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鹏飞紧绷着下巴直接走向ICU病房。
他揭开了覆盖在陆涛两眼上的敷料——似乎除了“触目惊人”外,再也没有别的更恰当的词来形容目前的状况。病人的角膜和巩膜都变得混浊起来,还混合着紫红色的淤血。
这两个眼球看上去就像烂柿子。甚至,比烂柿子还要糟糕——一阵恶心猛地涌上来,任鹏飞急忙别过脸去。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在二十年的从医生涯中,第一次看到发病如此凶险的病例!
韩虹也悄悄走进病房,他们俩几乎是束手无策地——看着陆涛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
“任主任,如果是细菌感染该有全身症状了。但他连体温都是正常的。”韩虹悄声说。
“是啊!只有眼部症状,还没有病史,除非,除非,”任鹏飞半仰着头痛苦地思索着。
“你的意思是从他的体内找原因吗?”韩虹接过话头。
“对!有了!”任鹏飞的右手往空中一挥,“死马也当活马医吧。韩虹,你快查一下他的血清免疫球蛋白定量、血清补体定量,还有T淋巴细胞亚群和巨噬细胞白细胞激发试验的情况。”
韩虹微笑了一下。她相信任鹏飞一定会有办法的。如果任鹏飞都回天无力,等着陆涛的只有眼球摘除了!
检查结果在下班前送到了任鹏飞的办公桌子上。
“任主任!全部超标,而且非常惊人!”韩虹带着压抑不住的惊诧,“MIT,就是那个巨噬细胞白细胞激发实验也呈现为阳性。”
“你看,T3,T4,T8,T9的指标都像疯了一样往上窜。”韩虹指着报告单上一串串骇人的数字。
她没有注意到,任鹏飞的脸色已经绷得越来越紧。韩虹可能还不明白,但任鹏飞已经明白——全完了!一切都完了!
“韩医生,你见识过一种疾病吗——叫做系统性红斑狼疮?”任鹏飞缓缓地说。
韩虹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当然!我当实习医生转科时,在内分泌内科就见过一个姑娘得的这种病。现在想想还挺可怕的。脸上全是红色皮疹,但咱们这个病人不像是……”
韩虹突然回过神来,“啊?任主任,你是在说——”她差点忘了任鹏飞是在给她一些暗示。
任鹏飞笑了一下,“明白了吧?这样的免疫学检查结果你认为在哪些疾病中还会出现?”
韩红虽说是眼科医师,但她的医学基础知识还是很全面的。略加思索后她回答道:“除了红斑狼疮,还有类风湿性关节炎、银屑病、Ⅰ型糖尿病吧。”
“都是自身免疫性疾病,”任鹏飞补充了一句。“咱们这个,我看哪——也八九不离十。是他体内的免疫系统要直接吃掉他的眼球!”
韩虹默默地点了点头,“任主任,眼科学里面从没有这种疾病的介绍。但根据症状和化验结果来看又的确很像。可是,这么快而且这么激烈的自身免疫反应的诱因会在哪儿呢?”
“诱因?可能很多,也可能根本没有。”任鹏飞耸了耸肩膀,“遗传、激素、日光、污染、甚至吸烟、包括你提过的射线等等都可以做为自身免疫性疾病的诱因。就像红斑狼疮和类风湿关节炎一样,不知道会是什么东西引起了免疫细胞间和细胞内的信号传导紊乱。然后,免疫细胞对看似外来的刺激过度敏感。数量过多的免疫细胞,或者说是淋巴细胞——就发生自杀、破碎,在组织中积聚并引起免疫系统的注意。而那些淋巴细胞产生的抗体与多种正常的或异常的细胞成分结合成‘免疫复合物’。这些该死的免疫细胞和‘免疫复合物’不断地增多,增多……直到破坏组织,吃掉整个眼球。”
任鹏飞的这番深入浅出的诠释令韩虹不寒而栗——她知道自身免疫性疾病是人类至今尚未攻克的绝症!科学家们一直认为染色体的异常是导致这类疾病的主要原因,直接的证据就来自自身免疫性疾病具有极强的遗传性。
任鹏飞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颓唐地说:“在那些免疫细胞还只是对眼球感兴趣前,我们要提前动手!”
