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东西放下吧。”
“啊？”秦雨抬起头，见孟亦风正盯着自己手上的东西，“哦……”
她赶忙把烫手的山芋丢下，硬着头皮在灼热的视线下迈了出去。
“她就是少主买下的丫鬟吗？”若兰故意忽视屋里的花香，微笑着问。
“嗯。”
“如果少主想要丫鬟，在梦蝶坊里挑一个便是，若是让那些来路不明的人……”
孟亦风打断她，眼底的黑色一点点凝聚：“我自有主张。”
“是。”她垂下眼，将波动的情绪深深隐藏了起来，“不过这个女孩，长得很像溱阳公主呢……”
“都十年了，如果公主还在的话，也该和那个女孩一般大了吧……”
“公主以前一直喜欢叫我姐姐，虽然我们身份相差很多，但我还是想把她当成妹妹来疼爱。刚才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公主回来了……”
孟亦风语气冰寒：“若兰，你不觉得你今天的话太多了吗？”
她咬了咬唇，蓦得抬起含着泪水的眼：“少主，你还想骗自己多久？她已经死了，就算你找个一模一样的人回来，就算她们有多像，她也不是你妹妹！你这样不觉得很累吗？有很多关心你的人都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呢？”
她的脸涨得通红，原本以为面前的人会勃然大怒，就像以前她每次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一样。
他只是沉默着，许久，缓缓开口：“若兰，你先出去吧。”
屋里又恢复一片寂静，他闭上眼，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往日辉煌的宫殿内，大火仍旧在烧，滚烫的苗子几乎要舔到少年明黄色的衣摆，不过他已经感觉不到了。城门外的喊杀声愈来愈响亮，不时有利箭划破夜空堪堪钉在他身后的木板上，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女孩，他睁开眼，原本明亮的眸子幽暗得如同暗夜里的深潭。死寂的水面上，倒映着血红的莲花。
那是开在女孩身上的莲花，它似乎是要吸尽她脸上的血色，从狰狞的伤口不断向外延伸。
他将那小小的冷冷的身体，往自己同样冰冷的怀里又靠了靠，轻轻地摇着：“妹妹……”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第五章 强龙难斗地头蛇（四）
到了晚上，梦蝶坊的客人便渐渐多了起来。秦雨看到小桃的时候，后者正抱着一张古琴艰难地往楼下移动着。那些路过的人明明瞧在眼里，却没有一人上前帮忙。
秦雨上前道：“你一个人行不行啊。”
小桃憋红着脸：“我没事。”
“我来帮你吧，看你，还逞强。”秦雨大咧咧地捋起袖子管，过去抬起琴的另一边，两个人一前一后横着走，乍看起来像只螃蟹。
在秦雨那个时代里，小桃这样大的女孩正是上初中的年纪。虽然看她平时说话做事老练有余，但小小的身子板毕竟还在发育中，于是就显得那张琴特别大。
“小桃，你真的打算以后都留在梦蝶坊？”秦雨让琴的重心移到自己这边，对方的受力便会轻些，“当然，我不是说梦蝶坊不好，但我觉得卖笑的生活……并不适合你。
小桃面色立刻变得古怪起来。她瞟了秦雨一眼，见她没有恶意，反是一脸关切的神情，这才脸色好看了些。
“不在这里我又能去哪儿呢？“
“有没有想过去投奔亲戚呢？你之前不是说老家还有个什么叔父的么？”
小桃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叔父的年纪已经大了。而且他要养活一家子也很不容易，我还不如呆在这里，也比寄人篱下的好。”
“嗯，寄人篱下是挺不爽啦。”秦雨斟酌着自己的语气，“可那毕竟是你家乡啊，生你养你的地方，难道你一辈子都不想回去了？”
“你不知道……”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几分，“我六岁那年，父亲得罪了个管营运的官，被人吊在树林里活活打死了。那时候的赋税本来就重，家里没有壮丁，我娘每天累死累活的全家人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十岁的时候宋军打过来了，我娘就带着我们连夜逃了出来。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街上到处都是士兵，看见男人就杀。隔壁的虎儿哥就是这样被射死的……”
小桃的家乡便是旧时南汉的封地，而南汉已在四年前成了北宋内城。
看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秦雨心里难过，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那么可怕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小小的拳头紧紧地握着。
“后来逃亡的路上我娘积劳成疾病逝了，接着我就被卖到了梦蝶坊。其实，在这里身世比我惨的人多的是。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过得很好了。”
