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昊从未见过这样豪爽直接的女人,宫里的女人不是温柔婉约就是迂回婉转,这样性格的陈颖让天昊有些敬佩,且不论她是如何来到这里,进入了湘君的身体,然而,她的这种性格却是他所欣赏的。
三人也不多言语,各自上马,陈颖是第一次自己独立骑马,那马甚至比她的人还高出许多,然而她却没有害怕,反而还有一种被释放出牢笼的兴奋。
在天昊帮助下上了马,那匹马其实比看上去要温顺,而且极听话,陈颖先是骑着慢慢走了几圈,天昊告诉她,那马经过特别驯养,所以会紧跟他的这匹马,让她不用担心,而且这一路都走平坦大道,所以不会有危险。
陈颖其实从来胆大,也独立惯了,所以并不害怕。若叶也随着他们上马,不多言语,跟在他们身后。
三人三骑,一路向东快马加鞭,陈颖在马上虽然被颠得难受极了,却也忍着没有抱怨,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何况她心里着实惦记着那个人。
她看着满目江山,日光倾泻,山峦如聚,从眼前渐渐倒退。
那是他的江山,她这么告诉自己,从村舍茅烟,一直行到几里不见人烟,然后又见村庄,一路一路。她看着这里的百姓过着只有文言文课本中才会有的那种男耕女织、鸡犬相闻的日子,突然觉得内心很平静,很坦然。
这里是她所不熟悉的世界,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而来,更不知自己何日梦醒,她只能在这个世界里,不断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现在她告诉自己,让他的江山里,留下自己的足迹,也许就不枉她曾经来过这里。
大概每隔两个时辰,天昊便会找一个有水的地方三人坐下来休息,顺便吃些东西补充能量。
天昊似乎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他随便在四周走一圈就能找到一些果子,就着干粮三个人吃。
休息的时候,陈颖喜欢到处走走看看,他们一路向东,沿着一条河流前行。
河水中,时而有鱼类跃出水中,溅起金色浪花。
这天碧空清朗,树林荫翳间,陈颖脱了鞋,将腿浸入到冰凉的河水中,伸着懒腰,那侧脸极美极美。
天昊正靠在树下小憩,不经意间见到那样自然的风景,突然就觉得心跳快了一拍。他很想知道,她为何愿意吃这么多苦,甚至愿意冒着死的危险,同他走这一遭。
“你知道么?”
天昊突然开口,陈颖转身望着他,眼神清澈地向他问询。
天昊看了她许久才言道,“你这么做,也许得不到感激。”
陈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心里虽然被触动到最酸涩的角落,却还是让嘴角微笑着说,“没关系,我并不是为了得到感激。”
不知为何,天昊转过了脸,不敢再看她,生怕这一刻美好的时光就这样被自己莽撞的言语破坏。
攒了一片树叶,置于唇边,用不全的音调,轻轻吹着一首略带哀伤的曲子。
若木靠在树干上望着天空,林间不知名的鸟儿鸣叫了两声,似是与天昊相和,她浅浅地开口吟唱出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不知行了几天,期间餐风饮露,宿于郊外,行于林野,这期间的枯燥与疲劳,陈颖都在进入青丘城那一刻忘记了。
这座城的外郭极目而不见尽头,城墙足有二十人高,气势雄伟磅礴。
行在最前面的天昊下了马,掏出一块铭牌给守城的守卫看,那人便也不搜查了,直接放他们入城。沿着主城的大道前行,沿路上的小贩卖着许多陈颖从未见过的东西,她的好奇心一时大盛
空气中带有潮湿的大海的味道,听天昊说,从青丘往东便是蓬莱海。
三人在一座华府前停驻,一名侍卫查看了天昊的铭牌便入内通报,恰巧一辆车驾停在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位儒雅的长者,发鬓虽已霜白,但是精神抖擞,目光炯炯有神。