“什么?”韩虹瞪大了眼睛。
“摘除眼球!它们这次来得太厉害了!我怕一般的药物根本控制不了!”
“不能再试试吗?看看大剂量的免疫抑制剂和皮质类固醇激素、还有补体阻断剂能否有效!”(霸气 书库 |。。)
任鹏飞取下眼镜擦了擦。“这都不是特异性的针对治疗,”他摇摇头,“但这是一个很好的病例,韩医生。你可以做个综述报告,我帮你发到法国国家医学研究所的杂志上。对你晋升副主任医师还会有帮助的。他们那儿的蒙塞尔主任和我很熟。”
“谢谢你,任主任。”韩虹虽然感激任鹏飞的善意,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毕竟这是她接手的病人。
二人一起走出主任办公室。韩虹突然问:“任主任,你听说过太平间尸体眼球丢失的事儿吗?”其实她早都想问这个问题了,但一直没找着机会。
任鹏飞的脸色猛地阴沉下来,“你听谁说的?”
“我……我也只是听很多人在传这事儿。就想问问——”韩虹没敢说她是在李元斌的指引下亲眼在太平间看到的。
“至少——我没有见过。”然后任鹏飞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特意叮嘱了一句:“明天周二是李元斌复查的时间,别耽误了。”
韩虹的心咚咚跳得厉害。嗯了一声后,她转身向ICU病房走去。下班前,她还想再去看看陆涛的情况。
第二十一章 幽 魂
周二上午,韩虹来到医科大新建图书馆四楼的“医学数据检索中心”。这里有国内最大最全的医学文献数据库。操作员帮她键入了几条中文与英文的关键词:“自身免疫、分子生物、眼科学……”,然后把搜索出的文献帮她拷贝到光盘里——足有七十万字的资料。绝大多数都是外文。
接着她来到图书馆顶层的电子阅览室。在教师阅读区的一台终端机上放进了光盘。光驱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她轻点鼠标开始认真地浏览。
韩虹来这里有两个目的——一是看能否找到陆涛所患疾病的相关研究报道,为治疗提供一些支持。二是为任鹏飞安排她写的病例综述报告进行“查新”——也就是说,如果这种病例在国际上已有过相关文献报道的话,她就没必要再写那篇东西了。
打开WORD文档,向下拖动鼠标的她有些失望,但又有些庆幸。大部分文献都仅仅内含了若干关键词而已,并未对她想要的东西做出有参考价值的描述。她快速地翻阅着……几乎没有关于眼球出现自身免疫情况的分析报告。
韩虹退出光盘,然后进入互联网。她做了一次元级检索,又利用传统的Google检索了一次。最后,一篇署名赖特的已翻译成中文的文章落入她的视线。
“赖特?是任主任一直联系的那个美国人吗?她写这些自身免疫方面的文章干什么?”——她边想边看下去。这是一篇自身免疫疾病发病机理的文章,原文发表在2003年1月11号《美国国家科学学院院刊》上面。她拿起笔,把感兴趣的几段话匆匆抄录下来:
◆ 造成这种细胞的自身攻击原因很复杂,最主要的原因似乎是至少两种免疫细胞内和细胞间的异常信号传导:B淋巴细胞(产生抗体的细胞)和T淋巴细胞(协助活化B细胞)。
◆ 仅仅是基因很难解释这类疾病,病人所处的环境因素也起着不可小觑的作用。
◆ 辐射引起细胞DNA的改变,使得DNA分子成为外来物(从机体免疫防御系统的角度来看),因而可能具有抗原性。同时,辐射使得细胞易于破裂,这时它们将释放出抗原,后者进而引发自身免疫应答。
“环境、辐射”……“辐射、环境”——这两个文章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在韩虹的脑海里反复地冲撞着。
“如果赖特就是任鹏飞联系的那个眼科学教授,她怎么会对自身免疫性疾病进行这么深入的研究?“——韩虹隐隐地感到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想着回去后应该让任主任问一问赖特,看他对陆涛的病症是否了解。
她看了一下手表,已是上午十一点半。她得赶紧回去准备一下——下午一点钟是李元斌的复查。有一堆事儿等着她做呢。
当韩虹坐在图书馆里查阅文献的时候,李元斌正在校园里闲逛着。
上午只有两节老处女的生理课——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罗湘子同志在上课时竟然露出过两次难得的笑容。沈子寒当即趴在李元斌的耳边嘀咕:“看!这就是内分泌调节的作用。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内分泌系统的调节与再分配咯。”
李元斌想——靠!这理论如果不能获得诺贝尔医学奖,那也可以名垂医科大的青史!
