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老校区是他不敢触及的地方,多少次到门前,眼眸瞟过,那些赤红的建筑森然凛冽,浸漫着逼人的寒意。腐朽的薄暮里天光斜睨,有什么东西从高处坠落,狰狞着面目,咧嘴笑着,露出锋利的牙。在触地的瞬间溅开一潭晕眩的腥红。
是血!!
唐希文竭力按住颤栗的手,把头背过去,噙着满满的两眶泪。还是忘不了的吧?当初就是骗自己说无所谓,即使生活在这座城市,所有的细枝未节,都会在这人来车往中烟消云散。多么可笑的骗局啊!
2。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3)
宿舍里最先买电脑的是老庚,大一入学两星期买的。APPLE的笔记本,两万六千多,听了都叫人咋舌。二狗奈不住眼馋,寒假软磨硬泡也叫家里给买了一台。当然价格就低多了,六千多。二狗不高,年纪轻轻却已是满脸的纹皱,黝黑方阔的脸上皮肤一层层堆积,像一只泄了气的报废车胎,因谈不到女朋友,又不爱学习,便一股脑儿扎进了电脑游戏里,除了点名的时候,课是不上的。考试则和老庚一起红灯高挂,大有韩寒高中的豪情,可惜少了点才气,只能宅宿舍自娱自乐。有一回老庚不在,二狗一如既往在打游戏,唐希文背了包去自习,到楼下才发现在下雨折返去拿伞。猛一开门,听见一阵女人节律而激越的吟叫,二狗坐在电脑前,屏幕暖黄的光线投在的他脸上,残余的惊愕都未来得及打扫。
二狗在看A片!
唐希文悔恨不该把开门技术练得这么熟练让二狗连避让的时间都没有。他转身关门,故意把动作放得很慢。两声迅疾的鼠标声闪过,那女人的呻吟声消匿在音箱里。
“倒霉啊,到下面才发现下雨了!”脸上一个纯洁得自己都觉得假得不行的笑容。
“哦……”
“做什么呢?”
“没,没做什么……随便看看网页。”
“哦。”唐希文应着,从床下翻出雨伞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雨点敲在伞面,细碎的轻跃跳动在血液里。心里一种无法名述的畅快,像肺无端大了几倍,吸纳了空气的清爽,庞大而晦涩的幽远。
那还是大一的下学期,还在奉贤校区,唐希文、麦麦和老庚都成功进入了校学生会的文艺部。唐希文甚至当选了本年级的学生会文艺部部长。他自己是不擅长什么文艺表演的,起初不过碰碰运气,不想瞎猫碰上死耗子,倒有些莫名。麦麦钢琴弹的很好,高二时已经通过国家业余钢琴十级考试。至于老庚只是去看热闹的,因听说文艺部有许多漂亮的女生。
2。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4)
老庚爸妈在天津有家化工厂,效益不错。这也是老庚爸妈 逼他报考这所化工类学校的原因。照他老爸的设想,本科学化工,研究生转攻金融,然后回去继承衣钵。老庚自己是不情愿到H大的。理工类学校,女生少,长相普遍也差。偶尔一两个清秀的,众星捧月般捧着,也惯得骄了,男生屁股后面嘘寒问暖,她们却冷着一张脸,不可一世。
对于上海老庚并不陌生,他小姑一家就住在上海。他的姑父赵文康是H大化工原理实验室的主任。当然那是他和老庚的小姑结婚许多年以后才有的事。老庚爸爸的化工厂和H大有许多项目合作,为H大提供了许多科研项目的经费。老庚的姑父,那时还只是H大的一名普通教师,曾经因项目合作在老庚爸爸的化工厂呆过一段时间,也在那里认识了老庚的小姑,最终结为连理生活在了一起。两人育有一女,还在上高中。赵文康的迅速升迁不得不说是受了老庚爸爸的协助的,利用多年业务和学校领导的关系,一切水到渠成。在老庚高考前不久老庚爸爸给赵文康通了电话,他了解儿子,凭真实能力绝对是考不上H大的。赵文康自然是全力以赴,用老庚爸爸汇来的钱打点好上下关系。就这样,老庚以本只能上二本的分数录取了H大。
