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不禁嗤笑一声,甜道:「小牛儿,花嘴儿。你们想学写『苏州』,你们都很喜欢苏州吗?」小牛便说:「我们都很喜欢!爹娘说苏州甚麽都好,又可以种田,又可以织布,又可以跑船……」小牛一口气数了七八样,其他小孩加入。红叶看着小孩口沫横飞,没有讨论份儿,听着听着,便沉思起来。
她自从决定留在苏州,每天都教小朋友识字,或是讲些小故事,或是游历山水,或是深造武功,与身处剑舞门的日子没大分别,没有不适应。然而她今天老是心绪不宁,常注意村子四周。小女孩察觉,扯一下她的红衣,问道:「姐姐看甚麽?」其时一个农妇过来,抱起小女孩,说:「姑娘在等阿光吗?他今早出外,快黄昏还没回来,会不遇上麻烦?」红叶尴尬地点一下头,说:「妹子饿了,不碍大妈吃饭,我自己等好了。」
「那不麻烦姑娘!饿的话,随时过来!」农妇回头又说:「这几天起风,多穿衣服,别冷倒!」红叶一阵灿笑,再三道谢。
红叶等到红日下山,听见马的步声逐渐扩大,於是走到村口。不久,她见张复光骑着飘血宝马,平安归来,立时扑前说:「复光,查到甚麽吗?」如此着紧,皆因两日前得悉东方礼下牢,拜托张复光搜查线索。
张复光取出几张纸,说:「所得线索不多,五人死状都写在纸上,可惜几位社友只是普通书生,没办法详细纪录。另外画有地图,点有五人死亡的所在和日子。话说两天前知府已速速结案,还命六百里快骑加急,上呈刑部审刑,可见朝廷早有预谋,也别相信在刑部会认真审核,行刑指日可待了。」红叶看过一遍,立时打个寒颤,皆因三位女子所居之处,皆是剑舞门的消息传送地,意即三人皆是剑舞门门生。她细想除了东方礼,还有谁知道剑舞门的秘密,又能杀死那个武功高强的王猛;脑海霎时浮现某人──韩太白。
红叶幽幽说道:「扬州……我们去扬州。」张复光立时跃上白背,伸手说道:「恰巧刚才得了些润笔,你去拿些乾粮,我们立刻起行吧。」红叶答应。
二人单骑轻装,向北出发,经常州、镇江,跨过长江,数日後,赶在黄昏之前,抵达扬州,可是为免张扬招祸,先住在城外客栈,等到夜半才行动。
子丑之际,扬州城冷冷清清,红叶说:「我去城内探看一下,很快回来。」张复光瞧了一眼城郭,城门紧闭之余,还有十数官兵於城楼把守,便说:「城楼守备森严,城内定是戒备更深,切记要格外小心。」红叶点头道:「别担心。」
红叶暂别张复光,绕道到两门之间的城墙,趁着守备兵换岗,踏几步,轻松越过围墙;又几下跃步,走进小巷,避人耳目。然而她才甫入城,已感到今夜份外冷肃,又见青楼也要关门,街上只有官兵,便知城内进行宵禁;两年前,她与师父往太仓州办事,也见识过这场面。她想起张复光的提醒,步步为营,果见官兵多得不寻常,每条街道皆有几人,而且除了巡逻,还似在搜索,好不奇怪。
她去到韩家,只见宅内有官兵驻守,却不见韩家上下,心想宵禁多半与知府抢夺韩家传家之宝一事有关。她再搜索一圈,还是一无所获,於是回去客栈。
张复光听过描述扬州城内的状况和复述韩家与知府的恩怨,细想之下,说:「官府既行宵禁,又进驻韩宅,恐怕是旧事之续,不妨从官府着手。明天我就进城,跟这里的读书人打交道,看看能否问得甚麽。你留在客栈,等我回来详情。」
红叶「嗯」了一声,腼腼腆腆着说:「那麽早点休息吧。」她遂解开外衣和袜子,里面是薄薄的红衣,薄得可见里内宝袜,然後她安然睡在大床上。张复光吹熄油灯,亦解开白袍,连同红叶外衣挂在架上,然後躺在小木榻,朝墙入睡。