小桃说着说着，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秦雨犹豫了许久，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不过我在来这里的路上，一直听到有人说宋军会南下攻打金陵，万一……”
“本来我也是有担心过的，毕竟宋军一口气打到了采石呢，搞得人心惶惶。不过现在就未必了。”小桃笑着打断她，“我听说呀，最近宋国在旧蜀的封地不太平，起义军十天里接连攻下了宋国的三个城池。那狗皇帝自顾不暇，哪有多余的兵力来攻打金陵啊？说不定过两天就撤兵了。”
还有这种事？起义？什么起义？秦雨完全不记得在历史书上读到过这些。还是她记错了年份，南唐不是第二年灭的？
该不会是因为她的穿越而改变了历史吧。
那她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秦雨。秦雨？秦雨！”
“啊？”她回过神来，发现小桃正在叫她。
“你在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我只是想要是真能撤兵就好了。”
“唉，这种事也不是我们说怎么就怎么的，听天由命吧。”
她敷衍地点点头。
“对了。”她目光闪烁，过了老半天才说出来，“你……你有没有和竹哥哥说呀？”
秦雨见小桃扭扭捏捏的样子，顿觉好笑。果然还是情窦初开的小孩子啊。
面上却是不以为意地：“说？说什么？！”
小桃一听，柳眉倒竖：“秦雨，你不会忘了吧？！”
秦雨看她生气了，这才赔笑道：“不会忘，我怎么会忘呢？我只是想找个适当的时机。你不要急啊。”
小桃嘟囔着：“这还差不多。”
*
自从秦雨听说了梦蝶坊里女孩的身世后，就不由想对她们好一些。当然她这样做，除了因为那小到不能再小的同情心开始运作了之外，还夹着一点点私心。
有好人缘到哪里都是不吃亏的。
她把现代的那些美容小窍门，悉数传授给了梦蝶坊的每一个人。比如怎么除眼袋啦，怎样把皮肤保养得水嫩嫩的啦，怎么保持苗条的身材啦……
她庆幸自己虽然历史学得不怎么好，南唐哪年灭亡的似乎都记错了。但朋友们每次教给她的明星保养秘诀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于是在秦雨的带领下，姑娘们学会了早晚敷面膜，一逮着空就练练瑜伽，做做健美操。梦蝶坊一时刮起了一股美容热潮。
秦雨还画了一些现代的服装样式给小桃，问她能不能照着这个纸上的图案做出来。
一开始她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不出几天，小桃就将一条连衣裙送到了她的面前。
“这衣裳……真的能穿？”小桃看着眼前的人抱着那稀奇古怪的“裙子”高兴得直蹦，不由皱起了眉。
“小桃，我爱你，爱死你了。你放心吧，你手这么巧，若竹不喜欢你就是瞎子！”
“你又胡说……”女孩红着脸低下头去。
也许是太高兴了，秦雨也不管屋里还有人，迫不及待地就试起了裙子。
考虑到古代的保守，秦雨还特地让小桃把领子做得高高的，袖子和裙摆都做的长长的。虽然不及现代商店里卖的那些裙子这么新潮和讲究，却也别具特色。
“腰这里再收一收就更好了。”秦雨自言自语道，回头一看，却见小桃正愣愣地盯着她。
所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她得意地一笑：“怎么样？第一次见到吧，好看吧？”
“好看。”小桃脱口而出，对上秦雨一脸灿烂的笑容后，又轻咳一声，“我是说衣裳好看。”
还是现代的衣裳穿着舒服又自在。秦雨这么一穿就不想脱了。
见小桃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秦雨会心一笑，大笔一挥又画了几张草图塞给她。
“我这里还有几个式样，你要是能做出来就自己穿吧。”
“我才不穿这么奇怪的东西呢。”她一边嘀咕着一边却还是收起了桌上的图纸。
秦雨笑着摇摇头：“口是心非。”
*
开宝八年初秋，后蜀旧地大小起义不断。由于一开始派兵镇压不力，使得起义军渐渐汇拢，打着收复旧国的旗帜，连夺北宋西北面十二个城池，而另一边，手握燕云十六州的辽人又蠢蠢欲动，北宋一时内忧外患接连不断。宋太祖赵匡胤接受了开国功臣赵普的谏言，原本南下攻打南唐的五万大军又撤回了秦淮河的北面。
时间过的飞快，秦雨来到这梦蝶坊也半个多月了。这两天听周围人议论的最多的便是北宋撤兵的消息。金陵从前几日的人心惶惶，又变得歌舞升平。而梦蝶坊的生意也一天好过一天。
可是秦雨心里，却没有放松过。
都说能预知未来的人通常都是活得最累的，现在她是深切感受到了这一点。
沿着青砖铺就的小路，她循着花香一路走过来。
远远地，她就看见树旁站着的熟悉身影。
他就那样静静地在那里，黑色的发丝随风飘扬，阳光被遮挡在他的背后，逆光模糊了他的脸。
一时间，秦雨也不知道是硬着头皮过去好，还是当什么也没看见离开好。
却见他伸出手，似是欲折下指尖的雪白。
“折花苞比较好，盛开的花摘下来没几天就会谢的。”
孟亦风的手停在半空中，目光却是扫了过来。落在她身上停了一下，接着又淡淡地移开。
