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八仙椅子上坐着一着红袍的汉子,皮肤黝黑粗糙异常,眼睛一只大一只小,正将官帽斜挂在椅子扶手上,翘着二郎腿一边用手指敲着桌面,一边摇头晃脑的哼: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阎王一边大声叫着“好!好!圣君好唱腔!”一边拍着巴掌走了进去。
此人看来正是阎王口中所说的钟馗圣君,这位圣君见了阎王大喜,从椅子上箭步窜过来,“终于把你盼来了,等到这个时辰才来?”
阎王看了我一眼,道:“碧柳姑娘只能在这个时辰上来,圣君久等了!”此时引我们进来的丫鬟走了进来,上了几杯清茶,随着退了出去,脚步极轻,没有声息。
这茶碗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正是越窑所出。我暗自喝了个彩,越窑产量极少,就是朝中大员,用的起的也极少。
两位大人已经开始聊天,阎王问道:“钟姑娘夫家是何方人士?”
这个话题让钟馗兴奋异常,“妹夫正是我当年拜把的兄弟,名杜平的,与我自小相识。那相貌,玉树临风,温文尔雅。那学识,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啊!巴拉巴拉巴拉(以下省略几千字)!”
这一话题进行了好久,说的人唾沫横飞,听的人颔首微笑,场面和谐。
只我一个无关的鬼,在彻底的被忽略中进行了不耐烦的踱步、试图掀翻茶碗、试图不小心撞飞官帽、试图掀翻座椅等等,想努力引起注意,怎奈我在阳间里什么也动不了。
正在我忙的满头大汗之时,看见阎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不紧不慢的说“碧柳姑娘带来了宴客的菜品名单,不知圣君有没兴趣听一下,定好了小弟我也早些下去准备!”
终于谈到正题了!我不待钟圣君答话,巧笑倩兮走了两步,堵在他的面前道:“圣君大人,钟小姐的喜宴奴家一共列了三十二道菜品,容奴家一样禀来!”
“八个冷碟:鸳鸯彩蛋、如意鸡卷、糖水莲子、称心鱼条、大红烤肉、相敬虾饼、香酥花仁”
……我瞄了一眼,钟圣君看者我,瞠目无语。
“八个热菜:烩海八鲜、比翼双飞、奶汤鱼圆、琵琶猪手、贝心春卷、网油鸡翅、牛羊齐鲜、清炖金蹄。”
……他还是无语。
“八样果子茶点:雕花蜜煎、砌香咸酸、脯腊、切时果、柿干、海棠蜜饯、糖炒栗子。”
……圣君大人没有意见。
“最后还配八样插食:酒醋白腰子、三鲜笋炒鹌子、烙润鸠子、湖鱼糊、炒田鸡、橙酿蟹、西湖牛肉羹。”
……
“除了这些奴家还可以做几样看菜,听说现在宫里都时兴这个,绣花高饤八果垒、乐仙干果子叉袋儿、缕金香药、素蒸音声部。这四个足亦。”
……圣君大人怎目瞪口呆?
等我喜气洋洋的报完,四下寂静无语。钟馗大人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意见。我笑吟吟的立在一旁候着,只当是钟大人从未下过厨一时被我说晕了也未可知。
半响钟圣君大人才开口说,“钟家世代都是文人,这些牛羊之类的肉有些腌臜了,多用些莼菜水笋之类也可。”
我当下从善如流,“圣君所言极是!陆之蕈,水之莼,皆清虚妙物也。奴家去掉菜品中的牛肉羹,用蕈、莼和蟹黄、鱼肋做羹,其味必美!”
我笑嘻嘻的说着,拿了个根在酆都带上来的毛笔在菜名上涂涂画画。
“阿嚏!”此时阎王在我身边突然打了个喷嚏,我有些怨恼的瞪了他一眼,只见阎王不紧不慢的端起茶杯,用茶盖撇了几下碗盖,方才慢慢的喝了一口。
因阎王坐着,我立着,当我无意间看见他的茶碗之时,我呆立了。
上好的千峰翠色越窑茶碗里,居然连一片茶叶都没有!!
