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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子也沾了些泥,迥非从前的模样。蓉官因此骇异,心里也想道:边分明是田老爷,怎么穷了?冷冷清清的一人坐着。意欲过去照应,又恐不是。及仔细看清了,才过去请了一个安,坐下,倒说了好一会话。富三却不留心,聘才见了,便扯扯富三的衣裳,道:“你瞧,蓉官倒巴结那个人,难道这种人,倒有什么巴结处么?”富三道:“那也难说的。”蓉官辞了春航,又到富三处来。聘才笑向蓉官道:“好阔老斗。”蓉官脸上一红,道:“他真阔过来。他倒从没有欠人的开发,要人替担帐。”
少停,富三等即带了蓉官,又叫了一个相公出去了。
天又濛濛的下起细雨来,春航也无心再看,付了戏钱。出得门来,地下已滑得似油一样。不多几时,只见全福班的翠宝坐着车,劈面过来,见了他,扭转了头,竟过去了。春航心里颇为不乐,只得低着头,慢慢找那干的地方。
谁料这街道窄小,车马又多,那里还有干土?前面又有一个大骡车,下了帘子,车沿上坐着个人,与一个赶车的如飞的冲过来。道路又窄,已到春航面前,那骡子把头一昂,已碰着春航的肩,春航一闪踏了个滑,站立不牢,栽了一交。这一交倒也栽得凑巧,就沾了一身烂泥,脸上却没有沾着。车内人见了,唬了一大跳,忙把帘子掀起,探出身子来,莺声呖呖道:“快拉住了牲口,搀起那入来。”赶车的早巳跳下来,把牲口勒住了,跟班的也下来,扶起春航。春航又羞又怒,将要骂那车夫,只见那坐车的,陪着满面笑,从车中探出身子,说道:“受惊了!澄车的不好,照应不到,污了衣裳怎么好?”即把赶车的骂了几句。
春航一见,原来是个绝色的相公,就有一片灵光,从车内飞出来,把自己眼光罩住,那一腔怒气,不知消到何处去了。
只见那相公生得如冰雪抟成,琼瑶琢就,韵中生韵,香外含香。
正似明月梨花,一身缟素;恰称兰心蕙质,竟体清芬。春航看得呆了,安得有卢家郁金堂,石家锦步幛置此佳人,就把五百年的冤孽,三千劫的魔障,尽跌了出来,也忘了自己辱在泥涂,即笑盈盈的把两只泥手,扶着车沿说道:“不妨,不妨,这是我自不小心,偶然失足,衣服都是旧的,污了不足惜,幸勿有扰尊意。”说罢在旁连连拱手,道:“请罢,请罢。”那相公重又露出半个身子,陪了多少不是而去。春航只管立着,看这车去远了,方转过身来行路。人见了,掩口而笑。
春航拖泥带水的,一步步走回庙中,恰懊悔不曾问得那一班的小旦。进了庙门,就把衣裳脱下,交田安收拾,换去泥靴,身上只穿了一件夹袄,来到高品屋里坐下。高品见他身上不穿袍子,且下雨寒冷,便问他何以不多穿件衣服?春航答以被雨沾湿,叫田安烤去了。高品即于衣包内,取出一件袍子与他穿了。春航即坐下说道:“我今日虽然跌了一交,沾了些泥,但这一交实在跌得有趣。闹了两个多月的相公,不及这一交受用。
天假奇缘,得逢绝代,就跌死了也不作怨鬼。”高品笑道:“说些什么鬼话?”春航就将看见的相公说了一遍,高品道:“我倒替你做章《诗经》念给你听。”随念道:其雨其雨,梨园之东。有美一人,其车既攻。匪车之攻,胡为乎泥中?赋也。
