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荒芴谩
大战即将开场,而陈颖在这军中好似隐形,屏翳没有来看过她,一次也没有,她虽可以自由进出,可是没有他的地方,满世界不过荒芜,索性就将自己困在一个角落里,细数心上的伤痕累印,身得自由,心却被缚,陈颖苦笑,她越来越不像原来的自己了。
两只三青鸟在主帐顶端的三彩旗帜上立着,一只埋头伏低了身,而另一只四下张望着,偶尔为身边的那只理顺毛发。
突然飞鸟惊起,一声号角,几番金戈铁马,两军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陈颖站在山崖之上,那下面就是两军对峙的战场,她能看到屏翳一身戎装,金冠束发,那般英礀勃发,而对面,是同样势众的摩揭陀部队,陈颖能于万军中一眼就看到幻日,那个年轻健美,说一不二的男人。
屏翳敛着眉,不管那军事图最终是真是假,此刻他们都必须要在这苍茫草原之上决一雌雄。长剑出鞘,那边幻日也气势不凡,浑身都散发着嗜血的气息。
马蹄声,风鼓声,鹰啸声,天地间一派肃杀。
屏翳的长袍随风而起,面沉如水,在他身后,是神州的十数万大军。
天色是阴沉的,于灰蒙蒙的云隙中,露出耀眼的金芒。鼓声似雷,震天动地,战事迫在眉睫。
突然,远处的幻日大笑,笑声响彻天地,听者毛骨悚然。
摩揭陀的军队中忽然夹道中开,一众人压着一个女人,陈颖从体态便可知那是莫姬。
幻日往陈颖所站的地方看了一眼,陈颖惊讶于他的敏锐,他嘴角似有笑意,神情却很冷漠。
“你的皇弟倒是猜得很准,可惜的是,我又怎会不知这女人的想法?她爱我爱得不顾一切,连命都不要。”幻日骑于马上,却轻易地提起了莫姬,就像在提一只牲畜。
“愚蠢的女人,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他冷笑着,一挥手,莫姬的身体斜斜向远处抛去,在空中划下一道弧线,鲜血在矗立的长枪上溅开,伴着一声惨叫。陈颖瑟缩了一下,她知道幻日无情,可他无情至此,仍是让她害怕。
莫姬只剩惨淡虚弱的呼吸,疼痛逐渐让她模糊了双眼,幻日只是利用她,她又何尝不知道,可是,她爱他,又教她如何放手呢?
死前的莫姬拼命挣扎着,从她被他囚禁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的一切计划都已付诸东流,然而哪怕是只困兽,她也想为了自己的爱情奋力一搏,哪怕拼死,也只是想让他再看一眼,一眼也好。握枪的士兵就那样冷冰冰地任她的生命消失于这利刃,可是她不甘心,她费尽心思只为了让他看她一眼,只为了他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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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颖的双臂紧紧搂住了自己的肩膀,她看着这凄惨的一幕,恐惧席卷了她身体的全部,不!她不要这样!她不要死亡!可是她喊不出声,她眼睁睁地看着幻日□的骏马张开了双蹄,她想做些什么,她不能让那些生命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眼前,莫姬的死让她恐惧,她不能接受几万生命就在这杀戮中逝去。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马嘶,陈颖回身如看到救命稻草般看向飞驰而来的天昊,“救救他们!”她双唇泛白,紧紧抓住天昊的手,天昊揽她上马,他一直都是镇定的,一手覆上她的手背,天昊掌心的温暖让陈颖终于定了定神,骏马四蹄怒踏,如离弦之箭,奔向战场。
幻日遥遥而望,便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他的颖儿就像是女神,携风而来,却停在了屏翳身边。
陈颖能感受到幻日灼灼的目光,她抬头迎向他,目光中尽是恐惧和悲悯,幻日的心由然一紧。或许内心的疼痛已经持续了很多天,而他迟至此刻才发现,他已经被她控制了所有的悲喜,她的眼泪是能伤他最深的武器,她的笑容是治愈他全部创伤的良药,他已经无法割舍下她,她就像融入了他的生命一般。
“回来。”幻日向陈颖伸出了手,而屏翳就在陈颖身边,他突然握住了她。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战,陈颖终是挣脱了屏翳,让他觉得心里一空。陈颖拍了拍天昊,跳下了马背,她的一袭白衣,被草原的风吹得四下翻飞,她一步步走向幻日,目光牢牢地凝固在他眸中。
幻日哪怕是曾经九死一生过,却也没有此刻那么紧张,他一挥手,一个人独自策马走向她。
那一刻,阳光也是古铜色的,草原上的乌云大片大片地于空旷处凝聚,积聚着狂风暴雨的力量。
陈颖觉得自己在流泪,幻日握住了她的手,却停止不了她的颤抖。
“别哭。”他被马缰磨出茧的手为她擦拭着眼泪,可她却伏在他的腿上,哽咽着对他道,“放弃吧,好不好。”
幻日背脊一僵,分不清此刻心中酸涩的味道是什么,也许,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尝到挫败的味道。
“你是在为了那个人求我?”
