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跟小屁子妈学几段儿落子,跟她一块儿上天桥卖唱去,也许日子比现在好过点儿。不知您……”
母老虎假模假样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又吹了吹茶碗里的茶叶末,咽了一口茶,故意慢条斯理的,像是很有点教养的样子,然后说道:
“品子,从我把你领到我们家来,可一直没有亏待过你。我们家,也不是八辈子穷棒子骨,你公公当初也是吃过铁杆儿庄稼的主儿。你男人虽说有点儿傻,可对你也不错,万没有想到一场猩红热把他的命要了去。要不是你那不正经的公公,这个家,也不至于一败涂地。现在他甩手走了,就剩下咱们娘儿仨了。我也这么大岁数了,能吃得上几口?喝得上几口?还不是为你和小丑这丫头!别管你干什么,将来,你可别后悔,可不是我逼你的!混好了,吃香的,喝辣的,也是你跟你的孩子。混不好,是你心甘情愿干的,可别抱怨我逼你撂地儿去。嗐!这也是前世造孽今世受哇!”
品子听了半天,也听不明白婆婆到底是愿意她去,还是不愿意她去,便又连忙说了一句:
“要是您觉得这样丢人现眼,能凑合着过,就甭去了吧?”
母老虎一听,噌的一下子从那惟一显示她身份的红木板凳上站起来,竖起了三角眼嚷道:
“我什么时候说叫你甭去了?你真是块儿滚刀筋!我干吗不叫你去?养了你这么些年,现在没饭辙了,你不想法子谁想法子?莫非叫我去当老妈子挣钱,养活你和你那孽种?谁让咱们赶上这年头儿了,你自个儿瞧着办吧!”
母老虎嚷完,一甩手又出去逛街去了。
刘小脚为了品子和她说的那些话,也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她男人问她:“累了吧?喝口水吧?”刘小脚也不吭声。她
家隔壁住的就是孙六爷,刘小脚总是怕惹着孙六爷,在屋里干活也是轻手轻脚的。
刘小脚为品子真是费了心思。她想到荐头行,想把品子介绍给人家当个小老妈子。她想品子干这个准是好样的,又麻利,又老实,不言不语的,可她家有老有小,行吗?到窑子里当跟妈,那不是把品子往火坑里推吗?卖唱,她行吗?平常不言不语的,她能唱得出来?万一在天桥那个地方出点娄子,人家个清清白白的小媳妇,不是毁了吗?再加上她那个母老虎的婆婆,真是个泼妇,怎么惹得起?还有孙六爷那张嘴,指不定说出些什么难听的话。想不管吧,又觉得品子无依无靠,实在可怜。刘小脚翻腾了一夜也没有睡着。天蒙蒙亮,趁男人还没醒,她就披上衣服,去找铁柱夫妻俩。
铁柱两口子带着孩子还在呼呼大睡。刘小脚轻轻喊了声:“铁柱,铁柱,小屁子他妈,起来,大妈要进屋和你们商量点儿事!”
小屁子妈睡得惊醒,听见刘大妈悄声叫,吓了一跳,以为刘大爷不行了,连忙推醒铁柱,“快醒醒,大妈叫咱们,大概出事了!”小屁子妈说着,连忙披上衣裳,下炕开门。铁柱也一骨碌爬起来,忙着下地,把刘大妈迎进屋来。两口子急着问:“大妈,出什么事了?”小屁子也被惊醒了,叫着:“奶奶,给我穿衣裳!”
刘小脚一看把这一家子都惊动了,也觉得怪不合适的,脸上的浅白麻子都红了,连忙摆着手说:
“没有什么事。我这个人,就搁不住事,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把你们两口子就当自己的儿女一样,有点儿事,就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好街坊(2)
铁柱夫妻看刘大妈不好意思的样子,都觉得纳闷,连忙问:
“大妈,到底什么事,您这么吞吞吐吐的?”