2。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5)
大一时老庚交过一个叫小蝉女朋友,也在学生会艺术部,长老庚一级,算是老庚的学姐。小蝉并不比老庚大多少天,身材高挑,脸蛋尖细漂亮,为人活泼开朗,舞跳得又很好,是她们年级公认的系花。老庚刚进文艺部就注意到她了,费了好一番心思才算追到手。开始交往不到一个月,趁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灌了不少酒,迷迷糊糊带去酒店,开了房,做了事。为此有好一段时间小蝉都没再理老庚,见了面甚至要恨恨地骂一顿。可老庚并不生气,反更加殷勤讨好,再后来,也就和好了。凡事有一便有二,以后周末节假,就常常去开房渡夜,缠绵一番。到老庚升大二时,小蝉大三了,照学校计划从奉贤校区搬到了市内的老校区,来来回回要三四个小时。开始还不觉得怎样,慢慢的老庚就厌倦了这种为皮肉之欢奔波劳累的日子了,提出了分手。那小蝉却是有些痴心,死活不依,老庚不去,她就个个星期来,自己掏开房钱。哪知老庚是狠了心要分,没不久就重新交往了一个女生,小蝉来时就带着新的女朋友去见她。小蝉这才死了心,听说大哭了一场,一直郁郁寡欢的,后来,渐渐也就没什么音信了。
再过了一年,老庚也大三了,搬到了老校区,见到和小蝉同级以前也在文艺部的,问起,说是听小蝉的朋友说,小蝉暑假找实习时认识了一个外地来的老板,已经搬出去住了。恰好那时他刚和新近的女友分了手,倒有点悻悻然。以唐希文的记忆,大二一年老庚至少谈过四个女朋友。那一段时间老庚突然变得怪怪的,不像往常那么爱说话了,而且早出晚归不见人影。后来才知道他不相信小蝉真的会去做了别人养在混凝土屋子里的情妇,于是打听到小蝉曾实习的那家公司,天天去门口的咖啡厅里守着。然后有一天,老庚又突然恢复了正常,说说笑笑吊儿郎当。唐希文以为他对小蝉动了真情受了刺激,安慰他说:“兄弟,女人都这样,没什么好伤心的。”哪知老庚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你知道吗,原来女人放 荡起来真的比男人烂!” 电子书 分享网站
2。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6)
大三开学时有一场军训,对于这场因学生大规模流感而草草收场的闹剧,留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映象了。
教官是个瘦小的四川小伙,年龄看起来并不会比唐希文大,脸尖长,眼睛很小却霸气地吸引了所有落在他脸上的目光,这似乎有点不合逻辑。不过后来在唐希文依稀的记忆里实在寻找不到教官脸上除眼睛以外的器官是什么样子。唐希文会想起教官只是因为军训期间一些意外的事。或许你已经猜到了,有关麦麦。当然唐希文意识到这个意外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把这当做是一个故事的起点,一遍遍追忆,试图从中发现一些纰漏。要那些纰漏做什么?唐希文自己都没想过,也许仅仅是因为不甘,再或者是想挖掘出恨意来解脱无尽的悔恨。他不是那时才那样的,而是一直。老庚曾说他固执得像条狗。
吃过中饭,唐希文拿了家庭困难证明去学院辅导员秦秀明办公室,续签了本学年的助学贷款合同,同时填了经济困难补助的申请。按说是没有这必要的。刚接到H大的录取通知,唐希文的舅舅就表示愿意资助他大学期间的所有学习生活费用,却被唐希文断然拒绝了。他只是不想再和这个家和他忧郁的母亲扯上太多关系,他是多么想彻底逃离那死气冷漠的家啊!永远不要回去!永远!