“不,我是为这几万人命求你,求你放手,求你不要开始这场杀戮,好不好?”陈颖握着他的手,她害怕,害怕他的冷血无情,害怕他的嗜血狡诈,她怕他。幻日知她明明害怕得浑身发颤,却还是要只身前来,她难道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她?可是,她还是来了,这就是他爱的女人,可以为了别人舍弃自己的女人。
突然军中有人策马上前来报,毗舍国内乱,战事已绵延到毗舍东部境内。
幻日听报后浑然未觉,他只是看着那个将脸埋在他腿上失声痛哭的女人,他承认,他从未得到过她,他心中的那颗明珠,他从未得到过,不论用着什么手段,耍着什么心计,最单纯的爱情,他从未得到过。
那一刻,幻日觉得自己倦了,他所运筹帷幄的这江山,哪怕堆在她脚下,她都是不屑一顾的。
“我答应你。”幻日终于将她脸庞掬起,在她的额头,深深地,烙下他这一生,最纯净的一个吻,“颖儿,我爱你。”
陈颖抬头望着他,透过重重昏沉日光,第一次,她觉得这个男人是伟岸的,第一次她为他的深情而感觉到愧疚。她轻轻地对他说了声,“对不起。”
幻日笑了,那是温柔的笑容,似从未绽放过,又似这般温柔地对她已许久。
天昊心中有些酸涩,却在侧脸看向屏翳的时候,发现他紧紧皱着眉表情很是不悦。
“成何体统!”屏翳生气了,他策马上前拉过陈颖,将她揽在了马背上,“你至少该顾及神州的颜面,怎能这样与你的敌人拉拉扯扯?!”
屏翳的话语冰冷严苛,陈颖咬着唇不说话,却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他是在生气吗?她不禁去想。
不再理会陈颖,屏翳傲然抬头对幻日道,“幻日王子如今打算怎么收场?”
毗舍的内乱发生得如此巧合,幻日不由得对面前这个男人重新评估,他轻笑道,“若是我不愿就此干休,你又有几分胜算?”
屏翳冷脸看着他,幻日却也不甘示弱,两人都是王者之尊,都手握雄兵百万,如果不是因为此刻兵戎相见,他们或许会对彼此惺惺相惜。
“曹陈思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毗舍也不会那么快收复吧?”
幻日冷笑,屏翳却也没什么好脸色,两人之间一时剑拔弩张。
幻日忽然叹了口气,笑着看屏翳道,“好好对她吧,这一次我不是输给了你,我只是输给了她。”
“这些不劳你挂心。”屏翳似有些不满于幻日的语气,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毗舍东部琦水三州,我东胜神州再不插手。”
“一言为定。”幻日微笑着,目光却始终流连在陈颖身上,他贪恋地看着她,也许此生,他再也无法得见她容颜,那么就让他在此刻,把她印到心里最深处吧。那个女人最终也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她或许不知道,他早已爱她甚深,他爱上了她的一切,她的胆识,她的悲悯,她偶尔的高傲,还有她那些小聪明,她永远想不到他有多爱她。
屏翳似是看透了幻日的想法,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烦躁,双腿加紧了马背,再不多言径直将陈颖带走。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很讨厌幻日看她的目光,非常讨厌!