刘小脚就把昨夜品子在街上等她,说要找个事做的话说了一遍,然后又说:“倒是我给品子出了个主意。小屁子妈,你抽空教她几段儿唱,叫她跟你学唱落子,行不?让品子试试看。要是能唱的话,你们两口子带带她,总比抱着大盆洗多挣点儿。可我又怕落不是,还有孙六爷那张嘴,我受不了……”
小屁子妈抢着说:
“我早就觉着品子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还有那个小丑,叫她奶奶挫磨成什么样了!”
铁柱也说:
“能拉一把,就拉一把。有我,有小屁子妈,品子受不了欺负。孙六爷就是倔,心眼儿不错。上次要不是孙六爷吼两声,那母老虎还不定把这小院搅成什么样呢!”
“包在我身上了,用不了一个月,我准能教会她几段儿。我就担心她拉不下脸来。”小屁子妈爽快地说着。
刘小脚眉开眼笑地说:
“有你这么一个好师傅,品子也许能学出来。待会儿你找找品子,再问问她,你们小姐儿俩好说话。我得回屋看看你刘大爷去了。”她好像卸下了千斤担子,迈着轻快的小步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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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行吗?(1)
铁柱两口子都是很讲义气的人,答应人家的事情就真当一回事去办。小屁子妈打点完家务,出屋叫了一声:“小丑!”小丑从屋里出来,噘着嘴。
“你妈呢?”小屁子妈问。
“我妈一个人在屋里哭呢!”小丑嘟囔着。
小屁子妈又问:“你奶奶呢?”
小丑说:“谁知道,逛街去了吧!”
小屁子妈喊了一声:“品子姐!”说着推门进屋来。品子家的小屋又湿又暗,一听见小屁子妈的声音,品子连忙从炕沿上站起来。小屁子妈看见炕上只铺了一张补了又补的破炕席,放了一张小炕桌,被褥卷在炕里头,一条极不相称的红木板凳放在一进屋就能看见的当中墙边。品子一边不好意思地拿起炕笤帚扫扫炕沿,一边让道:
“您瞧,我们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就在炕沿上坐吧!”
小屁子妈爽快地说:
“我不坐。刘大妈告诉我,叫我教你几段儿落子,咱们就试试看。那咱们就从今天开始吧,以后每天早晨吃过早饭就学,教完了你我再上天桥。”
品子不好意思地说:“那您不太累了?”
小屁子妈说:“没关系。你多大了?”
“19岁。”品子怯生生地看了小屁子妈一眼。
“那咱俩一样大,可我是你师傅啦!在这儿不行,隔壁儿那间空屋没人住,到那屋去学吧!”
“我行吗,大妹子?”品子毫无信心地问。
小屁子妈噗嗤笑了,“只要你别憷窝子,我看就行。咱姐儿俩也别客气,我好好教,你用心学,用不了几天我就知道你行不行了。要是行,我就带你去唱,有小屁子爸护着,谁也不敢欺负你。卖唱也是靠卖力气挣钱吃饭,没什么寒碜的!”说完拉着品子就到空屋里教唱去了。
小丑听见大婶要教妈唱,也跟在屁股后面,去听妈妈学落子。
小院安静多了,暗暗地像是有了点生机。母老虎也不吵了,总是早出晚归。品子照常抱着大盆洗衣裳,只是嘴里不停地哼着刚学会的唱段。小丑有时还要纠正妈妈,告诉她词儿错了或者腔错了。她没有力气帮妈妈洗衣裳,拧干水,但能抱着湿漉漉的一摞东西等妈妈换水。品子像着了迷似的,无论洗衣裳做饭,老是不停地哼着,哼得小丑也跟着唱。大妞子也听着怪好听的,要不是怕爷爷管,她也想跟着学了。
孙六爷最近也不错,打小鼓收到点精致的破鼻烟壶或细瓷器之类的东西,心情也好了,小黑豆似的两只眼睛也时而眯起来,绽出点笑容。可他一听到小屁子妈教品子唱,眉头就拧成了个疙瘩。
一天晚上,孙六爷把铁柱叫到他屋里,问道:
“怎么着,品子也要去唱了?她这么一个老实人也能去撂地儿?”
