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警帽、警服这种标志性的东西和干了几十年刑警的老宋基本无缘,夏天一件深黑色的T恤是他在人群中最好的伪装。只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大庆的时候有机会穿了一回制服,手下的小警察们笑曰:没想到队长穿警服这么帅。
过了快十年,老宋和萨见面的时候,对自己曾经这么帅依然很是回味的样子,可是,他说这件事儿的时候,穿的还是那身黑T恤。
尹和宋,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以我的接触和了解来说,尹是个喜静厌动到极点的家伙。能坐着,这个人绝不站着,能开车,这个人绝不走路。
尹个子高,高得跟竹竿似的,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一副秀郎眼镜配着白皙的皮肤,五十岁的人看着好像只有三十几岁。背个照相机走到北京的胡同里拍那些门墩儿和狮子,是他的一大爱好。
跟尹在科学院大院儿里溜达,哨兵绝不会问他要证件,因为尹怎么看都比萨更和这儿协调。
那天碰面晚到了一会儿,尹跟我道歉:
真对不起,女儿有心事,和她谈谈,耽误了。略停了一下,感慨道,感情这种事情,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交流,慢慢理解引导才行。如果一下堵死了,孩子以后什么都不和你谈,那才不好办呢。
尹说话慢条斯理,他的小孩快考大学了,这些天对她的功课很上心。
这样一个人,你说他是大学教授,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可他偏偏是个警察!
警察不是这个样儿的,应该是什么样儿的呢?
要说我的印象,警察得像老宋那样的才对——
这位曾单刀赴会,从某个“自爆勇士”手里抢下十七公斤炸药,保住了一座居民楼的老刑警队长,给你的感觉就仿佛是一台放错了地方的永动机。
和这个精力充沛,没有一分钟安生的家伙一块儿吃饭是件很危险的事情,此人兴奋起来动作极多,动作极大,堪称拳打脚踢。
可又偏偏尺度掌握极好,一掌拍在你肩头,分寸正在表示亲近而不过火,一拳捣在你胸前,强度刚好萨的排骨还能受住,走在人群里手舞足蹈,一双大手忽分忽合,不断作出挥拳、劈掌等种种手势,总在离人家脑袋、手包、冰激凌半寸左右龙卷风一样划过,可绝不会和周围任何人发生身体接触……
加上总是带着一支远远落后于时代的大号五四手枪,老宋相当接近于我心目中的典型警察形象。
可尹呢?他偏偏也是个警察,而且还是个干了三十年的外勤警,优秀的刑警。
萨的描述是否夸张?丝毫没有,如果你见到这位不抽烟,不喝酒,从没打过老婆骂过孩子的模范丈夫,感触只会比我的描述更真实。
在中国,想当个好警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不说种种诱惑和迫不得已的妥协,至少,你得跟群众打成一片吧?老宋刚进警界的时候跟着队长到外地追捕杀人要犯,当地警方设宴相待,中间忽然有人进来耳语几句,当地的刑警队长马上改了脸色,刷刷刷三杯高度白酒给北京的同僚满上,厉声道:×队长,咱们得连干三杯!
队长大笑,立地三杯见底。
对方喝一声好:吃完饭,人你带走!
下来队长告诉老宋:他一变脸我就知道人抓着了,不然他不能那么狂。
可老宋知道,队长是胃切除一半的人。队长说了,我不能不喝,咱们从北京来的,不喝人家认为你看不起,以后还怎么合作?
好警察里面红脸汉子居多,特别是刑警,生死线上走过来的人,我管你胃切除不胃切除,看的就是你给不给我面子,给了,下次命都能给你,你一个胃换我一条命,有什么说的? 。 想看书来
序(2)
警察的逻辑。
老宋和我说起后来队长成了局长,写报告交上去的时候,每次都一个词:啰唆。少不了头头是道的东西被这个蛮横的家伙撕得漫天飞舞,加上一句——
什么玩意儿,糊弄谁呢?回去重写!
人称北京刑警开枪最多的老宋真啰唆,说着还哆嗦。
威信是怎么来的?就是在这种立地三杯一样的场面中建立起来的。
所以尹就透着古怪。他的气质,体格,怎么也不像一个干刑警的啊。
偏偏,老宋还表示对尹佩服得五体投地,其原因有三。
第一,都是出外勤的,大太阳底下人都会显得老气些,唯独尹是越晒越白。看着自己紫棠色的皮肤,老宋百思不得其解,看来人和人的体质真可以很不一样。
第二,老宋认为尹的活儿,危险性比他的大。老宋是破案,有案子就追,虽然抓捕的对象多穷凶极恶,但毕竟可以预先准备,根据对方底细安排人员。你抓人,我掩护,他预备,谋定而后动。尹呢?人称北京火车站的“门神小尹”,以抓逃和破获突发案件著称(这“小尹”被一直叫到退休,没办法,谁叫他长相一成不变不见老呢?没敢问,估计尹对这个外号很气闷)。他遇到的所有案犯都无法预料,早上出门,他根本不能猜到自己今天碰上的是个砸了刑警队外逃的*犯,还是个杀人行凶团伙,有可能你向某个人问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引来的就是持刀暴起,所以尹经常得演出一个人对八个的危险节目。可经尹的手抓捕的恶性案犯足有近千人,以至某越狱案件中,为首的老犯宁可徒步穿越内蒙古也不肯坐火车走北京站,就因为那儿被视作鬼门关。而这人还有个毛病,对这份危险的工作乐此不疲(我曾在尹的日记里看到他大发感慨:又到过年春运啦,这日子实在无聊得很……
和我们很多人猜测的不同,春运期间虽然小偷小摸不少,有“资格”的犯罪分子却多半偃旗息鼓,尹这段时间清闲得很,以至发出了“无聊得很”的感叹)。这份危险万分的工作让他干出了瘾,你说他是不是让人佩服?