他先是看到了天昊,继而将目光转向天昊身边的陈颖,他突然站定了,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还是天昊反应快,先上前一揖道,“见过国丈。”
陈颖这才意识到这位长者便是湘君的父亲靖国公,连忙上前,却又突然犯难不知如何称呼,许久才讷讷地喊了声,“父亲……”
好像触动了楚伯夷的心事,他突然眼眶有些泛泪光,不过他毕竟身处高位日久,见到陈颖虽心绪潮涌,表面上却仍是很镇定道,“来,先进来坐,有话慢慢说。”
三人进了靖国府,一路上陈设全然没有其他公侯府上的金碧辉煌,一切简朴雅致,昭示着主人淡泊的性格。
三人先在客厅入座,上茶后,楚伯夷屏退了余人方便说话。
“我听闻先前陛下同毗舍国作战,而今情形如何?”楚伯夷已经猜到了三人来意,便开门见山地问了。
天昊此番前来本就为了求助,便也不隐瞒,将情况一五一十地答了。
楚伯夷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三人这番离开,我想那曹陈思必然已经知道你们的行踪,预计不多日便能到青丘。这调兵遣将本是大事,我虽有亲兵二十万,但也须守得青丘安全。”
天昊听闻此言,便明白楚伯夷有些疑虑,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再劝。
正值此时,陈颖突然跪在了楚伯夷面前,哀求道,“父亲,求您无论如何要帮他这一次。”
楚伯夷窒了窒,表情复杂,然而望着陈颖的眼神,他探究了许久,终于确定了什么一般,那般感慨,那般迷惑,最终变为了沉默。
他这般的沉默倒让陈颖担心起来,生怕他看穿自己不是原来的湘君,目光便有些期期艾艾,湣鹗翟诓蝗淘倏闯掠钡难劬Γ闹沼诔ぬ疽簧溃芭∨魑愕母盖祝矣秩绾位岵话锬隳兀俊
握着陈颖的手把她扶起,陈颖突然觉得很是温暖,虽然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他真正的女儿,可是想着自己孤单飘零在这个异世界,竟不自觉将楚伯夷真的当做了自己的父亲,他的这番话更让她感受到了他作为一位慈父的关爱,陈颖一时感动,竟情不自主地哭了起来,而且怎么也停不了。
楚伯夷抱着她,让她哭个痛快,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道,“不哭,乖女儿,不哭……”
陈颖只觉得连日来的委屈、苦闷和疲惫都随着眼泪流走了,紧紧抓着楚伯夷的手,倦极累极的心就好像找到了港湾,“父亲——”哽咽着,陈颖抱住了楚伯夷。
楚伯夷轻抚着她的背,却与天昊对视了一眼,似乎明白天昊在想什么,他微微一笑,低头看着怀中可爱的女儿,这么多年,女儿终于回到了身边,其他,又有什么紧要,这才是他真正的女儿哪,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她,他的——呵,再想那些又有什么用处呢?楚伯夷摇头,恐怕在场的人都不能明白他的心思,他焦心等待了这二十余年,终于等到了他的“女儿”。
在楚伯夷的安排下,三人先在西厢整顿了一番,晚间,湘君的母亲冼夫人安排了家宴款待了他们三人。
冼夫人与陈颖相见,惹得陈颖又哭了一场,陈颖内疚地想,自己居然这样霸占了属于湘君的亲情,心内自然有些不安,然而,却又那么贪恋这难得的温暖。
楚伯夷同冼夫人都很健谈,说着近年来的生活,陈颖很奇怪的是,他们从未曾提起湘君年幼的事,让她本来颇有些忐忑的心情稍稍安定了下来。
宴席完了,冼夫人拉着陈颖去青丘城的夜市,楚伯夷派了几名精干的侍卫陪同后,便与天昊进书房商量对策。
陈颖在夜市上见到了许多曾在书上才见过的玩具饰物,吃了点青丘特产的葵饼,然后,随冼夫人进了青丘城有名的缎庄。