“行!怎么不行?我听小屁子妈说,品子挺聪明,又用心学。”铁柱得意地说,“没法子,一家老小,得塞饱肚子。是刘大妈叫小屁子妈教的,就试试看吧。小屁子妈还真带劲儿,直夸品子,说她准行。”
孙六爷翻了翻小黑豆眼睛说:
“刘小脚就爱管这些闲事。这么规矩的小寡妇,上天桥,那不糟践了?”
“刘大妈可是好心,她不愿意管,是品子托刘大妈的。”铁柱忙着为刘小脚解释,“六爷,您是咱长辈,我把刘大妈也当个长辈。您说,我们两口子甩手一走,孩子就扔给刘大妈了,刘大妈就当亲孙子一样疼。这院里谁的忙她不帮?唉,人家一个老娘们儿家,您就睁一眼闭一眼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住在一个小院里,何必跟老娘们儿一般见识?”
“我倒不是跟刘小脚过不去,我嫌她干的那营生儿,多寒碜,可她一点儿不害臊!”孙六爷仍然固执地说。
铁柱绰起桌上的一个纸盒说:
“来,六爷,咱爷儿俩杀一盘,怎么样?”
这总算把孙六爷那股子闷气消了点。可老爷子心不在焉,一连被铁柱吃了几个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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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行吗?(2)
孙六爷仍在想着品子的事。
“品子怎么能跟小屁子妈比?小屁子妈是你师妹,跟她爹也练过跤,不用你,她单个儿也没有人敢欺负,可品子……”
孙六爷正说着,又被铁柱吃了个“炮”。孙六爷急了,“你小子趁我不留神,怎么把‘炮’也吃了?”说着把棋子一推,“不下啦!”
铁柱笑嘻嘻地说:
“您不好好下棋,净想着品子啦、小屁子妈啦,我趁势吃了您几个子儿。要说,我也不愿意小屁子妈撂地儿,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还养不活老婆儿子?可小屁子妈不干。她在天桥长大的,不让她去她还闷得慌。她也有她的理儿,多挣一个子儿是一个子儿,让孩子大人吃得好点儿,日子过得宽绰点儿。”
大妞子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替爷爷纳着袜底。
小屁子妈嚷了一嗓子:
“铁柱,你就知道玩儿,我教一会子品子唱,你怎不帮我把笼屉坐到火上?我要蒸馒头呢,你就知道吃现成的!”
铁柱笑笑站起来说:
“我们那口子,也是个小母老虎,能咋呼!”说着出了孙六爷的屋门。
孙六爷嘟囔着:“这还不是你惯的!”
豁出去(1)
一天早晨,小屁子妈拉着品子又到了小空屋,叫品子放开嗓子唱几句听听。可品子怎么也不好意思放大了嗓门儿唱。
“学了半天,张不开嘴还行?要唱就得豁得出去!张不开嘴,不是白学了?来,跟我一块儿唱。咱们就唱段儿《孟姜女寻夫》吧!”
小屁子妈放开嗓子唱起来。她的嗓子真冲,别说小院,连胡同口外都能听得见。品子虽也使了劲,可嗓子还不如小屁子妈脆生。品子害怕,嗓子有点儿发颤,又有点鼻音,就跟着小屁子妈一块儿唱,唱到后来,胆子大了点,声音也就放开了些,可她的颤音、鼻音,却没法子一下改过来。即便是这样,小屁子妈也高兴得跳起脚来,小丑也跟着又唱又拍手。
小屁子妈乐得格格地说:
“行,行,你准行!每天早晨就在这小屋唱几段儿我听。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能出去唱了。不过你可得豁得出去,别见了人又唱不出来啦!”
小丑在边上说:“婶子,我也会了。我也唱去吧!”说完扯开嗓子唱了几句。
“好孩子,真聪明,等你大了,咱们上席棚唱去!”小屁子妈又高兴地说,“品子你真行!”
“我哪儿行!小丑别跟着闹,等妈挣了钱,你还要念书呢!”品子沉浸在幻想中。
“对,慢慢儿等小屁子大了,你带着弟弟上学,该多好!”
小丑扽扽小屁子妈,趴在她耳朵上说:
“我不念书,我也去唱,挣钱养活我妈!”