二人相识大半月以来,几乎每夜如此,然而红叶老是不敢熟睡,安寝难眠,抵临扬州,更是严重,心想:「他从没对我毛手毛脚,也没有窥看我沐浴更衣,亦没有一次的眼神是带着半分淫邪……虽然他不知道我的来历,不过每逢我遇意外,都会竭力帮忙,然而他要是知道我非清白之身,又会否如此卖力呢?有谓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但是我要相许,也不知他会否接受……假若复光换作是太白,我又会否献身呢?唉,若然太白是杀人真凶,既害爷爷入狱,又杀死剑舞门门生,这些大仇,我不得不报。但到时候,我能下手吗?」
翌日,张复光等到午时,才施然走进城内,踏入一个严肃的府城。他知道城内严肃得不寻常,也不敢怠慢,穿街过巷,锐意寻找读书人的聚会地。然而他走了半个府城,还是找不到半个文社聚会,心想:「扬州文风虽然不及苏州,该不至於萧条至此,整天没有人办诗会、文会。除非官府禁止。」
他走了两个时辰,仍然一无所获,还要走得双腿酸痛、肚子鸣叫,於到路边面摊,花几个铜钱,买了两个烧饼,和着粗茶填肚子,休息片刻。
其时,两个年青的穷酸书生坐在邻桌,叫了两碗卥肉面,交谈起来。其中一人长叹一声,边摇首、边道:「宵禁一开,就禁了五天,害我与月儿五日不见,恍如隔世……」另一人笑吟道:「若文兄才华横溢,斗酒千篇,却念念不忘烟花女子,用情极深,可真风流至极,小弟佩服佩服!」那人回敬道:「风流风流……为弟远不及尚智兄,舍得一掷千金,投得飘香楼的如风头红,此才是一等风流!」
张复光听见二人话,取过烧饼,坐到邻桌,笑道:「一位痴心莫白,一位情比金坚,二人同等风流!」
两人抱拳笑道:「生面口,未请教。」张复光拱手还道:「小弟钱塘人,姓何,名有,自号堪折。刚才小弟幸听两位雅事,谈得津津有味,欲来分一杯羹,未知两位如何?」两人沾沾自喜,同笑道:「『花须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好字,多多指教!」
若文诡笑道:「堪折兄自外地来,可曾赏识扬州风光?」张复光一副巴不得的表情,说:「愚弟到来两天,可惜遇上宵禁,唯有连夜空望青楼,盼见美人一丝一缕。」若文即笑道:「不得了、不得了!尚智兄,今日就该向郡老爷说情,饶了这个痴情兄弟吧。」尚智即附和道:「当然,马上就去!」
张复光一张生气脸,却弯腰耸肩,低声说道:「话说回头,这里发生甚麽大事,要郡老爷忽然宵禁,害我独守书房呢?」
若文拿起纸扇,轻轻敲一下张复光的头,鬼祟地说:「哎唷!堪折兄,不是读书人胆子小,只是头颅真的不够用!谁也知道何解宵禁,可是谁也不敢提起,当初泄露机密的人,郡老爷给他打了八十杖,活活打死。他最忌恨读书人和商人,要是知道咱们泄露风声,还不会割掉我们的头麽?不过你是同道中人,不妨长话短说。你听过扬州韩家没有?」
张复光微微点头,说:「大名鼎鼎,愚弟听过。」
若文续道:「很好。话说韩家有块宝玉,知府派人抢去,韩家的大公子却夜闯知府大宅,杀死十几个护院,夺回宝物。以上之事,都是街知巷闻的事。但是郡老爷连此事亦不准外传,何况是韩太白与知府大千金有染,未嫁女失了贞节这等事情呢……」
张复光装一下傻子,大叫一声,害若文仓皇掩住他的口,尚智佯笑道:「堪折兄真会说笑!」若文续道:「别吵,不然像韩家的人,统统留不住活口……」