九点半下课铃响,罗湘子同志又破天荒的没有拖堂——迈动着她在直筒裙下的两条细腿,哒哒哒地率先出了教室。
离下午1点的复查还早,李元斌先到学校东门外吃了一碗酸辣粉,然后溜跶着横穿校园。
周六的一场风波在他心里还未平息。还好这两天上课他也没看到任雪菲——据说是请了几天事假。
但他想一想那事儿还是会气得浑身发抖——从小过强的自尊心让他对来自外界的伤害与侮辱十分敏感。他一直用表面的笑容与开朗保护着自己。但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宽容的人。有时他也真的想去看看心理医生——可惜严浩认识的那个心理学教授这学期不在学校。
他紧抿着嘴唇,双手插裤兜里,一路上踢着小石子儿漫无目地地走着。
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靠近学校西门的樱园。
李元斌抬起眼睛,只见芳扉谢尽,樱花已逝。园子里寂寥一片,显得颇为颓败。
只有一个女孩儿还站在樱园深处。身影有些萧索,有些彷徨……李元斌很快认出那正是千叶美惠。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竟会在这里遇见千叶。从周六出院后,他就一直想能再见到她,但她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联系方式。现在看到千叶站在这个最初他们相识的地方,他的心里竟有几分莫名的温暖与激动——有时生活太像兜圈子,往往转了一大圈儿后——才发现又回归到了原点。
李元斌在离千叶10来米远的地方站住了。大病后的初逢让他喜出望外。他看她面有忧色,眉头微皱——似乎在等谁,又似乎正被什么烦恼给牵绊着。
“千叶!”他唤了一声。他把她的名字缩减了一半,因为四个字叫起来实在太麻烦。而且,两个字也显得要亲密得多。
千叶美惠的身子抖了一下。然后她的大眼睛茫然地向他的方向张望着。
他快步地向她迎上去。
“今天是Ka…Yo…Bi(星期二),?What are you doing(你在干什么)?”李元斌笑呵呵地问——刚才的坏心情已经一扫而光,连问候语也调皮地使上了三种语言。
“不,不要过来……你的,元斌君吗?”千叶美惠的眼神里透着几分惊恐,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
李元斌疑惑地停下脚步,他看见千叶美惠小心地向后退着。
“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吗?”
“元斌君,快走吧。你……别理我。”千叶美惠的声音里透着焦虑不安。
李元斌固执地向前迈了两步,“我偏不走,谁让我看见你啦。我的病好了,千叶!谢谢你上次的鼓励呵!”
“不,你快走!快!”千叶满脸焦虑。她的一只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向他挥舞着让他离开。
“你,不记得了吗?”李元斌越来越奇怪了,“用心去看,就会给我们带来光明。你说的,记得吗?”
千叶的手无力地从树干上滑下来。两滴大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你快走吧!”她微弱的声音显得绝望而无力。
“我,说错什么了吗?千叶!”李元斌慌了,“好!好!我走吧……我走……你不要哭。”
“你是在用心看吗?元斌君。”千叶美惠的泪水已经蜿蜒到了嘴角。
“当然啊!”李元斌边小步地后退着边说,他真的糊涂了。“难道千叶这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吗?”——他想问,又不敢。
“不——不——你在用他的眼睛……快走!快走吧……元斌君!我要生气了!”