宫中的锦缎大多由青丘进贡,而冼夫人说,这青丘的缎庄,就这家锦绣庄最为有名。
冼夫人进了缎庄,让侍者为陈颖合量了尺寸,吩咐做了两件,选的都是最好的布料。陈颖心里过意不去,便对冼夫人说,“母亲,这个颜色漂亮,你也做一件吧。”
冼夫人看着陈颖的笑脸愣怔了一下,忙道,“也好,回去同你父亲说,这可是我们女儿选的。”陈颖甜甜一笑,让侍者为冼夫人量尺寸,她在一旁周到地侍候着,俨然是做女儿的样子。
陈颖将若木视同姐妹,便也给在一边的若木挑了个颜色,冼夫人看着陈颖微笑,见她低头认真挑选面料的样子,心里一酸,忙转身抹泪。
“对了,母亲,父亲他可有什么喜欢的?”陈颖想着要给楚伯夷带点什么,虽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可赠,但为了感激他此番相助,陈颖觉得还是不要空手回去的好。
“他哪有什么喜欢的,只要你过得好,他就满意了。”明白陈颖的心思,冼夫人更是觉得安慰。
也许这是做父母最朴实的心愿吧,陈颖听了仍是不免感动,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一路寻思。
青丘城内的城隍庙这日恰巧是信徒进香的日子,陈颖与冼夫人随人流前往上香。
陈颖很奇怪这里的风俗居然是晚上进香,却也随着人流如最虔诚的信徒一般在殿内叩拜,陈颖双手合十,暗暗祝祷,希望上天能庇佑屏翳平安渡过这一劫。
进到中庭,一株参天的山樱就着月色和香火,铺天盖地地绽放开来,它那轻盈的粉色花瓣,飞飞扬扬如雪般飘落。
陈颖看着树上悬挂的无数祈愿笺,想这世间芸芸众生,该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愿望,才能这样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参天老树吧。
请香,上香,陈颖陪着冼夫人卜卦,冼夫人是小吉,陈颖大吉,两人都觉满意,若木虽得了个中签,但也不贪心,妥妥帖帖地收了。
一路行到后殿,一名老道人正在给信徒派送平安符,陈颖为楚伯夷和屏翳各求了一个。
冼夫人则为陈颖求了一个,帮她系在了腰间。
终于是月上中天,夜色渐浓,人也稀稀落落了起来,陈颖陪着冼夫人沿着城中的汾河回府。
这一夜,陈颖望着西厢房前池塘晃动的夜色,想起了那个被困的人,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有了这么真切的存在感。
陈颖想着自己终于能为他做点什么,不管他是否需要,她终于不再是一个负累,也不再是一个无关的人,她觉得自己这样也算真实地活过了一回。
感慨中,池塘月色渐浅,漫天星子在青丘并不寒冷的冬日时节熠熠闪耀。陈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也许未来还有许多波折,可是这一刻的满足和宁静,让她安然入眠。
第23章
两日后,靖国公和天昊已经一切安排完毕,天昊打算一个人先行前往廣山援救,他希望陈颖随靖国公的亲军稍后与他会合,却被陈颖拒绝了。
楚伯夷知道陈颖的想法,派了一支十二人的精兵护卫随同他们,如此天昊自然也不便说什么。
启程那天清晨,天空刚泛出青白色的光亮,冼夫人不舍离别,早早起来为他们安排停当,陈颖陪着他们用过早膳,便要同天昊出发。
冼夫人站在楚伯夷身边,陈颖走到楚伯夷面前,将那日求来的平安符递给了他。
“父亲,母亲,女儿不能陪在你们身边,你们一定要好好保重。”陈颖说完,眼眶一红。
冼夫人早已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楚伯夷虽然只是淡淡地拍了拍陈颖的手背,却也有些感伤。
三人道了别,上马启程。
楚伯夷夫妇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仍在门前立了良久。
“那孩子,是回来了?”