第三,老宋说尹的运气太好,此人手里抓的亡命之徒不计其数,可连一次像样的伤也没负过(据尹自己承认,最重的一次伤是盘查某可疑车辆的时候,案犯的哥哥从另一辆车上下来,出其不意用车牌子从背后猛砍过来,尹的反应快,一躲,只伤了左耳朵),这严重影响了尹的前途。因为没受过重伤,他最高的荣誉是公安部二级英模。
没办法,别看尹是部里上上下下都相当欣赏的一员大将(这不是瞎说,看尹和强卫的合影,基本是近乎熊抱),他也只能得个二级英模。不是成绩不够,公安部的一级英模有不成文的硬指标,获得这个称号,不牺牲,也要重伤致残,真给尹破个例,他会成为我国第一个完整的公安部一级英模。老宋说,尹的运气邪门,穿拖鞋出去买菜,都能立二等功……
这穿拖鞋得二等功是真的,此事最终在尹那儿得到了证实。
证实这件事情,也是让我动心写一写尹和他的同事们的重要原因。
就像前面说过的,尹是个喜静厌动的人,你要问他以前的案子,他多半几句话之后就给你岔开了,转过去给你讲宋队在济南如何闪捕老易,说小赵怎样击毙了鹿宪洲,还有反扒的老王有哪样奇闻。都是真人真事,从警察嘴里讲出来的警察故事,显得有些凌乱,但是回味无穷。过后你会发现,原来,这种凌乱的感觉,是你自己的思维与他们不同造成的。一个好警察,自有一套警察的逻辑,依靠这种逻辑,他们才能够捕捉到你看不到的细节。
序(3)
有一次我就开玩笑对尹说,你们四个,可以称作北京的“四大名捕”了,各有长处,各有不同的案子。
尹难得地吓了一跳:不是这样说法啊,北京“四大名捕”,主审刘晓庆案的刘局,就是其中之一,那是我们老总啊,你不要乱说。
老宋的反应更大:我们能算“四大名捕”?最多是王朝马汉吧。
得,你们要是王朝马汉,那老边(北京著名的预审员)不成公孙一清了?萨暗说。
不过我心里还是存了个写写他们的念头,而且还悄悄给这四位起了个绰号: “四小名捕”。为什么这样说呢?
因为他们办的都是“小”案子。
所谓小,也就是指谋杀、爆炸、越狱、绑架、*这些案子……
打住,老萨,这样的案子还算小么?有人会抓住萨的脖领子问的。
和那些动辄几十亿,或者干系一省官员顶戴一类的案子相比,你说这些案子在公安部算是大案子么?兄弟。
然而,这些刑事案件,却于我这样的普通老百姓有极特别的意义,它们都是生活中对普通老百姓伤害最直接的案件,公安部的小案子,是老百姓的大案子。
而一个警察的职责,在这些必须直面案犯的案件中,也唯有八个字:狭路相逢,无可回避。
在那些充满了政治内容的案件中,你是不是一个好警察,需要考虑的内容太多,在那些庞大的经济案件中,也有你可以思考缓冲的余地。然而,如果面对的对手怀抱十七公斤炸药,随时可以炸毁整整一座居民楼的时候,你没有缓冲,要么,你上去,要么,你跑。
老宋回忆起那个案子,有一段话让我很有感触。
“那个拿炸药的小子为什么要引爆炸药不是我要关心的,他可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也可能是社会问题,可是那问题你怎么解决不是我的事。作为一个警察,我关心的就是那座楼,全楼几百号居民的生死,我唯一考虑的就是怎么不让炸药响。”
也许,面对这样的案件,警察的形象和他们的职责也变得单纯。
他们是真正的职业警察。
这样的警察,似乎和文学作品中我们习惯了的中国警察形象有些不同,那里面好的坏的警察都在复杂的斗争中纠缠不休。可是我觉得专门与刑事案件打交道的“四小名捕”可能才是老百姓心目中期待的警察吧。如果说“四大名捕”是国家的名捕,那“四小名捕”,就算是百姓的名捕吧。
要写,从尹和宋开始或许比较好,他们的材料,我掌握得比较多。
比如尹,这个大学教授一样的家伙绝对有特色,而按照他的说法,警察中像他这样的绝非凤毛麟角。
不知道是我们认识有误,还是中国警察隐藏了太多的秘密。
尹八成有些后悔跟我提嫂子原来是朝阳分局的警花。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多谈了两句,尹抓人的那根神经就醒过来了:“你是不是想写写我们家?”
