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我,跟刘大妈说也一样,能帮总是要帮一把的,这算不了什么。别急坏了身子骨儿!”
品子听了这几句知疼着热的话,浑身像团火似的,可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小屁子妈,不住地点头,答应着:“嗯!嗯……”
小屁子妈看着品子说:“一言为定!”然后抱着小屁子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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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地里(1)
品子目送着小屁子妈那匀称、利索的背影,心想,世上还是有好心人,小屁子妈命好,她有个结实得像座小铁塔似的男人护着,每天同出同归,还有个大胖小子。品子更羡慕小屁子妈那股敢说敢做的冲劲儿。她想,要是自己有小屁子妈一半,也少受些罪啊!
品子正在发愣,刘小脚伺候男人吃过饭,喝下药,整理好自己的头脚,也准备上班子去。刘小脚刚才在屋里已经听见了小屁子妈和品子说的话,看见品子在发呆,就笑嘻嘻地向品子走了过来,说:
“小屁子妈的脾气太愣,比我还直心眼儿。往后你们姐儿俩常聊聊天儿,你心里就不憋闷得慌了!”
品子看见刘小脚,连忙说:
“洗的东西,都包好了,我拿给您。”说着忙进屋抱了一包洗好了的东西,递给刘小脚,低着头说,“天天让您背来背去的,我怎么过意得去?不然,叫我到您那儿去取,洗好了再送去?”
刘小脚接过包袱,往肩上一挎,摇着头说:
“那个地方你可去不得。我拿得动,你就甭管了。人家都夸你洗得干净平整呢!你整天抱着盆,没完没了地洗,一天才挣几个子儿哟!”说完,背着包袱出门去了。
品子总觉得这太让刘大妈受累了,她又是双小脚,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想了想,就悄声在小丑耳朵边说了几句话,随后也出门去了。
品子远远地在刘小脚身后跟着,又怕被她看见。这刘小脚虽是双小脚,走起路来可比大脚妇女还快。只见她背着包袱,一双小脚一步撵一步,到了街上,一眨眼就不见了。品子东张西望,一闪,看见刘大妈在马路对面,进了一条胡同。品子放开胆子,也穿过马路,小跑似地赶到了这条胡同。
品子在胡同口停住了。虽然天还没有黑下来,可这条胡同五光十色,灯光耀眼,照得品子眼花缭乱。每家门口都像搭个彩门,门的两边还挂着方方的小匾,四周点着灯泡,红红绿绿地挂着彩球、飘带。还有十分年轻的姑娘,打扮得像天仙似的,坐着锃亮的洋车,下车就进门去了。胡同两旁,摆了不少摊子,正准备卖小吃。卖肥卤鸡的,卖爆肚儿的,还有卖馄饨的,都在准备打点。品子看呆了,不敢迈步,眼看着刘小脚进了一个黑门。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品子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倒退了几步,心里七上八下,不住地琢磨。她忽然想到刚才刘大妈向她摇着头说
“那个地方,你可去不得”,究竟这是什么地方?她猛然吸了一口凉气,浑身打了个冷战,心想,这八成就是听人说过的窑子吧?品子想到这里,撒腿就往回跑。跑到家门口,她停住脚步,缓了口气,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小院。她没有看见小丑。
品子四下张望了一下,推门进屋一看,婆婆正绷着脸盘腿坐在炕沿上,看见她,三角眼一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上哪儿去啦?太不像话了,快吃饭的时候,人没影儿了!小丑也跟着你学坏,会撒谎了!你又找哪个野汉子去了?”
品子嗫嚅着:
“我叫小丑和您说一声,我觉着老麻烦刘大妈带来背去的一大包袱东西,怪不过意的,就想帮她送送去……”
“满嘴里跑火车!偷偷摸摸的,谁知道你干什么去了?你是不是也想到刘小脚那个地方去?要卖脸朝外,别养汉老婆穿裙子——假装正经!”
品子不知该说什么,她猜不透婆婆这话是什么意思,就问了声:
“小丑呢?”