从秦秀明办公室出来,迎面撞上麦麦和花姐,唐希文慌忙把手里的贷款合同折了塞进裤兜里。花姐却已蹦到了眼前,嘻嘻哈哈笑着,把手捏住唐希文的脸颊。这个大大咧咧的小个子广东女生,总能在不经意间把手捏在男生的脸上,不带任何男女暧昧地,恶作剧般地。唐希文尴尬地笑着望向花姐身后的麦麦,寻求一点同情,麦麦却板着脸,一扭头,把视线投向了远方虚无的天际。唐希文的笑僵在了脸上,不知哪来的冲动,他忽而举手,在花姐脸上狠狠捏了一把。花姐捂着脸蛋尖叫起来。唐希文兀自哈哈一笑,很短促地停止,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2。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7)
老校区的街道是陌生的,一幢幢旧式的实验楼隐匿在森严的林荫后,偶尔露出一角,一根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铁管穿墙而出,横到根脚,哧啦啦冒着白色的水蒸气。那水汽腾腾升高,在墙上氤氲出潮湿的一片。唐希文惊奇地发现,就在那片氤氲的边缘,竟生长着碧绿的苔藓,细细的簇拥成一条缎带,将一团炙热的蒸汽圈绕其中。远远地看去,俨然一尊面容模糊的佛像。
时间被酷热拉扯得漫长。唐希文不知走了多久,梧桐树一棵棵退去。然后在一条寂寥的甬道一转,瘦瘠的宿舍楼骤然立在了眼前。红色的墙面,突兀的阳台上空空荡荡,是久无人居的样子。可前两届的学长们一个月前才从这里搬走,又一批踌躇满志的青年昂首步入了社会。过不了多久,那些身影就会溢满这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们无声的接替过历史的激昂,历史的残忍,历史的超脱,历史的琐碎。他们中的大多将是被历史遗忘的,他们是河底的暗流,滚搅着泥沙,跌撞过礁石,阅历的是这世界的混沌与宏大。这宏大却不来自视野的辽远,恰恰相反,他们多是有些鼠目寸光的。他们奉个人的现世哲学为圣典,视野止于生命的尽头。你不能说他们是愚钝。当你在街道上遇到匆匆行走的他们,穿着整洁的工作服,头发梳理得规矩而利落,表情是肃然的,偶尔的一笑也含满了礼貌。步态迅疾有力。如果几个要好的一起,谈论的是报纸新闻里的经济文章,经济学里的种种术语信手拈来。品评国是像妇女唠叨家常。他们身上自有一股子激情的,会不知不觉将你感染。可相处得久了,看多了,又不觉叫人生恶。他们是有些不近人情,有些俗气,有些铜臭味的。迎着他们的目光,你就能发现那些被小心的隐藏起来的狡黠奸猾。可就是这样一个个卑微而倔强的生命,推动了历史洪流滚滚向前。他们并没有多少历史的自觉性,他们从黑暗的河底默默流过,有着自己的调调,只在鼻里哼哼的那种,搬不上演奏会去堂而皇之的。
唐希文停下脚步,回过身。路上已不见麦麦的身影,不由一笑,是自谑的声调。高大崭新的研究生楼突兀地立在远处,将老校区的破旧相形对比出来。这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地方。那些黯淡的墙面和蓬勃的树木在阳光下模糊成了一团一团的灰和绿,相间铺展开来。像一幅浸染在水里的淡彩画。目光极处,横卧一片篮球场,由绿色的铁网围住,寂寥地站立着球板。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骑着自行车驶来,眼神有些呆滞。锈损的车轴嘎吱嘎吱重复着同一个音符,单调而不厌其烦。偶尔磕进路面的坑洼里,车身大大小小的零件都颤抖着,摇摇欲坠的样子。
到驶近些,唐希文便认出是同舍的刘子涵。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2。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8)
唐希文开口问他:“干嘛去啦?”
刘子涵停下来,单脚撑在地上,说:“图书馆去啦,这不开学了吗,借几本参考书先预习一下专业课。”说完推了推脸上厚厚的眼镜片。
唐希文一脸惊讶,他不知道原来大学还有人预习功课的,只得假装出敬佩的样子,笑说:“真用功,厉害,厉害!”