春航笑着,又将那相公的相貌衣裳,连那骡子车围的颜色都说了,问道:“你可识得是那一班的相公?”高品想了一会道:“据你说来,不是陆素兰,就是金漱芳,不然就是袁宝珠。”
春航道;“金漱芳在联殊班,我见过他的戏,生得瘦瘦儿的,不是。至于陆素兰、袁宝珠我却不认得,不知到底是谁?”高品道:“袁宝珠是不大穿素色衣裳的。你说这光景,也不大很像陆素兰。要不然是苏蕙芳,不错的,定是苏媚香,那真是冰壶秋月,清绝无尘,生得不肥不瘦,一个鸡子脸儿,常穿件素色衣裳,在联锦班。史竹君定他是第二名。”春航道:“尚是第二名,第一名是谁?难道还有比他好的么?”高品道:“第一名是衰宝珠,过两天开沟的时候,你就看见了。”春航道:“为什么?”高品道:“见第二名相公,已经跌在车辙里,见第一名相公,不要倒在沟里么?”春航只管的笑,犹细细的把那相公摹想,想了一会,那相貌声音,丰神情韵,便宛然一辆大骡车,那相公坐在面前,便不言不语的傻笑。就在高品处吃了晚饭,直讲到三更天,才各安寝。
次日天晴了,春航绝早起来,把衣裳晒晾干了,刷净了泥,换了一双靴子,心里想去听戏,又苦于无资,竟无可典之物。
想着田安尚有几件衣服,便走到田安房里,却不见他,也等不及他来,打开了他的衣包,见有件茧绸皮袍,包在里面,便拿了出来,叫那小使张和去当了,倒有六吊钱,心中大喜。饭也不吃,一连看了五天联锦班,才见着那个相公一面。看他唱了一出《独占》,访问他的姓名,却正是苏蕙芳。
蕙芳偶在春航身边走过,认得是前日跌在泥里那一位,又见他衣裳一身斑点,未免一笑,但不好意思来照应他。春航见蕙芳对他一笑,便如逢玉女投壶,天公开口,便喜欢得说不出来。千思万想,可借不能叫他一回。又看他这样局面,似乎不肯轻易陪酒,断非纸条飞去随叫随来的光景。不得主意,日间咨嗟太息,晚上梦魂颠倒,看看将要害相思病了。再经田安进来琐碎,又说当了他的衣裳,他要留着做什么的。又说煤米全无,铺内因前帐未还,不肯再赊。和尚房钱催逼,明日准要。
春航只当不听见,在炕上和衣卧了,心里只想着蕙劳。田安出去,嘴里却不住咕咕噜噜的抱怨,春航也有些踌躇。
但生平没有求人,今日去向谁借贷?且到京两三月了,也没有去拜望一个同乡亲友,此时怎样去问人告借?忽又想起颜仲清,前日一面之交,居然就赠银二百两,况且并未向他商量,这人真是今人中之古人。想他也不是为那点葭孚之谊,必定知我的肺腑,看来还可与他商量商量。
过了一夜,次早写了一封书,也不明说,隐隐约约似要乞援的话,命张和送去。春航在家盼望佳音,少顷张和回来,却是空手,连回书也没有,说道:“他们门上说,颜少爷知道了,就送回信来。”春航想他必定打算银子,吃了饭,候了一会。
忽见颜仲清着人来,来人手里拿上一轴画,说:“我们少爷,给老爷请安。这轴画请老爷题一题,叫小的候着带了回去。”
春航听了,不知何意,又不见有回信,只得打开画来一看,是唐六如画的郑元和小像,鹑衣百结,在风雪中乞食的模样。春航知道奚落他,不觉大怒,两颊通红,然也不便对着来人发作,只得说道:“你在外边候一候,我即刻就题。”来人出去,春航气忿忿的把画摊在桌上,见上面已题了两首七言绝句,款是剑潭题。诗是:王孙乞食淮阴日,伍相奇穷水濑时。
此是英雄千古厄,岂同飘泊狭邪儿?