第36章
随着一声惊雷,雨开始铺天盖地地砸下,大军驻扎在天帝山麓,而雨越下越大了,牛皮的帐篷上,一点点的缝隙都开始渗雨,炭火虽暖,可陈颖还是觉得冷。与其说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到不如说是软禁她,总之,安置在这山脚避雨后,屏翳再未曾让她踏出帐篷半步,同时,也再未有任何人踏入过。听守着她的小侍卫说,前些天路过翠山时山崩了,压死了好些人,夜间到处都是鸣锣和火光,然而她这里,却是半点消息也没有的。
这个世界,毕竟不同于原先,有高楼广厦可以居住,在野外,如今看到不知名的爬虫就用鞋拍死,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就算偶尔有蛇有蜈蚣,她也不会惊叫,而是叫来小侍卫指了地方弄走了事。
在帐中不知晨昏,外间昏天黑地,电闪雷鸣,颇有些科幻片的味道。陈颖却心如止水,在帐中数着雨滴,她在此间唯一找到的生命的意义,只是对屏翳的感情而已,然而,经历了那么多,看惯了他的冷淡,她竟不知这份爱该何以为继。
脑海中,是屏翳一再冰冷的漠视,是幻日那一日的笑容,是莫姬那一场短暂的死亡。也许,她对屏翳的爱,不过如莫姬一般的飞蛾扑火而已,莫姬爱幻日,幻日爱她,她爱屏翳,屏翳爱湘君,而唯一有不同的是,湘君亦爱屏翳,如此而已。也许,在他们之间,只有曾经的屏翳和湘君才是幸福的,而她的出现,不是为了拯救一个缺爱的男一号,而是摧毁一段本可修补的爱情。一边是她一再示好,一边是屏翳的毫不领情。
“我不是输给了你,我只是输给了她。”还记得幻日说的那番话,陈颖反复咀嚼着,如今离开了他,方体会出这个男人的一些些好来,而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似乎只是个霸道冷血的男人而已。他输给了她吗?陈颖扯着嘴角想,应该不是输给了她,而是输给了自己的痴吧,只因他从未得到,所以才这般不舍。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因为她从未得到屏翳,所以可以这样付出,这样飞蛾扑火,明知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她不能停止,就像幻日一样。
太多爱的理论在思绪中翻滚,而此刻,她只觉得前路渺茫,唯一放不下的,只是一段情爱,一份痴念而已,原来真正爱上一个人,竟然这么难。无怪曾听人说,小爱怡情,大爱伤身,不知经历这一段,她可有幸劫后余生?
正自顾自想着,却听帐外有人声喧哗,陈颖仔细倾听,知是若木来了。
帐帘被掀开,就见着若木探身进来唤了她一声小姐。
陈颖本是惦记着她的,见她此刻安然无恙,自是欢喜,两人面对面坐了,问她的近况才知一直被屏翳照顾着。
“看到小姐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前阵子你生死未卜,连陛下都好些天未合眼。”若木显然随大军一路奔忙,样子也憔悴了不少。
“我很好。”陈颖微微笑了,刻意忽略了她后面的那些话,告诉自己别多想,握了握若木的双手,明显感觉到她的双手变得粗糙了。
“小姐,你好像变了。”若木望着笑意温柔的陈颖,分明感觉到她的变化,曾经的她是明媚开朗的,可如今似乎哪里不一样了,是成熟,还是更沉默了?若木分不清楚。
“是吗?谁能阻挡着自己不去改变呢?”陈颖微微苦笑。
若木不语,她低着头,两个人双手握着,许久,她眼眶红红地抬头对陈颖道,“小姐,我就要随他走了。”
“那个他么?”陈颖想起了那个总是让若木失神的男子汤谷,若木红着脸点了点头。
“你要随他去追曹陈思?”
