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嘴里有苦涩的味道。很真切的苦涩,却不知是哪一个器官分泌出来的。她从来都不知道无心的伤害也可以来的这么残忍。
这里的老鸭汤他们俩都尝过,甚至他点餐时说过的话都和记忆中一字不差……在他们还在交往的那段日子里,这家茶亭虽然不是经常聚会的地点,但也绝不是只来过一两次。但他显然已经忘记了。
不是失望,也不是痛苦。只是苦涩。不过短短的一段时间,眼前的这个人就已经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联想起从他刚才的话所带给她模糊恐惧,苏锦难以控制地再次心悸。
如果时光能倒流
林之之的骨灰被林强的母亲领回了老家。
彭小言说老太太和林强都哭得死去活来,但是林强那个双胞胎妹妹却没有露面。苏锦不知道林之之若是看到了这一幕会不会高兴一点?毕竟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她的存在从来都没有如此地重要过。
从来没想过身边的人可以说没就没了。而且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连正正式式道个别的机会都没有。连一个可以缅怀的存在……都没有。
生命中的一部分骤然被抽空,而且永远没有了再填满的可能。
苏锦缩在酒店的沙发座里,目光迷蒙地望着大堂,口齿不清地冲着对面的彭小言抱怨:“连墓都没有……以后逢年过节,都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看看她……”
彭小言趴在桌子上,目光呆滞。她们面前的几个菜盘子都没怎么动过,酒瓶子却歪七扭八地堆了一地。
“我恨之之,”苏锦“咣当”一声把酒瓶子砸在了桌面上。屏风后面闪过服务员的半张脸,很担心地看了看隔间里的情形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她有那么多瞒着我们的事儿,结果……她一甩手走了,我们还傻乎乎地继续难受……”苏锦趴在桌子上拨拉彭小言的头发,语声渐渐哽咽:“我那天就坐在这里像个白痴一样跟那个混蛋谈分手的事……要不是后来喝醉了,我就可以接到她的电话了……说不定我可以帮她报警……说不定她就不会死了……”断断续续的哽咽连贯起来,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抽泣:“我后悔了……我后悔死了……”
彭小言没有动,眼睛却渐渐潮湿。
“我要是接了电话,之之也许就不会出事了……”出事以来一直刻意压抑的内疚在酒精的作用下统统翻卷上来,苏锦语不成声:“我哪天喝醉了……如果我……”
彭小言抓住了她的手,气息微弱地喊她:“苏苏。”
苏锦把脸埋进她的手掌里,呜咽出声。
“苏苏,”彭小言用空出来的那只手费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苏苏,我心里也难过。可是你别这样……之之不喜欢你哭……”
苏锦自己也不喜欢哭。可是今天她必须哭个够,必须要喝个够。最好醉到神智不清,哪怕被天雷劈在头上都不知道……
否则,明天的日子、以后的日子她该怎么过呢?
苏锦记得自己发过誓,再也不碰“酒”这种东西了。可是她拿着酒瓶子絮絮叨叨地,不知不觉还是喝多了。在醉酒的眩晕中,苏锦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情人节的那个夜晚。后来的那种种的可怕的事,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真好,”苏锦抓住彭小言的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
事情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她想。鄂林刚刚离开酒店,彭小言就来接自己。看看,她就趴在自己的对面,千真万确,如假包换。有她陪着,自己绝对不会在陌生的酒店里醒来,然后懊恼地发现自己不但丢了身体还丢了最要好的朋友……
当然,那之后的失恋也好,失踪也好,自然是……统统都没有发生过。
苏锦忍不住拍了拍彭小言的脸:“真是……谢天谢地……”
有人绕过屏风走了进来,一边拉起了彭小言,一边伸手过来搀扶她。似乎是个男人,是彭小言电话中的那个情人节约会的男主角吗?苏锦很想仔仔细细地看看这人长什么样,但是眼睛怎么睁也睁不开,只好放弃。
苏锦拍了拍这只伸过来的手,十足十地端起了娘家人的架子:“小伙子,一定要好好表现。我家小言那可是……呃,百里挑一的……”
男人的声音无可奈何地问她:“你住哪里?”