母老虎耷拉着脸说:
“这个孽种,越来越坏,跟你学得会撒谎了。我打了她几下子,关在空屋里罚跪呢!”
品子赶紧跑进空着的小南屋,黑黢黢的,小丑正跪在又湿又潮的地上抽泣。品子一步跨上去,抱着小丑,替她擦眼泪,自己也不住地淌眼泪,嘴里说:“孩子投生错了,真遭罪!”
小丑也替品子擦着眼泪,说:“别哭,奶奶没有打我,您别哭!”品子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淌。
雨地里(2)
品子打点一家吃过饭,替小丑脱衣裳,看见小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知道这是奶奶拧的。她抬眼看了—下小丑,小丑摇摇头咧着小嘴一笑,趴在妈妈耳朵上说:“不疼,一点儿也不疼!”可品子的心比针扎还要疼。她轻轻用手抚摸着小丑,眼泪又流了下来。
婆婆大约走乏了,躺下就鼾声大作,呼噜声全小院都能听得见。品子搂着小丑躺下,总是合不上眼。她想起这一天的事,想起小屁子妈对她说的话,想起刘大妈原来在那个世界干活,还要伺候有病的男人,还要帮小屁子妈照顾孩子,她太累了,太辛苦了,真不容易!……她又想到,做个女人,真是苦!这三口之家,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自己不仅是女人,还是个寡妇!干什么才能养活这三口之家呢?
这正是寒冬乍过二三月间早春的时候,夜里仍感到春寒刺骨,呼啸的狂风把没有闩好的街门吹得哐当哐当地响。一会儿,吹开的门又被撞上了,窗纸也被吹得簌簌颤抖。遥远的街上,传来“驴——肉”和“硬面饽——饽”的吆喝声。品子听到这凄凉的叫卖声,更是浑身打颤。她把小丑紧紧地搂在怀里,不住地想,我不能这样活下去!我不能叫孩子跟着我受罪!可我能干什么呢?跟刘大妈一样,到那个花花世界当跟妈去?想到这里,她浑身抖得更厉害了。外面滴嗒滴嗒掉下雨珠来。下雨了,她又想到刘大妈还要为她背着一大包要洗的东西,万一滑倒摔在地上,可了不得……品子翻来覆去合不上眼。她不知现在几点了,悄悄从被窝里爬出来,穿上鞋,摸到褂子,去接刘大妈。
品子蹑手蹑脚出了小院,雨点不住地打在她头上、脸上。她把小褂往头上一顶,两手一撑,快步到了街上。约摸夜深了,雨点不住地往下掉,路静人稀。她跑出胡同,停住了脚步。她不敢再穿过马路到那个世界找刘大妈,只好在胡同口等着。雨点越掉越紧,把她的衣服打湿了。她两眼盯着马路对过的那条热闹胡同,突然,一个念头闪出来——能不能跟小屁子妈上天桥卖唱?顿时,她感到脸在发烫。真是穷疯了!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能跟小屁子妈比?她一个小手指头我也比不上。这是想到哪儿去了!我活了这么大,连句痛痛快快的话都没说过,还想开口唱?真是想得邪性……
品子脑子里像一堆乱麻,理也理不清。她迷迷糊糊地在雨地里站着,上下眼皮总要往一块儿凑合。她睁大了眼,雨珠透过布衫,滴在她的睫毛上。
不知等了多久,品子甩了甩脸上的雨珠,使劲儿望着那条像是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胡同,她知道,那是另一个天地。人影一闪,啊!是刘大妈吧?品子奔过马路,拦住刘大妈,接过包袱。刘小脚被这突然冒出的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看出是品子。她不知品子家出了什么事,惊疑地问:
“怎么啦,孩子?你们家出了什么事?”