回想来时一路的场景,顿时如电光闪电一般领悟过来。
钟大人继续吞吞吐吐的说,“这位小娘子报的菜品太过花哨,本圣君就那么一个妹妹,自是越隆重越好,但请给本圣君说说需准备些多少食材即可!”
我迅速的看了阎王一眼,这个一向与我不善的阎君大人这会做了个好人,“让圣君大人见笑了,碧柳姑娘做事粗心,待本王让她回去算清楚再来禀报!”
“也好!也好!”钟圣君摸着胡须说道。
出了钟府,我长舒一口气,在府中不过一个时辰,这是已是残阳瑟瑟。
阎王笑着说:“到时小娘子要辛苦整整一天了,新人须等晚上才能行礼!”
我有些诧异,“为何这喜庆之事要等晚上,不是越早越好么?不都是要图个一日之晨的吉利?想当初奴家成亲之事,行礼也是在正午之前,只是这喜宴要等晚上请罢了。”
阎王负手而立,陪我一同看着夕阳。暮色低垂,余辉照着他,拉出瘦长的影子,不似我,连片影都没有一丝。
我半响没有等到回答,转过头去望他,只见他的唇紧紧的抿着,脸庞刚毅之中又带了柔情。
“长夜未央,庭燎之光。言念君子,玄衣纁裳。彼美孟姜,鸾声将将。颜如舜华,宛如清扬。”
他在身旁突然开口念出声来。
我微微笑着,接了最后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碧柳!”他出声唤我,“你可知我生前之事?”还不等我回答,他自顾说了下去,“那时候的婚礼不似现在这般大肆举乐,奢靡庆祝。十分简朴干净,宁静深远。一如,我们正在看的晚霞一般。重的是夫妇之义、结发之恩。喜服也不似现在这般鲜红,新人只穿玄色深衣,端正肃正,以示天地相合,夫妻结发。从此生儿育女,白发不移,从此生同衾、死同穴。”
我默默念着生同衾、死同穴,突然有些凝噎。
夕阳一下沉下去,天地之间都昏暗一片,多么羡慕那些能与子偕老的佳偶。我在黑暗中朦胧了双眼,忍不住开口问道:“阎君大人,您的娘子如今在何处?
正文 令人发笑的食材
暮野四合,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尘世的烟火气息。
他深黑色的眼睛在夜里闪着光,“三生三世。”他轻声的说,“一个人的记忆,转过三生三世就再也不会记得了。那怕吃了太上老君的思忆丹,也不能记得一丝一毫。姻缘薄上我们只有五年的时光,可是自从我掌了酆都城,我找到了她用了二百年,忘记她却用了三百年。”
他的声音突然有些低落,“找到又怎么样?她已经不记得了。再说记得我有什么用?我再也不能投胎转世去陪她,还是就这样吧!”话语之间,有落寞的酸楚。不知为何,我心里,竟然微微一动。
他转过脸,冲我微微的笑,洁白的牙齿亦在黑暗里在泛着光,“向来情深,奈何缘浅,世态这般薄凉,碧柳姑娘还不考虑去投个胎?”
我望过去,他又恢复了以往那般欠揍的神情。我已然适应,自有应对之法,微笑着答:“若是有德贤兼备、衣食无忧、妻贤子孝、福寿绵长的钟鸣鼎食之家,还望王爷速速告知,奴家即可去投胎!”
他大笑:“若是如此,本王自会上书玉帝,先去投个胎了,哪里轮的到你?”说完用扇柄敲了一下手心:“我们回去了!你闭上眼睛。”
我轻轻的闭上眼,任由他牵着我,风声呼啸而过,他轻轻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碧柳,别怕。”
这般喁喁私语,我的耳廓居然一热。
当他松开我,已是来时走的昏黄甬道,他一边慢慢走着一边问我,“钟府喜宴,碧柳姑娘列的菜品觉得有何不妥?”