“我?”苏锦指了指自己,笑眯眯地答道:“我住海工大院。你送我到街边就可以了。好好陪着小言过情人节吧。来,我悄悄告诉你,小言比较喜欢粉色的玫瑰……”
喝醉了酒的人,动作总是比较笨拙。苏锦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冲着身后面目不清的男人和他臂弯里同样面目不清的彭小言摆了摆手,就踉踉跄跄地晃进了海工大院。还没有到晚上关门落锁的时间,门卫只是探头出来看了两眼,就又缩回了门房里。
苏锦迷迷瞪瞪地爬上四楼时,还在想今年又是暖冬,才刚到情人节就已经暖和成了这样……
头顶的声控灯已经坏了,苏锦靠在门框上费力地掏出钥匙,借着五楼的一点灯光头晕眼花地瞄了半天才对准了锁眼。钥匙“哗啦哗啦”地转了两转还是没有打开。苏锦不耐烦地踹了一脚,半旧的防盗门咣当一声被她踹开了,撞到墙上又弹了回来,整个走廊都震得嗡嗡直响。
菁菁还没有回来,房间里黑黢黢的。沁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初夏清新的植物气息。苏锦记得自己出门的时候是关了窗的。自从上次的失窃事件之后,她对窗户关没关的问题就有了种近乎偏执的注意。
“马大哈,”苏锦嘀嘀咕咕地抱怨还没有回来的室友:“记吃不记打。”
脚步虚浮地迈进了小小的门厅,正要伸手把身后的门掩上,就听到自己房间的门发出了极轻微的“咯吱”一声响。
住在老房子里的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会听到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声音。比如旧家具不堪重负的轻微裂响,比如水龙头的滴水声,再比如不明底细的小生物爬过窗台的簌簌的脚步声……
但是现在毕竟还没到深夜,如果菁菁还没有下班的话,那自己关好的窗户就不可能会没来由地自己打开。而且自己出门之前绝不会忘记锁门,房门绝对没有可能会自己打开……再联想起上一次遭人破窗而入的经历……
苏锦顿时毛骨悚然。
一只脚还留在门外,冷汗却顺着额头一滴一滴地滑了下来。她本能地知道自己应该掉头就跑。无奈身体已经僵硬了,没有一个细胞肯听从大脑发出的指令。
黑暗中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诡异地滋生出一种对峙的气氛。仿佛高手对阵,谁也不敢先出招。唯一的问题就是……苏锦从来就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她只是个还没有聘上工程师的倒霉小助工。不但没有遇到过杀人抢劫的恶性匪徒,就连小偷都没有遇见过半个。
苏锦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冷汗顺着额头慢慢地滑进领口,冰冷而粘腻。酒意仿佛都随着冷汗蒸发在了空气中,身体虽然动不了,听觉却变得灵敏。房间里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虽然刻意压低,但是存在感却让人无法忽视。
要去厨房拿刀必须要经过自己的房门口,菁菁有把锋利的水果刀,就在餐桌上。但是餐桌摆在两个人的卧房门口,距离那个危险源实在太近……
电话铃突兀地响了起来,瞬间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胶着。苏锦顿时精神一振,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手袋里摸手机。手指刚刚按下接听按钮,黑暗里却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影,三步两步就朝着厨房的方向跑了过去。
苏锦本能地向后一躲,一跤绊在门槛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胳膊肘一阵热辣辣的刺痛,手机被摔在一边,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略带不安地喊她的名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厨房的窗户哗啦啦一阵乱响,很快安静下来。房间里应该没有别人了,可是苏锦晕沉沉地坐在地上,浑身上下还在不停地抖。摔倒的时候似乎扭到了脚脖子,动一动就钻心地疼,想爬起来可是手脚都是软的,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
不知道抖了多长时间才想到手机,可是拿起来才发现电话已经挂断了。
苏锦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也许是身体在高度紧张之后骤然放松引起的虚脱,也许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小小的失望。可是眼睛却不争气地湿了。一瞬间心灰意冷,自暴自弃地冒出一种干脆躺在这里睡一夜的想法。
“苏苏?”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似曾相识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怎么听都不真切。如果只是幻觉的话……幻觉是不会抓住人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拽起来的。
苏锦费力地睁开眼,光线幽暗,这个人又背着光,她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这个人的轮廓气息却熟悉得仿佛在她心里生了根。
蓦然觉得安心。苏锦放松自己向后靠了过去,老实不客气地把体重压在了他的臂弯里,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安慰自己:“就靠一下……”
陆显峰听不清她的嘀嘀咕咕,心有余悸地上上下下检查她的身上:衣衫完好、露在外面的皮肤上也没有外伤。直到伸手捏到她的脚腕时才听到她的一声惨叫。顿时放下心来。
“扭到脚了。”陆显峰小心翼翼地把打横抱了起来,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气,忍不住低声埋怨:“怎么又喝酒?”
苏锦晕沉沉地缩在他的怀里,含糊不清地说:“今天是情人节啊,当然要庆祝一下。你知道么,我跟那个混蛋分手了。”
陆显峰摇摇头,抬脚阖上了防盗门,摸着黑朝她的房间走了过去。苏锦被关门的声音惊动,惊慌失措地直起了腰:“那个人刚从厨房溜走了!”
陆显峰一惊:“什么人?”