礼貌,然而明显感到了一丝不悦以外的迁就,对比自己岁数小、阅历浅的小兄弟的迁就。
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俩警察组成的家庭,太有意思了。比如,发生“家庭暴力”的时候,谁打得过谁?萨就很有兴趣知道。看尹的表情,萨把这个问题咽进了肚里。
尹可能没在意,问题是娶了女警察,他应该想到和娶了别人是不大一样的。
因为中国的女警察大多从事的是局中后勤、支援、文档这些工作,所以,具有极强的文献整理和管理能力。
于是,在尹提起这件事一个星期以后,一样重量级的东西就落入兄弟的手里了——尹二十年间的工作日记。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序(4)
这东西尹退休以后没关心过,因为他开始做一份新的工作。因为搬家,这东西他以为早就丢了,还曾经对我表示遗憾。
尹忘了枕边还有一个警察!
就是这份东西坚定了我写“四小名捕”的信念。
尹泛黄的日记本都很普通,有的封里还标明是他某次破案获得的奖品,不知道倒霉的是哪个案犯。里面,基本没有私人的事情。
废话,有的话嫂子能找出来给我?!记的,就是一个一个的案子,包括当时的经过,案犯的情况,乃至自己的情绪,甚至破获案件的技巧。
粗略数了数,几百个案子,都整整齐齐地记在了其中,有的有尹自己画的图,有的有案犯的照片,还有上百张假造的发票、证券样本。
骤然觉得自己仿佛掘到了一座金山。
“贼学”啊!萨看完之后感叹。
而尹重新看这些日记的时候,那份专注令人动容,仿佛面对多年的老友。于是我开始询问他其中的一个个案件。尹往往只要略一沉吟,就能够回忆起来,其中也有不少尴尬的场景。
“这个案子抓了两个杀人犯,怎么没给立功?”
“因为前两天和上级吵起来,我一生气把警帽都扔房上去了……不说了,那女孩子实在很可怜。”
“您干嘛写自己把警帽夹在腋下巡逻?这不是警风不整么?”
“这个,你看我这个儿,戴着警帽从人群里一走,这警徽,二十米开外他就看见警察来了,早跑了。没办法,从权,从权。”
“这您怎么赔了人家八百块钱?那年头八百块可不是小数啊。”
“噢,这个,天津来的‘粉案’(贩毒),我把开车的司机给放倒了……嗯,我有流氓习气。”
“您不像这样的人啊,里头一定有事儿吧?”
“唉,其实这真不怪我,这是个教训。我告诉你,搅进案子里警察来的时候千万别作太大的动作,容易引起误会……比如……”
“打住,您别拿我这胳膊腿儿比划……”
……
穿拖鞋立二等功的案子,也在这本日记里有记载,不过,从尹自己口中说出来,又是别样一番滋味。
那段时间,看这本“贼学”,萨几乎入了迷,真的,里面很多案件和福尔摩斯探案有得一拼。
一点儿也不奇怪,事实上和尹他们交手的案犯,绝不是头脑简单的。
有大学生。
有*表彰过的优秀教师。
有善于乔装改扮的高智商逃犯。
有越狱后到北京站邮局往监狱寄回手铐的狂徒。
有跑了上万公里到北京站抢劫的菲律宾人。
有杀了人要到北京拜毛主席的怪物。
中国人是最喜欢使用智谋的,中国的案犯也一样。
所以,尹最为自诩的,不是出手可以放倒“大饼光”(一个异常强壮的案犯),而是自己的一双眼睛。斗智斗勇,智在勇先。
我问过尹这些年担心不担心遭到报复。
出乎意料的是,尹说,不怕。
为什么?我很诧异。
尹说,我抓人,可我不侮辱人。他们输了,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玩不过我,抓他是我的职责,他有什么可恨我的?
一句话,道出了斗智斗勇背后的玄妙。
我想,面对这样一本“贼学”,即便是我这样的外行,不想写点儿什么那肯定是心理有问题。
想写和动笔,是两回事。我是警界的外行,怕写出来让人家笑话。题材丰富,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组织,我也不知道是否能写好。
而我终于决定,即便我是外行,还是要动笔吧。
序(5)
那是因为一个契机。
从一个知情人那里,我想问他是否知道某一个警察为何会离开了他心爱的岗位。
知情人也不晓得,那时他还年轻,却需要面对一场考试。考试,是一起真实的案件。
一边,是一个有深刻背景的亿万富豪,人们说他权势滔天;一边,是一个如同枯萎花朵、面色苍白的女孩子,还有她的老师,瘦弱的一个小女子,却毫无畏惧地怒视着那个禽兽。
考试的中心,是那个警察,他就站在两者的中间。
周围,有服务员,有门童,他们多半对事情有些了解,然而,愤怒的目光,不能熔融权势的分毫。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警察的身上。
他看看左面,又看看右面。
终于,他的手铐,砰然扣在了那富豪的手腕上。
留下的,是富豪不可思议的眼神,还有春雷般的掌声。
事后,问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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