“是的。”
陈颖想起早上小侍卫曾同她说过,过些天他的一个同乡就要随锦亲王北上去追击曹陈思了,想来,屏翳不放心天昊一人,让汤谷也随行了吧。
“可是你随时会送命的,你帮不了他啊。”陈颖想到那血肉模糊,残肢横飞的场面就觉得头皮发麻,她不能想象若木也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她害怕地握着若木的手,连声音也提高了许多。
若木握着她冰冷的手道,“小姐,当时你为了陛下,一路从京城追到廣山,此刻的我,与你当时的心情,没有什么不同,你说的我都知道,虽然我与他之间还有太多心结误会,可是我……”
陈颖沉默了,过了好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倾身抱住了若木,她紧紧咬着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哽咽,“一定要平安回来。”她对随时可能与亲密的朋友生离死别感到害怕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已经见过太多的世事无常,手中似是握着一把沙,握得越紧,散得越快,最终什么都没留下。
“嗯,一定。”若木伸手揽住她的肩头,此刻的陈颖,早已不是从前冰冷而严厉的湘君,若木早已经把陈颖当做了自己的姐姐,一个在冰冷的现世中能够互相温暖的人。
两个人又说了好些话,外面的雨声也渐小了,淅淅沥沥地落在帐篷上,又些许时候,似有阳光冲破云层光照大地,连帐篷中也变得暖和明亮了。
若木临走前对陈颖说,她被幻日捉去之后,屏翳曾好些天,日不能食,夜不能寐,陈颖只得敷衍,可内心的苦涩,却又不能与她多言。若真有情,又为何这些日子都不曾相见,她终不是他的有情人,他怕的,不过是湘君的肉身有损,她陈颖的死活,他又有什么好挂怀的呢?
若木掀帘而出的时候,正逢屏翳走过,她看到他的目光似有停顿,脚步却不曾停留。汤谷随侍在后,见着了她,也未有表示。再过两天就要拔营了,若木准备了些草药,军中的军医是位四十出头风韵犹存的女大夫,名曰九凤,为人爽利健谈,医术也很是了得,若木常与她讨教些做药膳的本事。
九凤见今日若木闷闷不乐的,便笑道,“看,天塌了,你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九姨你就别笑话我了,我过些天就要走了。”
“跟那傻小子?”
若木点头,九凤在她脑袋上敲了下道,“不开窍的姑娘,你既是这般喜欢他,为何一直要让他误解你?”九凤当年在东皇太一身边服侍的时候,就知晓她与汤谷的事了,当时一个是冯夷救回的人,后来放在了湘君身边服侍,一个是屏翳的近侍,出入随行,偏偏机缘巧合,竟生了情愫,却又因当年太多的过往,最后竟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
她听人说,屏翳登极后曾问过汤谷是否要收若木在身边,汤谷似是未曾答应,却又不让别人娶了若木,也不要任何赏赐的女子,这情形倒叫宫中其他人等看了奇怪。
“喜欢他是我的事,误解我是他的事,这又有何干系?”
“真是个傻丫头。”九凤摇头笑了,抓了把手中的杜衡翻看。
“九姨你也不见得比我好多少。”若木“哼”了声,帮她把一路上采摘后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唉,老了,谁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样了?”
两人一路说笑,时间倒也过得快,夜里远处一支箫曲,倒勾得若木愁肠百转,辗转难以入眠,索性起身披衣外出走走。
月光皎洁,清辉碎满山阙,一人长身玉立,脸庞是她熟悉的刚毅轮廓。
是因为这月色的吸引,还是他的箫声吸引,若木也分不清,她就愣愣地走到了他面前仰头,月光的阴影,更衬得他的双眸黑白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