刘子涵自得地笑着,嘴里回着:“哪里,哪里……”骑车到后面车棚去了。
唐希文转身进了楼。过道的墙面假期里重新粉刷过,但仍能感觉出墙壁的瘦薄。楼上有人走过,脚步重些,咚咚咚的震动声直传到过道尽头,再弹射回来,和原先的交合相映,连心都颤颤的。与楼梯相对,是间值班室,齐腰开了扇大窗,临窗放张桉木书桌,上面堆满了泡面、饼干、饮料、矿泉水和各色袋装小吃。是值班室的老头暗地里弄来卖给学生挣点外块的。大家都已近见怪不怪。曾有一段时间学校查办过这事,保卫处来收了东西,还叫值班人员写了保证。可同中国基层政府的政策宣传一样,查办来得急去的也快,风声一过,照又大摇大摆地卖了起来。
值班的老头秃顶,肥溜溜的身子粉红透亮,皮肤像刚出生的婴孩。此时正穿着汗衫短裤拖鞋,仰面倒在过道一张竹躺椅上。眼睛微睁着,一动不动,任它人来人往。叫人真想上前探探他的鼻息,看看……呵呵!唐希文走过那老头时就是这么想的,仿佛是个长于幻想的孩子,在自己脑中将生活的场景编织成童话。
死亡就是这么简单吧。你躺着不动,而后,不期然死在了别人的童话故事里……
宿舍在四楼,漆红的木门朝北开向走廊。一进门是架高大的衣橱,橙黄色。衣橱边有放脸盆毛巾的木架。宿舍所有的脸盆是由二狗负责搬运过来的,因为猜拳输了。愿赌服输。他不知道猜拳时唐希文和老庚两人耍了点小阴谋合力骗了他。再往里,两边各一架双层床,中间夹两张书桌。空间不得不说是拥挤的,有一段人要侧着身才能从床和桌的缝隙里挤过去。朝南两扇推拉的玻璃门,没上窗帘。阳光直泻而入,肆无忌惮。
在奉贤时宿舍是只有老庚二狗和唐希文三人的。老校区宿舍资源紧张,就安插了一个刘子涵进来。那刘子涵学业无可挑剔,又是班长,但为人木讷迂腐,就常常成为三人背后嘲讽玩笑的对象。有他在宿舍时,宿舍明显要沉闷许多。刘子涵却浑然不觉,兀自捧了书,在书桌前读得天昏地暗。而他的对面就是对着电脑摇着脑袋打游戏的二狗。这情景不得不说是诡异的,拍下来,活可以作为教育中学生远离网络游戏的经典图片。
老庚不在,二狗一如既往打着游戏。唐希文觉着无聊,干脆一跃上床,呼呼大睡起来。
2。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9)
午饭刚过,夜色就浸染上来,上海的夜总是这样来得急不可耐。那些楼厦上的灯火,是这都会的魂魄,飘渺得像在等待机会一坠而下的星辰。H大是这浩然灯海里的一方暗舟,沉睡在厚重的黑暗里,静谧,沉稳。
迷彩服穿在身上有点肥大,唐希文把袖子裤腿都向上卷了几折,这让微微俯背的唐希文看上去很土气。大礼堂,军训动员大会,听说教官也会到场。几个同路的女生正相拥玩闹着,俏皮的笑声流漫进四下的夜里,煽人情调。有时候女生是群孩子,幼稚,天真,撒不完的娇气。有时候却是一群狐狸,妩媚,妖气,蛊惑人心。尤是这裸露的夏天,那狐媚简直是滥情的,即便是在静谧的夜里,依旧从她们的笑,她们哒哒的步态中,张扬拔扈。唐希文或许更喜欢猫一样的女子吧,从黑暗的角落轻柔地走过,你知道她在你的世界里,但却无可触及。
接近礼堂,喧嚣渐起,灯火也密集起来,像一场盛大的舞宴即将开场,人们穿着奇怪的礼服,不合时宜地汇集到这,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酒言欢”。
唐希文看见了立在路旁灯影下的麦麦,下面的军裤异乎寻常地肥大,上身的迷彩T恤却出奇地小,裹尸布一样紧绷在身上,把挺拔的双峰傲然地挤压出来,配合着苍白的面容和鲜红的唇,有几分骇人的俗艳,活像红灯区街头拉客的妓 女。
她看见了唐希文,脸上露出笑容。
“怎么不进去?”唐希文问她。
“哦,等花姐。”
然后有一瞬的静默。
有旁人时麦麦向来时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