「看来扬州还要乱上一阵子,愚弟还是他日再访。多谢两位兄弟款待,这顿便饭,愚弟了结,他日有缘再会,告辞!」张复光放下一吊钱,便急步离开面摊,然後走向官府门外,看一下告示,竟发现当中一纸写上「通缉韩太白、无名氏女一人」,另外一纸又写着「通缉韩家婢女一人,以及无名氏男一人」,还附有是四人形容。他认得其中一人貌似红叶,又见注有「女子身穿红衣」,便深知不妙,立时回去客栈。
………【第二十四回 旁徨(下)】………
第二十四回旁徨(下)
张复光才出城门,登上飘血马背,却见十余骑奔出城门,全是官兵装束,带着刀剑弓箭,但是带头的并非将领,而是个平民。他却奇怪,何以一个平民怎会骑上官马呢?想必是官兵化装,或是告密之徒,而且甚为眼熟。他再三回想,记得是客栈小二,猜想一队人是为捉拿红叶,於是起劲鞭马。
飘血起劲奔跑,一下子已经超越官兵。
副将感到不对劲,喝道:「前面的人,快停!」张复光头也不回,继续狂奔,一下子走前数十步。副将立时举手即说:「备箭、留活、发!」三箭脱弦而出,飞向马儿**。
张复光早料此着,踢一下右马腰,飘血立时向右跳跃,恰好避过三箭;踢一下左马腰,又避开三箭。幸好南方兵非精於骑射,来箭不强不快。然而副将乘着飘血左右闪避,趋近至落後几步,拔起小刀,意欲掷出。张复光撇头瞥见,及时双脚夹住马**,飘血受惊後踢,踢中後者马颈,教副将人仰马翻,几乎被马身压死。张复光随即伏身推马,叱喝一声,避开箭矢,撇下追下,暗道:「如此一乱,回去苏州更好。」
他骑马冲进客栈,直奔内院客房,闹得天翻地覆,见红叶便说:「上!」红叶从房内见张复光一脸肃真,也不起疑问,立时取过古琴,登上马背,飘血便飞奔向南。
红叶见无人追来,才问道:「怎麽要跑?」张复光说:「官府认得你是夺宝之人,要来抓人,扬州容不下我俩了。再者我查得韩家上下皆亡,只有韩太白和其余两人在逃,我们留在扬州也没用,还是马上回去苏州,找人帮忙。」红叶闻见消息,心痛一下,皆因剑舞门门生,又死一人;又心想韩太白再忤逆,也不是极恶之徒,不会杀害亲人,凶手恐怕另有一人;也许杀害其余三名门生,亦不是他。然而,又会是谁?
天,又下起大雨。
他们连夜披蓑冒雨,赶回苏州,又马不停蹄,前往太湖。红叶重游故地,看着无际的湖水,难掩感慨。
张复光不提不问,专注骑马,最终到申时行的「申酉山庄」。他拍一下飘血**,任由畜牲在附近吃草,自己则领着红叶,敲响铜锣。红叶虽然长居剑舞门总坛,但是太湖附近,是其练习轻功之地,亦从师父口中得知,「申酉山庄」的主人是前任内阁首辅,後归还故乡苏州,建庄造园,隐居山林。
红叶道:「山庄主人,就是接济你的那位世叔?」
张复光再敲铜锣,说:「接济我的世叔另有其人,这位申时行先生,是我世叔的朋友,也就是我的申世叔。四年前得世叔介绍,向申世叔领教些学问,闲时也来访,与他的孙儿玩乐,顺道教些学问。」
红叶瞧张复光言语轻松,说不上对申时行无礼,亦谈不上尊敬,初以为他不知道申时行大有来头,然而细想之下,他见识比自己还多,又怎会不知呢?他足与申时行称为世叔侄,来头定不小。霎时间,她竟想再问张复光的过去,也想知道世叔是何许人。
其时,一位老仆前来接客,说:「张公子,很久不见,还带来朋友吗?」张复光作个揖,道:「刘伯父猜对了。在下与友人有要事拜见申伯伯,事关重大,请代为引路。」老仆笑道:「小人只是个仆人,请公子不要再称小人为伯父了。老爷刚好赏完曲,正在品茗看竹,小人带两位到『宁心斋』。」