鹑衣百结破羊裘,高唱莲花未解羞。
若使妖姬无烈性,此生终老不回头。
春航心里想道:“他虽骂得刻毒,但理却不错,怎样的来翻他”便略略构思,题起笔来,一挥而就,写道:欲使蛾眉成义侠,忍教骏骨暂支离。
此中天早安排定,不是情人不易知。
盖世才华信不虚,风流犹见敝衣余。
五陵年少休相薄,后日功名若个如。
落了款,用了印章,卷好交与来人。春航气闷,又独自出外去了。
来人回去,将画送上,仲清与王恂同看,见这两首诗虽是强词夺理,但其志可见,未免可惜了一番。仲清原想把这两首诗去感化他,谁想倒激怒了他。又听来人说,他光景更为狼狈。
据他的跟班讲,今日已断了炊,不能举火。仲清与王恂皆为叹息,仲清道:“这样看来,此人真是‘我心匪石,不可转矣。’奈何!奈何!”王恂道:“你前日送他二百金,不上半月,竟已化为乌有。这人这样行为,就再送给他二百金,也是无济于事。除非要将徐度香的家私分一半与他,才够他挥霍。但人到断炊,也不成件事了。依我想,我们如今再帮他百金,存在卓然处,教他相机行事,慢慢点化他。或者凭卓然那张嘴,倒还劝得转他,也未可知。仲清亦以为然。王恂即备了百金,交与仲清送至高品处。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两心巧印巨眼深情一味歪缠淫魔色鬼
话说仲清激怒春航之后,即将王恂所备之百金送至高品处,为春航薪水之费。春航闷坐了两日,米煤催逼,告贷无门。经高品款留,只得暂时寄食。
一日,用了饭,高品拜客去了,春航即到戏园来,一心想着苏蕙芳,又没有钱听戏,只好站在戏园门口,候着那蕙芳出进。将到开戏时候,果然见蕙芳坐了车,到门口下来,偏偏有一群人进来看戏,一挤把春航挤在背后,却彼此不能照面。春航心里甚恨,急把身子挤出来,蕙芳已进去了,只得呆呆的不动,候他出来。却又看见了许多上等相公,与蕙芳不分高下。
春航想道:“不料联锦班内,有这些好相公,果然名不虚传。”
足足候了三个多时辰,始见蕙芳低着头出来,前面两个美少年,服饰辉煌,两个跟班,夹着垫子,抱着衣包,同蕙芳上车去了。春航知蕙芳没看见他,郁郁的走回来。
过了一宵,明日又到戏园门口候了一天,却没有会见,此日便为虚度,嗟叹不已。盖春航执迷已久,一时难悟,天天去寻联锦班,候着蕙芳。一连十余日,蕙芳却也看见前次跌在泥里的人,每逢上车下车之时,总站在戏园门口,如醉如痴,目不转睛的看他,心里十分诧异。因细看他的相貌,恰神清骨秀,风雅宜人,面目虽带几分憔悴,而珊珊玉骨,情韵盎然。蕙芳心上,已明知此人为他而来,也未免有情,屡以秋波相赠。春航便喜得眉飞色舞,每日跟了蕙芳的车,直送到吉祥胡同蕙芳寓处门外,徘徊良久始去。
一日,春航好运到了,也是各人的缘分:正跟着蕙芳的车,蕙芳留神看见,便起了几分怜念的心肠。一进了门,便叫跟班的请他进来。跟班的出去。
瞧了春航两眼道:“老爷是寻我们相公的?我们相公叫请老爷里面吃茶呢!”春航喜出望外,倒立定了。走不进去。跟班的又请了一遍,春航终是羞羞涩涩的不好意思。忽见里面又有人出来说,请那一位跟着车走的老爷进去。春航只得整一整衣裳,随了跟班的进了大门,便是一个院落,两边扎着两重细巧篱笆。此时二月下旬,正值百花齐放,满院的嫣红姹紫,艳芬芳。上面小小三间客厅,也有钟鼎琴书,十分精雅。不多一刻,苏蕙芳出来,穿一副素色珍珠皮衣服,上前来请安。春航即一把拉住了手,却是柔荑一握,春笋纤纤。二人并立了,差不多高。原来蕙芳也十七岁了,蕙芳对着春航笑道:“天天见面,尚未知贵籍大名。前日辱在泥涂,深感盛情原宥。至屡蒙青眼,实幸及三生。”春航心上十分诧异道:“吐属之雅,善于词令。”便道:“自睹劳容,便萦寤寐;鄙怀钦慕,只可盟心。乃不加诃谴,反蒙见招,正是巨眼深情,使我田湘帜没齿不忘。”遂将籍贯、姓氏一一说明,又道些思幕的话。
便你看我,我看你,相对无言了一会。
