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若是以孽镜台的碎片做了灵魂容器,便决计没有再拿出来的说法,从此便超脱了六道轮回,不可能再做回人畜。”
阿仁默不作声看着碧色流动的玉盏,良久沉吟道:“这真的好么,我们一厢情愿把别人救活了,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永生这件事,本来就假时稀罕真时痛苦,围墙里外互相羡艳。靑生况且还能把自己重新堕入轮回,现如今这是要连选择也一并剥夺了,真不知是不是好事。”
赵文和也坐端来,说:“可这天地间,除了这映射万物又自成空明的孽镜,既能蔽除污杂,又可聚魂守魄,再无如此绝佳的容器,你不可能就拿这茶杯装他一辈子,不然还不如让他魂飞魄散算了。”
见阿仁低头不做声沉思着,赵文和又不正经道:“你要拿不定主意,不如问问你家小范,不是说灵体都是五感全开么,他既然什么都听得到感觉得到,你问问他答不答应。”
阿仁瞥了赵文和一眼,好笑道:“他倒是想发表意见,也要有法子能表述啊。”
“哎,所以你也别想着人家愿不愿意了,人都已经成这样了还说那些干嘛。说不定他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抱怨你动作太慢呢,毕竟意识感官都在却不能言说动作,游魂一般生活了几个月,还要每天承受你的注视,谁能受得了。”赵文和说着停顿了一下,冷下声音继续到:“要是,要是他真有一天后悔了,你就把手伸进他心窝子里,掏出那片镜子捏成渣,往天地间这么一洒,便还是魂飞魄散,与今时今日没差。”
阿仁听罢,只是低头看看那玉盏,伸手摸了摸盖沿,又听见赵文和说:“况且你见过哪个凡人是愿意往复轮回之苦的,他真要怪你也得是几千年后的事情了。况且不是有过那么一个人犯了浑,每个人就都会这样,你不说这孩子强大么,不指望他会有不一样的选择么。”
阿仁听了却未回答,只是陷入什么回忆般浅笑一下,说:“我曾经想,靑生那混蛋要是死了……灰飞烟灭了才好,偏偏是这样在世界上什么角落生老病死悄然活着,每隔数十年还要到我眼皮子底下走一遭,我却认不出,真叫人火大。可我如今觉得,他没有死,真是太好了。不管以什么样的形态活着,我都可以接受。”
赵文和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却又沉默了,似是也感染了一丝哀伤,最后只恼怒地用烟杆敲着桌子,将烟灰抖落一片,不耐地说:“行了行了,你八千年的感伤都在今天爆发了,快别恶心我了,要动手咱就赶紧的,那孽镜台大得要命,敲下一片来也不碍事。”
阿仁笑了一声,端端眼镜,手指移开后脸上便还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温和笑容,他站起来将璃玉盏放回木龛上,低声说了句:“你没反驳,我全当你答应了。”他顿了顿又说:“你就算反驳也不作数,就算你说过要陪我六百年,我也还是觉得不够。”说完,他设了几重结界将玉盏锁住了,才转过身来在面前划出一方投影仪,拨了通电话。
线路那端的白发鬼帝接起来,便看见镜片微光一闪,只听到说:“周乞啊,听说你难得发人性产生了负罪感,晚上陪我去破坏公物,我就原谅你,怎么样?”