三人去到中院,红叶心里赞叹楼房长廊布置,契合天空山水,又合人和,一代苏州文豪,果然不同凡响。他们走至中院中间,右方有一条廊道,穿过一扇木门,便是小片地方,有一座小木斋,四周种了竹子,除了木门,不见外物,又一别有洞天。老仆遂说:「老爷,张公子与朋友来访,小人先行告退。」斋内传出人声:「复光,带朋友进来吧。」张复光和红叶即鞠躬作礼,小心奕奕地登上三步阶梯,脱掉鞋子,走进小斋之内。
小斋十分简陋,只有一张茶几,几上有一套茶具,壁上挂了一幅太湖图,然後三面是门,别无他物。申时行倒了两杯茶,交给跪坐的二人,说:「复光,这位姑娘是?」张复光说:「她叫红叶,复光偶然交上的朋友。」红叶磕头说道:「小女子红叶,拜见申老爷。」申时行笑道:「免礼、免礼。老夫只是闲官,你们不必拘谨。复光确是孝顺,有空便来探望这世叔。」
张复光陪笑道:「实不相瞒,复光今次到来,是有事相求,希望申伯伯能够帮忙。近日苏州发生大命案,东方礼被指连环杀人,可是证据不明不白,似是官府诬陷。依复光愚见,此事牵涉到朝廷与江湖帮会的斗争,更会影响国本,因此请求申伯伯出山,向朝廷说明得失。」申时行喝一口茶,说:「复光,凡事要量力而为,强出头只会招祸。」他如此一说,已是表明不会插手了。
红叶怦怦磕头,求道:「爷爷是个英雄,定是受小人陷害,非救不可……」申时行瞟看红叶一眼,说:「你称东方礼为爷爷,难道你是东方帮的人?」红叶摇首道:「红叶与东方帮无关,不过爷爷像是我的乾爷爷,很照顾红叶……」张复光示意红叶住口,又说:「申伯伯,复光从来没有烦劳你家,但是今次非靠申伯伯帮忙不可了。」
申时行又喝一口茶,心静一会,才说:「复光,老夫在朝廷已无权无势,可是连东方帮都不出手救人,你认为事情如此简单吗?」张复光说:「复光当然知道,东方帮不劫狱,是避免朝廷有口实铲除帮会,亦深知除非有实证可洗脱罪名,否则东方礼必须受死,只是侄儿受朋友所托,唯有尽力帮忙。」申时行遂走到门边,说:「复光,老夫结交过很多人,然而称上知己,又有多少?东方礼是我的知交,虽然多年不见,但念在故情,岂有不救之理?然而他执意要死,我亦不好出手,这些显浅道理,你明白的。好了,咱们世叔侄向来犹如亲人,别为此事伤和气吧。」张复光躬身说:「复光明白,今日一来,只是尽力而为。申伯伯不愿出山,复光也不忍勉强。」
张复光一言放弃,使红叶失望至极,可是对方陪伴自己连日赶路,多番请求世交,她实在无法要求更多,只好不断自责。她想起自己没有完成任务,还招惹韩太白,坏了剑舞门门风,愧对於历代祖师;又引起王猛等人的命案,间接害了东方礼含冤下牢;依张复光之言,更可能祸及江湖和百姓。
天下百祸,彷佛全由自己引起。
「我们住在这里几天,让你放松心情。」张复光体贴安排,红叶唯有暂时寄情於申酉山庄。
她住了数日,每日与小孩玩乐,或与申伯伯的妻女闲谈女道,或听着张复光的琴音练习内功,或听着申时行与张复光深谈学问玄理。这些日子,她忘却世间疾苦,直至知道东方礼的死期,才返回尘世。
她後来劫刑场,亲睹东方礼自尽,又从东方礼和裴衡得知剑舞门扯上今次命案。而她尊敬的大师姐,原来已违反门规,丧失继任掌门的条件,甚至将会与己同样下场,五名入室弟子,即将仅余三人。与此同时,又感韩太白与剑舞门,似有一重若即若离的关系,因为世上竟有人既懂得韩家剑法、亦懂得拂指剑。
种种困惑,使她进退失据。唯今之计,只有赶回剑舞门。
………【第二十五回 内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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