢看样子已超出我的预想,我并不想太在意他。”
少年眼中的暖意因她的后半句话蓦然变得阴霾,他就像掉进了冰冷水中的火把被熄灭刚点燃的热情。喜悦还没来得及体会便荡然无存,断修魂一时无法接受着巨大的反差,连幽软的吟诉都变得像从喉咙间硬挤起出的低呼:“为什么?”
小狐狸并未回答,茫然的黑瞳直视着少年,像是没有看见他变幻莫测的眼神。
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他垂眸看着在他怀中的小狐狸。联想起施展这类媚术需要把问题说的明确些才能获得答案,否则被施术者根本不知道施术者在问什么。断修魂调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