小屁子妈和品子的眼圈都红了。
品子心里不住地叮嘱自己:“得豁得出去,怎么着也得豁得出去!”
铁柱为这事还托了小屁子妈场地儿的郎大爷。郎大爷在天桥可是赫赫有名的,连唱大戏的都知道天桥有位郎某人。小屁子妈跟郎大爷说情,说叫她徒弟借地方练练,郎大爷一口答应了。
铁柱夫妻俩高高兴兴地回来,品子正在做饭,小丑陪小屁子在玩。小屁子看见爸爸妈妈回来了,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搂着爸爸脖子要吃的。铁柱抱起小屁子说:
“有好吃的,猪头肉!”
小屁子妈走到品子跟前,趴在她耳朵上说:
“成了,成了!明天我就带你去试试看。”
品子一听,刷的一下连脖子都红了,看着小屁子妈说:“我行吗?”又马上低下头嘟囔着,“我害怕,一见生人我就张不开嘴……怕不行吧?”
“别害怕,咱又先不要钱。我对郎大爷说,你是我徒弟,为我效力。行就干,不行就拉倒。”
品子难为情地说:
“我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明儿怎么出得去?”
“不要紧,我有。我还有件没上身的新月白夹袍,你试试,我比你宽,不合身,你就改改,反正你手巧,又麻利,合身了就行。”说着就往自家走。
品子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嗯了一声。
母老虎在屋里什么都听见了,一掀门帘探出头来悄声说:
“别发憷。什么叫效力?唱,就得给钱哪!”
品子没有回答,进屋准备打点吃饭。母老虎今天透着喜兴,不摔筷子了,也不嫌咸菜切得粗了,一家人总算吃了顿安生饭。
小屁子妈在窗根儿底下喊:“品子,你出来!”
品子连忙放下手中活儿,掀帘出来一看,小屁子妈正拿着一件崭新的月白布夹袍,笑着递给品子,“你试试,不行,今儿晚上就拆了改改。”
品子双手捧过来,眼圈红了,“大妹子,真叫你费心了,不知……”
小屁子妈嘿嘿地笑着,“什么大妹子?你是我徒弟,我是你师傅!”
品子更难为情了,低头说:“谢谢师傅!”
小屁子妈索性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师傅?狗屁师傅!你还是叫我大妹子。我对外人这么说,是为了让你能进个场地儿,不然谁要个小老抖儿?多一个人不多分掉一份儿钱吗?这样,我护着你,也就没人说闲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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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出去(2)
品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小屁子妈回屋做饭去了。品子想到那个将要去的地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小丑钻出屋来说:“妈,奶奶叫您呢!”她还翻着大眼睛看着品子手里的衣裳。
品子擦了擦眼泪,拉着小丑进屋了。母老虎看着品子手里的衣裳说:
“什么叫效力?哪有白唱不挣钱的?”
“我也不懂。我还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呢!要不是铁柱两口子帮忙,谁要我?”品子委屈地说。
母老虎撇了撇嘴,“这年头儿,谁跟谁有真格的?别叫人涮了!”
品子实在想说:“谁都比你心好!”可她没有吱声,抖开夹旗袍一试,果然小屁子妈比她宽大。她拿起活计笸箩,把抬肩、腰裉、下摆,都收进去几分。她不敢剪,准备穿一两次再还给小屁子妈。
母老虎冷眼看着品子在认真地做活儿,飞针走线地缝改衣裳,越看越有气,狠巴巴地说:
“八字儿还没一撇儿,就想卖俏了!不是说效力,先不给钱吗?那还换什么衣裳呢?”
品子仍不吭声,放下活儿,打点婆婆洗脸上炕,叫小丑也早早躺下,才又开始做活儿。
小丑真想明天跟着去,听妈妈唱。她想妈妈万一忘了词儿,自己还可以提醒她。可当着奶奶她不敢说,直等到奶奶有了呼噜声,她才悄悄叫了一声:“妈!”
品子一抬头,轻声问:
“还不睡觉?”
小丑轻手轻脚地钻出被窝,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