第 43 章
“喂,你鞋子声音太大了吧,那个搭扣一响一响的,鞋跟也是。”
“你这身衣服也太不适合偷鸡摸狗了,哗啦哗啦的。”
“你头发颜色怎么这么显眼,白晃晃的,老远就看见了。”
“你带这么大把刀干什么,又不是打群架,土死了。”
“你……”
“杜子仁你他么耍老子是吧!!!”十殿的一个角落爆发出忍无可忍的一声怒吼。
终于东挑西捡到已经没什么可说,肚子全黑的鬼帝总算觉得茬找够了,他一边瞄着早已在爆发边缘却依旧忍下来没有暴走的银发鬼帝,一边悠闲地单脚踩在凳子上往靴子里塞裤腿,嘴上不经意地说:“你居然会愿意管这种闲事,真意外。”
“千金难买爷乐意!你他妈管得着么!”银发鬼帝依旧很气。
“火气真大。”杜子仁啧了一声走到门口,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出发,身后的人却忽然说了一句。
“那一次靑生走的时候,我遇见他了。”
杜子仁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在地狱门口遇见他的,他笑着说要下去一趟,我当时不知道他正是要去投了业火把神体打散,我没拦着他。”
“你拦得住么。”杜子仁嗤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那时候,这两个孩子被一口吞了的时候,又让我产生了一样的感觉,我他妈怎么就没拦着他呢。”
杜子仁看了他一会,说:“别废话了,赶紧走了,不是说了陪我去了就原谅你么。”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说:“至于靑生那一码子事儿,我早忘了,你也别记了。”
虽然地府内部不变昼夜,但毕竟晚班的人比白天要少许多,并且经过了之前那依旧叫人心有余悸的大动乱,凌晨的街道并没有多少人。两人很快从十殿一路摸到一殿门口,悄不做声地拐到了大殿右侧,看着那面已经在此伫立了千千万万个日夜的大镜子,忽然觉得有点罪恶感。
跳上三米多高的镜台后,两人叉手看着这似乎从没近距离好好观察过的地府圣物,只能映照出恶灵的通灵镜面上空空如也,甚至有些透着镜后的景物,繁复却不奢华的镜框带着若有似无的流动感,栩栩如生到简直就像是活着的一样,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动作。
“孽镜台前无好人,”周乞念着镜子上方横着的七个大字,嘟囔到:“我现在怎么听着心这么虚呢。”
“你就别跟这对号入座了,事已至此,家伙拿出来吧。”杜子仁叹口气伸出手,一边仍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大镜子,还伸手戳了戳,一边捏了捏手指头小声自言自语道:“天地灵气化成的大玻璃。”
周乞摸了把腰间,顿了一下便毫不在意地摊着手说:“家伙扔家里了,你不是嫌大么。”
“你……”杜子仁盯了他一会,放弃地背过身来,说:“那你去望风吧,可看好了。”
周乞应了一声便隐去身形在镜台边溜达起来,杜子仁在镜子前蹲下后张开手来,手心便幻化出那柄漆黑的裸剑,不过此时却是匕首般的长度,他一手握着剑,一手又再摸了摸光洁的镜身,就像是在打针前擦拭酒精棉球一般,温柔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却依旧难掩本质的动机。然后他右手迅速挥上,只见极快两道交叉的剑光闪过,镜面的下角便出现了两丝微不可见的裂纹,他伸手在镜子后面一推,那一小块镜片便落到他的手中。
将依旧活生生流动着灵气的镜片用布细细包裹起来揣入怀中后,阿仁又伸手去抚摸镜身上那平整的缺口,像是安慰般说道:“既然你是汇集天地灵气形成的,想必千年过去后,这伤口也就恢复了吧。”
说罢他站起身来,望着远处隐在灯影处沉睡的十殿,摸了摸胸口放着的硬块,轻声说:“走吧。”
两人回到十殿的时候,墙上挂钟的细长指针只走过了一个直角,一切似乎与一刻钟前并没有什么不同。阿仁去木龛上取来了封住小范魂魄的玉盏放到桌上,周乞回身反锁了房门,两人便默不作声地凑到桌子前死盯着两件冰冷的器物。
“是不是得整个实体来啊?”漫长地沉默之后,周乞哑着声音问:“有了镜子不过是解决了元神涣散的问题,总还是要有个肉身吧。”
阿仁沉默了一会,说:“不知道啊,我也没玩过这个。”
两人又目光灼灼地盯着两个青烟浮动的东西好一会儿,周乞说:“不然先试试,要是装上了,再找实体也成。”
阿仁眨眨眼睛说:“好。”