我一下忆起方才的见闻,急忙回道:“方才多谢王爷给奴家解围,奴家以为,不妥之处再于奴家将食材列的过于昂贵了些。”
谁料阎君大人居然突然驻足,回首看我,我来不及收住脚,一丫子踩在他的鞋面上,黑色软缎靴子顿时印上一个黄黄的脚印子。
他似乎没察觉一样,斜眼看着我说:“此话怎讲?莫非捉鬼天师钟圣君府上揭不开锅了么?”
我正色道:“摆的起南山墨玉却用不起几个下人,用得起越窑的千峰翠色却放不起一片茶叶!虽干净整洁却难掩凋敝之相!”
我迎上阎王爷越来越不善的面色,“要知道,七品县令家中都有十几个家仆,可自始至终我却在钟府只见到一个丫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我顿了一顿,毫不畏惧的说出我的结论,“钟圣君家曾经也算大富之家,如今倒是没落了!”
“大胆!”阎君大人怒喝一声,“你这个小小的孤鬼,居然出言不逊冒犯圣君大人,像你这等不愿意投胎的鬼,圣君大人随时都可以收了你,你可知错了!”
这张脸变的如同二月的天气,让我刚刚对他有的一丝好感烟消云散,“奴家错就错在山珍海味列的过多了,没有多用些蕈、莼、豆腐和白菜!”我刻薄的说。
他瞪我,我只将视线扭往别处,默默无语。
半响听见他说,“伶牙俐齿又力大无比,真真不像是个厨娘!”我我充耳不闻,依旧盯着地上一颗小石子装发呆。
他走上前,轻轻扯了一下我的袖口,又飞快的松了,“快走吧,此事你心中有数就好,再列菜式务必要保全钟大人的面子!”
我还是有些恼,但也知道此时须得就坡下驴了,冷哼了一声就随在阎王大人后面,两人继续向前走。
待上了奈何桥,忽又听见阎君大人开口,“其实你也不用过多为难,喜宴之上总要见些鱼鲜的!前几日本王去见玉帝,曾偶遇了东海龙王,私下许给本王五百只甲鱼好给圣君大人做宴席,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做甲鱼才是,务必要做出花样来!”
甲鱼!喜宴!
惊得我脚下一滑差点没有掉进奈河里面魂飞魄散。
“阎君大人,奴家从未听说有用甲鱼做喜宴的,倒是做寿宴还勉强用的上!”
“唔!条件有限,只能这样了!”他在前面头也不回的说。
“龙王大人怎不送些鱼虾?想必海里有的是!”
话音刚落,阎君大人再次驻足,满面不耐烦的回头看着我说:“方才还夸你机敏,这会怎这般蠢钝?这点小伎俩骗骗一般的鬼就算了,可是钟圣君喜宴上来的大多都是有些由头的,怎能哄骗的过去?若是知道钟大人得了龙王这么个妙处,龙宫里多少鱼虾够送?”
说完拂袖而去。剩下继续目瞪口呆的我在奈何上看了片刻河水才想起飞快的追了上去。
到了阎王府中发觉阎王大人已然不见踪影,门口有两个姑姑笑嘻嘻的等着我,远远的见了我迎上来,“姑娘辛苦了,王爷去批公文了,怕姑娘迷路让我等在此候着!”
我微微颔首,笑着说,“有劳姑姑了!”到了我的房中,我才松了一口气,不争气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有个姑姑贴心的端着一个碗过来,“姑娘饿了吧!吃点东西吧!”
我看着那个热气腾腾的碗,毛骨悚然的问:“这是人血还是什么龙胆凤肝?”那姑姑揭开碗盖,热气熏的她的脸看起来有些狰狞,她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姑娘请看!”
一碗黑糊糊的东西呈现在我面前!
后背的汗毛已经一根一根直立,我尽量用柔和的表情和婉转的语气表达我的意思,“姑姑还请再端杯水来,人血这个东西我还是没有什么兴趣!”