品子这会儿才觉得,深更半夜的,难怪她要吓着了。
“下雨了,我怕您背着这么大的包袱,路不好走,来接您的。可我不敢去那儿……”
刘小脚一把把品子拉到怀里,紧紧搂着她,两人撑着一把雨伞。刘小脚为品子取下顶着的布衫,那布衫已经湿透了。她对品子说:
“夜深了,又刮风,又下雨,你站在雨地里等我,要冻出病来的!”说着,拉着品子赶紧往家里走。可刘小脚还觉得品子深夜等她准还有别的事,就问:
“你一准还有别的事找我。你把心里话就痛痛快快倒出来吧!你怎么知道我在那条胡同帮忙?跟大妈说说,你心里想着什么?大妈我没儿没女,要不是你婆婆,我早就上你们屋串门儿了。看你这样儿,大妈心疼得慌……说吧,品子!”
品子一时反倒更说不出话来了,吞吞吐吐地嘟哝道:“我,我,我找您……”
刘小脚站住了脚说:
“那就说吧,只要大妈能做到的,大妈决不含糊。憋在心里,要憋出病的。快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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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地里(3)
品子抬起头来,又垂下去,不知是头上的雨水,还是她的泪水,顺着腮边往下流。只听从她嗓子眼里挤出点声音:
“我从小没爹没妈,等我记事的时候,就当了关家的童养媳。小丑他爹是个傻子,14岁就叫我们成了亲。不到半年,小丑爹得了一场猩红热死了,转过年才生下小丑。”品子停下来,望望刘大妈,“婆婆疑心孩子是我跟公公生的,成天大吵大闹。把我公公逼急了,狠狠地揍了我婆婆一顿,也揍了我一顿,一跺脚就再没有影儿了。我婆婆怕街坊笑话她把男人逼走了,再也住不下去了,这才把家里东西能卖的都卖了,也不知她跟谁打听的,找到了这个小院。”
刘小脚听着,自言自语道:
“怪不得你婆婆那么虐待小丑跟你。好好的一个家,不就这样给折腾完了吗?”
品子略微自如了些,继续说:
“从打搬到这儿来,有您和小屁子妈这么热心肠,我心里舒展多了。可这家,我婆婆大撒巴掌,她不管了。我可怎么撑得起这三口之家呀?我总想把小丑拉扯大。我婆婆再不好,也是老家儿,也不能不管她,您看我可怎么办?”
品子越说越委屈,扎在刘大妈怀里哭起来。
刘小脚搂着品子,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还摸着她的头说:
“真是前世造了孽啦!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跟大妈说说也好,心里痛快点儿。你打算怎么办,就跟大妈说吧!”
品子抹了抹眼泪,使出百倍的勇气,抬起头来说:
“大妈,我也跟您去,到那个地方伺候人去!”
刘小脚一听这话,一颗心好像被人揪住似的,嗓子也像堵住了什么东西,出不来声,半晌才喃喃地说:
“孩子,那个地方,你可万万去不得!你这么年轻,那个地方可不是人待的。我到那个地方,是实在没法子,得给你刘大爷治病,还得伺候他。咱们穷人家,混上饱饭就不易了,哪儿有钱治病?我要是去给人家当老妈子,一个月也挣不了多少,更没有法子回家照料病人。这个地方,我可以晚出晚归,抓抓挠挠的,一个月还挣不少钱,我也就顾不上这张老脸了。你没觉察吗,在这小院里,大妈我总像是矮了半截?孙六爷常拽咧子,我也说不出道不出的。你怎么能干这营生?你长得又俊,又年轻,到了那个地方,就把你糟践了,你万万不能去!”
品子痴呆呆地望着刘大妈,问道:
“您不怕吗?”
刘小脚惨淡地一笑,说:
“你怎么能比我?我这把年纪还怕什么?干这行得手勤、嘴勤,笑脸迎着;听点子不中听的话,只当耳旁风;推推搡搡的,也甭在乎;人家骂两句,也别恼,还得赔着笑。这碗饭可不好吃!要不是为了你刘大爷,我怎么能舍这个脸,受这份儿罪呀!再说,我也土埋半截的人了,还在乎这个?”说着也流下了眼泪。
沉默了好一阵子,品子又喃喃地说:
“那可怎么办呢?这老老小小的,真没辙呀!”