他把手放到玉盏上,却没有马上掀开,而是咽了口口水说:“乞子,我怎么觉得有点紧张。”
“你他妈别说了,我手心都冒汗了。”周乞又往前凑了凑。
阿仁又缓了缓,这才揭开盖子,里面一团半透明的白雾被几道阵法封在盏底,阿仁伸手换了几道术,将那魂魄慢慢引导出来,延伸向那边似乎越来越亮的小镜子。
那魂魄来到镜子上端之时,镜面上却只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丝影子,两人迅速对视了一下,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孽镜台本是照出所有凡人魂魄本质的镜子,倘若是奸邪之人站在此处,他平生所有恶端都会暴露无遗,而善人的灵魂却将一派空明,越是心中了无阴影,其灵魂的本质与原型就越是澄澈,也正是如此才会有“孽镜台前无好人”,只因孽镜台只能照出恶人。
“啧啧,真是不得了。”周乞小声看着那微不可见的影像感慨了一句,又闭上嘴全神贯注盯着。只见那魂魄慢慢靠近了莹白的镜面,就像是两种介于液体和固体间的物质在碰触一般,既相互交融又穿透了彼此,反复牵丝荡漾着。
“松……松手吧。”周乞音调怪怪地说。
阿仁呼出一口气,右手的五指缓缓张开,而那一直束缚着小范魂魄的白光束带也徐徐打开来,本是凝在一团的灵魂浮动扩散起来,似乎就要各自飘散在天地间。
在这接下来无比漫长的几秒钟内,那魂魄像是吸收了空气中的水分一般缓缓沉降下来,慢慢附着在了那剔透的镜面上,一寸寸一毫毫渗透进去,终于全然消失在了那镜块中。
屋子里安静一时间安静得出奇,连三条街外的花开都能听见。腰酸背痛地俯身瞅了半天,周乞正想出声问这是不是算好了,小小的晶亮方块却隐隐现出纹路来。那纹路从镜片中心一路延伸出来,缓缓将触须伸满边角,最终组成一幅不知是字还是画的图案。
两人均是愣了一下,却又见镜子下方渗出不少灰白烟雾,正骇然到莫不是灵魂没能成功附着进去要涣散了,却见那烟雾的样子似乎并不似魂魄灵体,反倒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直到洋洋洒洒铺满整张浮雕石桌。
两人本是撑着桌子的,此时纷纷退开一步,只见那浓雾团团涌动着,似乎要做出个什么形状,却又像才动工不就的石雕般叫人摸不着头脑。渐渐地,那雾气显出些许颜色来,轮廓也清晰了许多。
“啊……”周乞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阿仁也是一脸又恍然又吃惊的摸样,却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那雾团缓缓聚拢,俨然是一个人类形状。
“孽镜……就是高档,连实体都自备了。”
还从未如此呆傻过地两名鬼帝愣愣盯着石桌上的裸体青年良久,周乞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阿仁也醒过神来。凑近了看,那青年果真还是小范的相貌,却又似乎有些不同,青年的眉心印着红火纹章一枚,正是之前那镜面上所浮现的图案,锁骨下心窝处,隐隐闪着微光的,正是那镜片镶嵌于此。这青年确是小范,但似乎又显得不同,缘由既不是这纹路,也不是那镜面,像是连气息也全然变了。
石桌上那毫无活气的裸体青年只是安静地躺着,石桌两旁的人也没有动作。忽然,毫无预警地,青年睫毛一颤,唰地张开了眼睛,直直看向天花板,两人便屏息盯着,然后他转动眼珠朝左右两边扫视了一番,开口说了话:
“好硬。”
“啊?”两人异口同声疑惑应到。
“这个桌子,好硬哦。”
第 44 章
于是,在这夜黑风高十里空巷的阴曹地府里,两名鬼帝挤在十殿一间后屋中,正直勾勾盯着桌上横陈的一具裸体。
那裸体是个青年摸样,除了出厂设置在额头和胸口的两个LOGO之外,一丝伤疤污痕都没有,真真的崭新无暇,只是这整副场面要是叫别人看去除了惊悚绝找不出其他形容。
桌上躺着的青年睁开了眼睛后慢慢撑起身子来,有点目眩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额发盖下来挡住了一部分眉间的红色印记,面容看起来更接近他们记忆中的那个人,也依旧是那么不见天日的白皙,他缓缓地打量了一番屋内景致和身旁的两个人,最终将目光落回自己身上,微微皱起眉头,似乎陷入了什么深深的思考。
“呃啊——!”桌上的青年忽然一蹦三尺,落回桌面后迅速蜷成一个球:“怎么会是裸体!呜哇!呜哇!”