门此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谈话被打断。循声望去,竟是钟馗大人那个貌美如花的妹妹。她冷笑着进门,对我一脸鄙夷,丢了一包东西在桌上,“你且吃这个吧,我带来的点心!”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我急忙撕开纸,取出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嗯~。好香甜!
正在我吃的起劲之时,瞥见钟姑娘居然端起那碗黑黑的东西喝了起来。
她在喝人血????
她在喝人血!!!!!
手中的糕点被我捏成渣渣掉在地上,我忘记了饥饿,长大了嘴,后背的汗毛重新立了起来。
记得阎王大人说钟姑娘还是活人,可是她怎么如今却大喇喇的坐在这里喝人血?!
正文 多情姑娘,聪明阎王
钟藜饮了几口放下碗,看着我的表情有些奇怪,“不过一碗灵芝茶,碧柳姑娘怎这种神情?”
我讪笑着,“姑娘带来的点心实在好吃,吃相有些不雅,还请姑娘见谅。”
钟姑娘微微一笑,“今日不请自来,有一事相求。碧柳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那几个鬼姑姑识趣的退下了。钟藜方才继续开口:“我哥哥为了我的喜宴劳烦姑娘了,只不过我却并不想成亲。”
这个消息不啻于天雷滚滚,我拍拍手上的糕点屑,正色问她:“钟姑娘何出此言?”
“家中的情形钟姑娘今日也见了,实不相瞒,自我哥哥去世,虽被封了一个什么圣君,也纳了些圣上的封赏,但是酆都城里的鬼,却不能给家里带来实实在在的进项,姑娘可懂?”
她看着我,眼神迫切。我点点头,“阴间的冥币,是拿不到上面用的!”
钟藜起身,走到了窗前,侧着身,一袭剪影玲珑美好,“父母自幼双亡,是哥哥把我养大,怎奈因着相貌丑陋,哥哥不曾娶妻,自哥哥去世之后,钟家就只剩我一个人了,维持家用着实不易,我的女红虽好,却卖不上几个钱,不管怎么样日子过的还是有些拮据。”
说到这里她转过身,神色间有微微的暖,“多亏了一名古道热肠之人,帮我寻了一个在私塾帮读的差事,要我女扮男装去,夫子一直没看出破绽,正是为此,我才不至于把这个家散了。”
“钟姑娘是为了此人才不愿意成亲的么?”我心下明白了几分,忍不住问了出来。
“正是!”
“恕我冒昧的问一句,此人是谁?”我的好奇心此时已经充分的膨胀。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你就为了他不肯成亲?!”我瞪圆了眼,重新上下打量一番这个柔弱女子。
钟藜沉吟不语。
“在家从父,父死从兄。钟姑娘居然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忤逆兄长么?难道你要逃婚?”我继续追问道。
“谁说我要逃婚?”
我围着她走了一圈,“恕我愚钝,不知道钟姑娘有什么主意,也不知道钟姑娘寻我要做什么,还请明示!”
钟藜淡淡的笑,“也没什么,不过是请碧柳姑娘帮我一把,成亲之事我自会寻个人帮我代嫁了。只是到时前门不好出去,想到时候碧柳姑娘搭把手,方便我自后门出去而已。”
“代嫁?还说不是逃婚!”我迅速的想了一下,“是今日见的那个穿桃色衣衫的姑娘吗?”
钟藜点头;“正是!半夏跟了我许多年,本来要她代嫁还有些过意不去,今日听闻哥哥说那个杜平为人正直,我倒放下心来,如此也算给半夏一个交代。”
我无力的抚额,“钟大小姐,万一此事暴漏,我被圣君收了该如何是好?你也知道,我心甘情愿在这里做苦哈哈不过是为了等那个谋害我的夫君问个究竟。”
钟藜笑的眼睛弯成明月,“若是如此,我下来陪你便是!”
我跳起来,“钟姑娘,我宁愿多活一天都是好的,你却想这等事!快快断了这个念想罢。”
她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心,我自会给兄长留书言明,此事与你无关。”说完起身离去。
“既然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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