“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啊。”既然都开了口，秦雨索性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比划给他看，“你看，要摘这种花苞才好。你那个不行。”
“你倒是很清闲。”
秦雨故意忽视那道灼人的视线，低着头摆弄手里的花瓣：“人呢，要学会适应生活和享受生活。难道我想要解药你就会给吗？我想要走你就会让我走吗？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对你来说到底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可我也不见得要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地自怨自哀吧？”
他皱起眉：“利用价值？”
“不是吗？这里的每个人都只是你的工具罢了。”秦雨不由冷笑道，“你为了要梦蝶坊帮你收集情报，甚至愿意让喜欢自己的女人去向其他男人卖笑。这样说来我还真是幸运得多了，至少惟演对我很好。”
秦雨不确定自己能活到现在是不是因为被当成了一个小王爷的新宠，只得故意模糊自己和钱惟演的关系。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你真以为，钱惟演很在乎你吗？”
秦雨咬着下唇不说话，心里却有些不安。
“似乎是有人先是被赵德昭从水里救起，才没过多久出现在了钱惟演的王爷府。这么巧的事情，想让人不怀疑都很难。”
秦雨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被赵德昭救过的事的。
孟亦风盯着她的眼睛，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眼神里的惶恐，语气便也冷了几分：“那，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从哪里来的……她可以说吗？秦雨苦笑。
“我欠若兰的以后自然会还给她。至于你……”他折下了指尖的花苞，“在我找到你的利用价值之前，就暂时多活一会儿吧。”
作者有话要说：泪奔；两天了收藏一个也没涨。。。。。
第六章 月黑杀人夜（一）
夏末初秋，金陵城的皇宫内，一片桂林吐出串串花骨朵，星星点点的黄点缀在墨绿色的枝叶间，淡淡的幽香包围了整个皇城。
侍奉在内殿外的内侍总管王玄望着那一片桂林，一时间竟是看出了神。
又快到中秋了呢。
忽然间，一串急急的脚步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迎面走上来的正是大理寺卿萧俨和骠骑将军陈千元。
“萧大人、陈大人。”王玄上前两步，侧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陈千元一脸怒容地瞪了他一眼：“我们要见皇上，还不快通报！”
王玄垂下眼，陪着笑：“两位大人，皇上已经歇息了。”
“歇息了？”陈千元眯着眼看向他身后的内殿，里面隐隐传来男女的欢笑声，“哼，微臣有要事禀报，既然公公不愿通报，微臣就自己进去和皇上说！”
说着，就要闯进去。
萧俨拉住他：“陈大人，既然公公说皇上已经歇息了，就明日早朝时再说吧。为人臣子的，不能去扫皇上的雅兴啊。”
“你当然不急了，死的又不是你的人！”
萧俨慢悠悠地道：“我也是为了陈大人着想，万一扫了皇上和娘娘的雅兴，怕大人担当不起。”
“你！”陈千元紧紧地握着拳，“萧俨，你别得意，我们走着瞧！”
说罢，甩了甩袖子恨恨地走了。
一旁王玄擦了擦汗，终于松了一口气。
*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紫色罗帐高高地垂下来，穿着红色宫装的女子坐在一旁，笑吟吟地向坐在案前的男子伸出手，眼若秋水，顾盼生姿：“皇上是不是又作了什么词，可是给臣妾的？”
男子没有束发，长长的黑发散在腰际，却不显凌乱，反而衬出了他的清雅飘逸。两道剑眉漆黑入鬓，一双凤目带着促狭的笑意：“寡人何时说过这词是做给皇后的？”
女子撅起樱桃般的红唇：“皇上，你欺负臣妾！”
男子好笑地摇摇头：“唉，寡人的这个皇后啊，真是被宠坏了。”
她走到他身边，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皇上骗臣妾的对不对，就知道这词一定是做给臣妾的。”
男子微笑着挪了挪身子，轻轻抱着她坐在了自己的龙榻上，“你自己看吧。”
她娇涩地看向了那首龙飞凤舞的词。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念完，她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好啊，皇上你取笑臣妾！”
“呵呵。”他轻挑地勾起了她的下巴，“皇后害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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