两名鬼帝这才终于有了点正常的表情,阿仁笑眯眯地摸了摸球状物体毛茸茸的头,说:“果然还是小范呐。”
“什么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忙着想把自己藏起来的青年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问:“难道说我变样子了?有没有变帅?”
阿仁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简直就像小狗的亲近一样难以拒绝,有点不忍而同情地摇了摇头,顺手捞过一个能反光的装饰品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居然还是长这样!”瞄了一眼反射出来的映像,青年立马猛戳脸颊且怒气冲冲地咆哮了起来:“怎么会有系统升级换代却不更近操作界面美观程度的啊!”
“这不是挺好的么。”笑眯眯摸头
“不好不好一点也不好!”遭致新的冲击之后,青年开始淡忘自己□的事实,不停用光秃秃的指甲猛挠桌子,嘴里喃喃自语道:“虽然说能活过来是挺不错的,但是既然都已经像个傻逼一样在茶杯里住了三个月了,出来后居然还是这样,我再也不相信这个社会了啦!”
“他以前就这么吵么。”默默看了半天的周乞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语气中深深是被耍了的倦怠感。
“不是,好像今天特别活泼。”阿仁心情颇好的回答道。
范乐乐看了一眼身旁的周乞,又徒劳地蜷缩起来,小声问:“能……能给件衣服穿么?”
“不行。”阿仁好脾气地笑说:“小范忘记了么,按照惯例,得到新的身体之后要检查的。”
“又……又检查?”青年警觉地抗拒着。
“我在想……”周乞再度插入谈话:“我是傻逼么?”想到自己之前还文艺又忧伤了一圈,他表情更惆怅了:“我现在就想睡一觉,我觉得你们一年之内都别来找我了。”
看着默默出了门的周乞,范乐乐同学一脸彷徨无措,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不过对他来说新生的事情毕竟冲击更大。他就着阿仁拿过来的装饰品的反光,摸了摸自己额头的印记,又低头戳了戳胸口的晶亮镜片,似乎都没有什么感觉,活动了活动身体,也顺畅而自然,肌肉皮肤的触感也十分真实,打破了镜面幻象的担忧和错觉。
“呐呐阿仁,”研究了一番自己的新身体后,范乐乐拉住旁人的袖子:“你们去之前商量我都听见了,我觉得,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阿仁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道果然,只问:“怎么?”
“那个镜子听起来满牛逼的,你们去搞了破坏不会被怪罪么?”
阿仁看他眉毛皱在一起,眼睛也瞪得圆圆,一副认真的担忧表情,有点不可思议地问:“你担心的是这个?”
范乐乐严肃点头。
阿仁禁不住笑出一声,抬手比划着用夸张的语调说:“你见过那个镜子的,放在一个很~高的台子上,”见乐乐顺着点头,他又说:“我敲掉的是他右下角一小块,所以你从底下过根本是看不见的,因为被台子都挡住了嘛。如果是做巴士路过的话呢,就那个距离来说也是看不清缺口的,毕竟镜子本身那~么大。”
“哦,”范乐乐这才有点放松的迹象,忽然又紧张起来:“那他们看到我这样,”他指指额头的印子,“不就又暴露了么?”
阿仁伸手摸摸他的头说:“用孽镜装置灵魂自古从未有过,没有先例他们又怎么能够知道呢。”
“哇……”范乐乐露出振奋的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