“是的夫人,她终于回来了,不用去问经过,我相信你与我是一样的感觉,她回来了。”楚伯夷握着冼夫人的手微笑着感慨着,冼夫人愣愣地想了许久,也笑了。两人看着楚伯夷手中的平安符,这是他们第一次收到女儿的礼物,也是第一次,他们的女儿这么亲热地围绕在他们身边。
她终于回来了,就在他们差点绝望的时候她回来了,他们照拂了那么多年的孩子啊。
三人和十二侍卫快马从青丘赶往廣山,他们不能取道京城,生怕与曹陈思的人迎面遇上,于是走北路,沿着雍河一路向西。
青丘城是坐落在蓬莱海边的城市,空气潮湿,气候闷热,但是物产丰富。他们这一行逐渐向北之后,天气就又凉了,北面的寒风刺骨地钻进他们的身体,陈颖原本就体弱,这时候突然发起烧来,无奈之下,天昊决定在北方的西华城停留两日。
陈颖自知给众人添麻烦了,十分过意不去,然而她平日对其他人都照顾有加,所以众人也没有埋怨的。
第二日,陈颖在服了汤药后便有所好转,她坚持要走,天昊也只能顺着她。
西华城不如青丘那么广阔,也不似京城的繁华,然而它伫立北方,是东胜神州与北俱芦洲之间贸易往来的重镇,所以商贸发达。
一路上能见到许多北俱的商人在此贩卖骏马、兽皮和一些奇异的饰品,而神州商人则将各地物资在这里运售。
一行人方要出城,却发现城门处竟设了关隘盘查,天昊示意陈颖他们先观望,他独自上前去打探消息。
“曹陈思在四处都设了盘查,看来是想来个瓮中捉鳖。”天昊同他们说了自己看到的情况,陈颖更觉内疚。
“都怪我,是我拖累了你们。”陈颖很自责,却又苦无解决之法。
就在一行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名老者突然走到他们面前对他们微微施礼道,“各位贵客,我家主人想请你们到别苑小坐,各位可否赏脸?”
那老者面目和蔼,于是让天昊更为防备,那老者知他想法,坦然笑道,“请各位安心,我主人与锦亲王乃旧识,此番是为助各位脱困的。”
天昊见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深恐这是个陷阱,就在犹豫不决时,突然身后一声爽朗的笑声响起,“天昊,别来无恙。”
“皇兄?!”
“大殿下?!”
天昊与若木口中所说到的那名男子步履轻健,大步流星地向他们走来。
陈颖见那男子星眉朗目,面容俊秀,肌肤比女子更白皙,头戴鎏金发冠,身着碧色长袍,远观便已觉得气质不凡,近观更是被他的独特气质折服。
“天昊还是这么排斥陌生人哪,真是个别扭的小家伙。”冯夷笑着拍了拍天昊的肩膀,却被天昊避开,他也不恼,转而向陈颖道,“弟妹,许久不见了。”
陈颖微微颔首,也不搭腔,她的眼睛不时偷瞄着冯夷,心里想着这便是洛妃心心念念的冯夷呀,他的气质很干净,与洛妃倒是很合衬的,可惜怎么就错过了呢?这么想着,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却在冯夷望向她的时候又低头避过了。
既然知道是冯夷的邀请,天昊也就不便推却,一行人前往他所在的西华城别苑落脚。
晚宴后,冯夷让他的夫人带着陈颖去外间走走,并派了专人守护,天昊担心陈颖的安全,便也跟随,反倒是若木似有心事,固执地说要留在别苑里。
别苑中种满了潇湘竹,潇湘竹又名斑竹,听说是女子为男子日夜落泪,才将竹枝染出了泪痕来。
在这冬天的末尾,也只有斑竹仍于院中郁秀生长。若木走到冯夷的门前,就听冯夷说了一声“进来”,似是早已猜到她会来一般,已经在屋里等着她了。
若木深深地吸了口气,推门进去,却被这房间里的布置惊到说不出话。
冯夷请她坐下,若木从熟悉的木质长桌上取了杯茶,茶盏仍然是她熟悉的白釉瓷,茶仍带着洛神香妃的芬芳,一旁的金蟾香炉中,燃的仍是龙涎香。
冯夷也不多话,抚着箫,吹了一曲《碧云斜》,若木愣愣地听着,连妆被眼泪化了都不自知,浪费了一杯好茶。
伴随着冯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