蕙芳即让春航进内,走出了客厅,从西边篱笆内进去,一个小院子。是一并五间:东边隔一间是客房,预备着不速之客的卧处。中间空着两间作小书厅,西边两间套房,是蕙芳的卧榻。春航先在中间炕上坐下,见上面挂着八幅仇十洲工笔《群仙高会图》,两边尽是楠木嵌琉璃窗,地下铺着三蓝绒毯子,却是一尘不染的。略坐一坐。蕙芳即引进西边套房,中间隔着一重红木冰梅花样的落地罩,外间摆着两个小书架。一个多宝橱,上面一张小木炕,米色小泥绣花的铺垫,炕几上供着一个粉定窑长方磁盆,开着五六箭素心兰。正面挂着六幅金笺的小楷,却是一人一幅,写得停匀娟秀。一幅是度香主人,一幅是静宜逸士,一幅是竹君词客,一幅是剑潭山人,一幅是前舟外史,一幅是庸庵居士。像是几首和韵七律诗。再看上款,是媚香嘱和《长河修禊》七律六章原韵,春航心里更加起敬。想道:“原来他会作诗。”便问道:“这是和你的原韵,想必诗学是极渊深的。”蕙芳笑道:“草草涂鸦,不过凑几句白话罢了,会作什么诗?”春航道:“原唱呢,为何不写出来?”蕙芳道:“去年袁宝珠替我写了一幅,人家拿去看,遗失了。”春航再将蕙芳细细的看了一看,又道:“我看你举止清高,吐属娴雅,绝不类优伶中人。你是几时到京来学戏的?”蕙芳脸上便有愧色,叹了一口气道:“问我的出身,原也是清白人家。父亲也曾作过官。”春航立起来道:“失敬了,我原说不像小家出身。但你为何要学这个行业呢?”蕙芳便眼圈红起来,道:“请坐了,好说。”春航坐下,蕙芳道:“我小时随宦云南,八岁上母亲死了,到十二岁父亲被上司参劾,一气成病,不到一月即故。本来两袖清风,毫无私蓄,就有些须囊橐,都被几个亲戚长随,豆分瓜剖的去了,单剩了一个老家人与我。在云南住了一年多。可怜举目无亲,那些势利场中,谁肯照拂,全仗老家人肩挑步担过活。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只得同老家人回家。路上又吃尽了干辛万苦,走了一年零两月,才到苏州。只落得蔓草荒烟,桑田沧海,亲邻冷眼,袖手旁观,一枝之借,一饭之餐,竟不可得。在庙里住了几天,访得一个亲戚在直隶作幕,又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粮船进来。先上了保定,到那亲戚的住处一询,谁知他闹了一件事,已经发配口外去了,他的家眷也不知流落何处,你说这命运低不低?”春航道:“山穷水尽疑无路,以后便怎样呢?”蕙芳道:“我们在保定作什么?便想到京来寻一条生路,可可走到前门外,即遇见一个好人,是同乡又是我的蒙师顾先生。他是个秀才,见了我们这般狼狈的光景,他便拉了我们到他寓处,前前后后问了一番。
你说我这先生在京里作什么?”春航道:“自然处馆了。”蕙芳道:“他却不处馆,他的行为到有些像你,到今年也才二十七岁。他进京来便天天听戏,钱都听完了,戏却听会了,认识了许多的相公,遂作了教戏的师傅。遇着那年乡试不中,他便烧了那些文章,入了联锦班作了小生。”春航道:“这到是达人所为,毫无拘疑。”蕙芳道:“他收留了我们,遇着空闲时,便教我读书写字,并讲究些诗词,我们安安稳稳的住了。只可怜我那老家人,路上受了风霜,心内又愁闷,进了京就病;病了两月死了。那时我更觉形单影只,进退维谷,只好依着先生为命。直到前年春间,先生苦劝我学戏,我起初不愿,后来思想也无路可走,只得依了先生,学了几出,渐渐的日积月累,久而自化。我那先生最好吟诗,每制一诗,必讲给我听,教我学作,不过不通就是了,自己却也高兴起来。谁知薄命不辰,深恩未报,先生去年夏间,又染时症物故,茕茕独立,顾影自怜。”说到此,便硬咽起来。
春航听了,也着实伤心,便道:“五年中星移物换,倒尝了多少世态。”又安慰了几句,吃了两杯茶,蕙芳便问春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