“他的眼睛?”——李元斌低声重复着。他真的不知道千叶美惠在说什么东西了。
然后他无奈地转过身,向来时的方向折回去。
“黑暗的……眼睛。不要回头,不要!”千叶美惠带着哭腔的微弱的声音在他身后浮动着。
“也许她想说的是黑色的眼睛吧……她想说什么呢?”李元斌越来越懊丧,不知道千叶美惠怎么会是这样子——前后判若两人。
走出了二三十米远,李元斌突然觉得背后如扎锋芒——来自本能的第六感令他猛地回过头。
但他什么也没看见!千叶美惠也消失不见了!
可他刚才的确感觉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刚才就在背后狠狠地盯着他,简直要穿透他的脊背,穿透他的胸膛。
李元斌只觉得冷嗖嗖的风从头顶掠过,脚下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最后竟一路狂奔起来。
“它来了,真的来了,真的向自己追过来了……”
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李元斌提前五分钟来到了眼科病房。
又是熟悉的一切。但已是恍若隔世。
单调乏味的抢救室、鬼影重重的大玻璃窗、管线密布的ICU病房、神秘严肃的手术室大门……噩梦般的记忆又一起翻腾起来。每一样落在他视野中的景物都重重地砸向他的心脏,让他一阵头晕目眩。
韩虹已经在抢救室里等着他了。
接下来的一套连李元斌都能背得下来。视力检查……视野检查……色觉检查……暗适应能力测试……深度觉测试……视觉电生理检查……眼附属器检查……眼球前段检查……眼压测量……眼超声检查……
这些检查还得分好几个地方才能做完,韩虹就陪着他满病区地转悠。像多普勒超声和CT都要到住院部一楼去做。于是上上下下又跑了好几趟。
不多一会儿,韩虹手里就多了厚厚一叠报告单。
他们又重新回到眼科病区的抢救室。“我再看看你的眼底吧,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韩虹说。
李元斌呆呆地看着韩虹准备戴上间接检眼镜,突然他说:“韩姐,你要小心点呵。”
“小心什么?”韩虹边扣紧头带边微笑着问。
“刚才……在检查暗适应能力的那房间,黑乎乎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些东西。”
“什么东西呀?阳光男孩儿。住了一段儿时间医院……咋就变得这么神神秘秘的。这可不行啊。”韩虹已经接通了检眼镜的电源,示意李元斌坐到椅子上。
“系,系那些光。它们更强了,在你身上。”
韩虹的一只手僵在半空不动了,她记起李元斌好像给她提过一回——说她身上有什么绿光。
“你要小心啊,韩姐。”
她冲他友好地笑了一下,不管怎么说——他的话都是善意的。尽管韩虹认为那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毕竟他没有痊愈,出现幻视是很正常的事。
当然,关于幻视这一点,她会一字不拉地记录在李元斌的复查报告中——这是任鹏飞的交待。
韩虹的手轻轻地搭在李元斌的前额。她的神情严肃而认真。
每只眼的眼底都必须仔细地观察,不能放过任何一点微小的异常症状。目前除了增大的黄斑和呈现为绿色的视盘与视杯外——眼底的血管与视网膜情况都很好。
仅隔了几天,她就发现视杯处的绿色更为幽深了。看上去总让人感觉不太舒服。但任鹏飞解释说,那是叶黄素经过赖特他们的基因重组后出现的正常变异与沉积。
室内安静极了,窗帘也被拉上了。从下午1点开始检查,时间已晃过3个小时——李元斌没有午休,此刻竟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他听到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传来,那声音显得那么痛苦,但又有点熟悉……
韩虹低声对李元斌说:“稍等一下,”然后她拉开抢救室的门,对着护士站的方向喊了一声:“小孙,去加上一支杜冷丁。我一会儿补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