“不知道,”苏锦后怕似的往他怀里缩了缩:“我一开门就发现了。然后……他趁我接电话的功夫跑进厨房去了……”
陆显峰凭着记忆把她放在了餐厅的桌子上,伸手去找墙上的开关。灯一亮,苏锦的房间果然门户大开,满地狼藉。厨房里的窗开着,上次钻进人的那个豁口不出所料地又一次被撬开了,护栏上有几道很明显的刮痕。玻璃碎了一块,但是无论地板还是窗台,都没有留下脚印,有可能进房间的时候脚上套了东西。苏锦的房间里并没有乱成上次那个样子,但是看得出很多东西都被移动了位置。
陆显峰将苏锦的卧室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了之后,蹙着眉头按灭了顶灯。再出来的时候苏锦已经靠着墙睡着了。眉头皱着,看起来睡得很不舒服。一张脸却红扑扑的很是诱人,仿佛捏一把就能挤出几滴香甜的苹果汁来。
陆显峰望着她,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低声说道:“又是这个样子。其实你应该给我小费的。不但每次都要伺候你洗澡换衣服,还要拿只能看不能吃的冰淇淋大餐来考验我……”
苏锦不舒服地晃了晃脑袋。
陆显峰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抱了起来放回卧室的床上。宿舍的卫生间只有淋浴,抱着她这样一个醉猫洗澡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陆显峰还不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考校自己的忍耐力。于是扭了湿毛巾给她擦了擦脸和脖子,又翻箱倒柜地找出半瓶红花油给她揉脚。折腾完已经十点多钟了。
同室的菁菁还没有回来,陆显峰自然是不能扔下她一个人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是半夜三更的带着个醉猫回自己家也太麻烦。左思右想,也只能和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凑合。
刚闭上眼就听见门锁响,是菁菁回来了。陆显峰正犹豫着该怎么跟这个女孩子解释一下自己的留宿,就听见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刚进屋的两个人自然看见了他,但是并没有表示出什么惊讶来,一边轻手轻脚地换了拖鞋一边嘀嘀咕咕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陆显峰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如果苏锦是清醒的,碰到菁菁带着男朋友回宿舍,会不会觉得不自在?会不会因为不好意思提出意见而自己忍气吞声?
不安全,还有那么一点让人不舒服的混乱……陆显峰瞥了一眼苏锦虚掩的房门,不知怎么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自己带了公司的行政秘书回锦华小区收拾东西,为的不过是提醒苏锦跟自己保持距离罢了。并没有想过她会因此就搬出去住……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想到,但那时候确实是觉得她只有守在离自己远一点的地方才能安全。
毕竟是性命攸关的事,他不能这么自私地放任自己,万一拖累到她……
陆显峰在旧沙发上翻了个身,很不自在地把后面的想法自动省略了。也许自己当初为她打算并没有错。但是这些意外情况却是他始料不及的。如果他今天没有接到彭小言的电话,如果他接到了电话却拒绝过来看一眼,如果她自己在宿舍的时候那个人穿窗而入……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
陆显峰越想越觉得后怕。
菁菁进进出出都有自己的男朋友陪着。但苏锦不同,无论如何她不能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至于将她拴在自己身边是否会真的拖累到她……
谁也不可能未卜先知,还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
早餐
喝醉了之后竭力给自己堆砌起来的那种“今天是情人节”的错觉,到了熟睡之后就因为失去了精神依托而彻底坍塌。苏锦抽抽搭搭地从梦里哭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餐厅里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听起来像是菁菁和她的男朋友。
不得不说女宿舍住进来一个男人多少是让人有点尴尬的。但是她去C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宿舍就只剩下菁菁一个住户,换了是她也不敢自己住的。毕竟那时候宿舍刚刚遭了劫,自己眼下虽然回来住,但是回技监科报完到说不定就会被打发到外埠的项目上去,怎么看自己都是个暂住户。所以宿舍的事儿……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苏锦拽着毛巾被恹恹地又躺了回去。她刚回T市,只要在一周之内带着调令回技监科报到就可以了。本来就超级抑郁,又不巧扭伤了脚,索性睡一天好了。不管怎么说,光天化日的总不会出什么入室抢劫的恶性事件吧?
餐厅里的声音没过多久就消失在了一声关门声里。两个人终于结伴上班去了。苏锦松了一口气,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枕头还有点潮湿。苏锦的手指按在上面,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她躺在这里,像以往的每一个清晨一样,睁开眼就能看到了无生气的职工宿舍。这是在她眼前重复过无数次的场景:单位统一配发的木质桌椅、自己从超市里买回来的大号储物箱、和林之之彭小言一起逛街时买的碎花窗帘……
就连光线的角度都分毫不差。窗外传来隐约的噪音,应和着城市渐渐苏醒的节奏——就连这节奏也和以往分毫不差。她还和以往的每一个清晨一样,以这张半旧的单人床为起点开始新的一天——不管她是因为加班过度而腰酸腿软,还是因为宿醉而头痛欲裂。她的生活还是沿着原来的轨道分毫不差地沿继续前进。
什么都没有变。
唯独少了之之。
也许是陌生的环境让人睡不踏实,天还没亮陆显峰就醒了。
这里是海工的宿舍,班车每天七点半过来接人,五点半再把人送回来。所以住户们的生活习惯也大同小异。也许有早起晨练的,但显然不在他们这一楼层。至少这间宿舍里的两位房主,哦,是两位半房主都还没有要起床的迹象。
闭着眼又躺了五分钟,陆显峰还是偷偷摸摸地溜下楼,开车回自己公寓洗澡换衣服去了。忙活完了自己,又顺道去“永和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