路静人稀的雨地里,昏黄的路灯被风雨吹得摇摇晃晃,一闪一闪的,像是鬼火。品子和刘小脚在这半明半暗的路边上,俩人的脸都显得毫无血色。刘小脚在雨地里不停地跺着两只小脚,脚已全被雨水泡湿了。还是她打破了这相对无言的僵局,拉着品子的手说:
“咱娘儿俩都傻了,在雨地里站着,风吹雨潲的,有话回家说去吧!”
刘小脚和品子挤在一块儿,撑着一把伞。一边走,刘小脚一边寻思着说:
“品子,你还是个孩子,又没有阅历,我看不如带着小丑往前走一步,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拉扯大,你也有个归宿。要是你愿意的话,大妈慢慢给你踅摸个老老实实的买卖人。”
品子着急地说:
“那怎么行?那可不行!我是个寡妇,还有个婆婆,怎么能不管她?她再不好,我也不忍心撇下她不管。我命不好,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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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地里(4)
婆说我是克夫命。这一辈子,我也不想嫁人了!”
刘小脚听品子提起母老虎,一肚子气,拉着品子把那小脚紧往快里撵,拽着她进了门洞。
忽然,刘小脚问品子:
“我听你嗓子也挺脆生的,要不,你跟小屁子妈学几段儿唱,也到天桥去唱吧!有铁柱两口子护着你,我看也不至于受欺负,总比你成天抱着盆洗涮要多挣点儿。就是你太腼腆,到天桥卖唱,也得豁得出去拉得下脸来才行!”
母老虎这会儿一个大觉睡醒了,听见外面滴滴嗒嗒下着雨,顺手摸了一下炕东边,只有小丑,没了品子。母老虎心中一惊,摸着黑儿下了地,披上一件衣裳,想找品子。听见街门吱吱一响,像是有
人进院,她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又捅开一个眼儿,往外看,只见黑黢黢的两个人影,正在嘀咕什么,仔细听听,是品子在说:
“您看,我行吗?”
“只要拉得下脸来,叫小屁子妈教你几段儿,试试看。要能上天桥卖唱,总比洗衣裳强!”刘小脚一边说,一边抖落伞上的雨珠。
母老虎听得心花都开了。只要媳妇肯挣钱,干什么都行。她恨不得蹦出屋子,替品子答应下来。
“我都这么大了,又笨,连说话都发憷,还能唱戏?”品子忐忐忑忑地说着。
“不会,学嘛!明儿我就跟小屁子妈说,叫她教你几段儿,行就行,不行再想别的法子。我给你弄碗姜糖水,喝了赶快歇着,明儿还得干活儿哪!”刘小脚说着,回屋就切了几片姜,加上点红糖,端着出来说,“快喝了,别受凉。”
品子接过来喝了,说:“谢谢刘大妈,让您为我操心了!”
“快回屋睡吧,要不明儿爬不起炕了!”刘小脚说完,回自己屋去了。
母老虎也连忙上炕装睡。品子拖着疲倦的身子推门进屋,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听见母老虎打呼噜,这才放下心。她感到浑身颤抖,脱掉湿衣裳,钻进小丑的被窝。她睡不着觉,反覆想着:上天桥卖唱,上天桥卖唱……小丑均匀的呼吸,品子感到温馨。唉,只要把孩子拉扯大,能吃饱饭,就去唱吧!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好街坊(1)
第二天,母老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只是脸显得短了点,大薄牙露得多了点。品子照样忙乎笼火,烧水,烤窝头片。小丑在屋门口啃着半个凉窝头,大妞子给她一块大咸萝卜。
品子等婆婆吃完窝头,又泡了一盅茶叶末的茶给母老虎,然后慢慢地说:
“妈,我觉得咱娘儿仨这日子,光靠我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实在过不下去了。您和小丑,也都够委屈的……”
母老虎没吱声。品子扫了一眼婆婆,见母老虎正在聚精会神地听她往下说,便壮了壮胆子,接着说:
“我打算跟小屁子妈学几段儿落子,跟她一块儿上天桥卖唱去,也许日子比现在好过点儿。不知您……”
母老虎假模假样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又吹了吹茶碗里的茶叶末,咽了一口茶,故意慢条斯理的,像是很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