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屁子妈看见品子那恳求的眼神,噗嗤笑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上回说那话,你还掉眼泪,这回露馅儿了吧?”说着双手把铁柱一推,“去吧,去吧!告诉郭先生,这是品子给你讲的人情,不然我就不许你去!”
小屁子妈一使劲,铁柱差点绊倒来个狗吃屎。铁柱嘟囔着:“脚底下没功夫,非趴下不可……”他又瞥了品子一眼,“多谢啦,品子!”说完撒腿就跑了。
品子看见铁柱走了,连忙要回屋。小屁子妈把她拉到炕沿儿坐下,把小屁子抱在怀里,拉了个小板凳坐在品子脚下,说:
“品子,我一直把你当我亲姐姐一样。虽然这些日子你当家了,可你那婆婆一直没安着好心眼儿!现在她不吱声,因为小院里的人她有点儿怕,可她心里恨透了,指不定她在憋着什么坏水儿。你可得自个儿有个打算!”小屁子妈语重心长地对品子说。
“我现在过一天算一天,只想把小丑拉扯大。这个世上,有我不多,没我不少。将就吧!”品子失神地说着。
“你说这话亏心不?除了小丑,你心里就没有别人?我看你对郭先生就有点儿那个……”她这么一说,品子脸红了。
“难道咱们女人,就是为养孩子才活的吗?人活一世,草过一秋。你为什么这么委屈自己?你要喜欢郭先生,就嫁给他,谁也管不了!”小屁子妈给品子打气。
“我是个寡妇,命不好。稀里糊涂就嫁给了小丑她爸,我才14岁。没半年他又死了,可偏又生下了个小丑……”品子当年真是糊里糊涂地和母老虎的儿子睡了觉,又不知怎么有了孕,生下孩子,母老虎还硬说她是跟公公生的。品子一想到这些,就感到自己命苦。
“你等着谁给你立贞节牌坊?寡妇怎么的?寡妇也是人!你是个童养媳,男人死了好几年,你还20岁不到,就这么人不人地过一辈子?”小屁子妈越说越有气,“你害怕?”
品子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怕。我活着跟死了差不多,怕什么!”
“你不怕,又喜欢郭先生,那为什么不跟郭先生多说话?总躲着他干吗?”
新街坊(4)
“你真傻,人家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可没有这个念头儿。”品子认真地说。
“刘大妈也有这个意思,想让你们俩成一对儿!”
品子眼圈红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怎么能……”
她们正在屋里说悄悄话,听见院里进来个人,进门就喊:“孙六爷在家吗?”
孙六爷从屋里探出头来问:“谁找我?”
这是个老巡警,人称李老大,从孙六爷搬到这小院,就是他在这个段上当户籍警。他爱喝个酒,爱逛个夜市,跟孙六爷交上了朋友,常来买个便宜货,一块儿在外头喝两盅。孙六爷想,交个巡警朋友也不错,一块儿喝喝酒,别人总要另眼看待。可孙六爷从不往屋里让他,恐怕这位李老大掠走点什么。李老大岁数不大,40多岁,有点驼背,打着裹腿,总是弯着腿,站不直,一副谦卑的样子。看见孙六爷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他笑了,说:
“我估摸着六爷您这会儿在家。”
“有事吗?屋里坐还是到门口去说?”孙六爷边说边往外走。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您打听一下,这院里有新搬来的人吗?”李老大问。
“有,有,是新搬来一家。”孙六爷爽快地告诉李老大。
李老大又问:“姓什么?”
“姓郭,挺不错的一个人……”
李老大琢磨着,“不对,不姓郭,姓王。”
小屁子妈噌的一下蹿出屋来,“哟,李大爷,好闲在,您到这儿来干吗?”
“你们院搬来一个姓王的,听说是东北流亡学生,现在窜到北平,又跑到各大学煽动学生闹事,有时候还在大街上演讲,聚众闹事。”
小屁子妈轻轻一笑,“咱这小破院,房子都快塌了,谁愿意往这儿搬?是来了一个穷酸,不像学生,倒像个算命先生,说是教书的,您找他吗?待会儿我叫铁柱跑一趟,找找他去。”
孙六爷瞥了小屁子妈一眼,“嗯,嗯”了两声,“这年头,连饭都快混不上了。现在我打小鼓买来的旧货,那真是老罕王年代的古董了。到了夜市,明明值块儿八毛的,现在倒好,仨子儿不值俩子儿,还看面子才收。人家说,这旧货越来越没人要了。要买东洋货了,东洋货便宜又时髦。可咱自己的东西,能传代呀!现在真是认假不认真。我现在是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儿;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李老大经常听见孙六爷发牢骚,边走边说:
“我干了半辈子巡警了,什么也瞒不过我这双眼睛,谁敢在咱眼皮子底下闹事?这小院,我闭着眼睛都知道谁家怎么回事。侦缉队,老觉着比咱高一头,没事找事!”又回过头来说,“六爷,您经点儿心!”
李老大刚出门,小屁子妈就着急地说:
“六爷,您说李老大说的是真的吗?”
“妇道人家,低头进,低头出,别瞎掺和!”
孙六爷没好气儿地进屋去了。
小屁子妈虽然出面给郭先生解了围,但想到郭先生可能就是那个姓王的流亡学生,到北平又在煽动学生闹事,再想到铁柱总跟郭先生在一块儿,不知干了什么,两腿都抖了。她越想越害怕,进屋抱住品子,“郭先生八成儿就是那个姓王的流亡学生,不然怎么会给侦缉队盯上了?铁柱老跟着他,要是出点儿事,可怎么得了?”说着扑簌簌眼泪直滚。
品子搂着小屁子妈说:“别怕,郭先生不会是那个人,他们弄错了。以后叫铁柱兄弟少跟郭先生在一块儿,不就行了吗?”
品子离开了小屁子家,眼里现出一股亮亮的神采。她想郭先生要真是那个流亡学生,她倒真愿意帮他做点什么事。她觉得应该把刚才发生的事想个法子告诉郭先生,好让他有个准备。可她不知该到哪里去找郭先生,也不知他今天晚上能不能回来,想到这儿,她就拉着小丑往门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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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街坊(5)
铁柱晃晃悠悠地走回来,看见品子要出门,就说:
“这么晚,上哪儿去?”品子没做声,还是往外走。
一听见铁柱的声音,孙六爷、小屁子妈同时掀帘出来。小屁子妈怒冲冲地说:
“以后不许你再跟郭先生在一块儿!你给我在家抱孩子,别招灾惹祸的!”
孙六爷掏出几大枚交给大妞子,“去打点儿老白干儿,买点儿花生豆儿。铁柱到我屋来,我有话问你。”
铁柱被弄糊涂了,跟着小屁子妈进了屋,“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怎么啦?我还要问你呢!你跟郭先生每天在一块儿干什么?现在侦缉队都盯上了。以后我就不许你跟郭先生在一块儿!”
“铁柱,过来,咱爷儿俩喝两盅儿!”孙六爷一喊,小屁子妈不再言声。铁柱也溜出了屋。
品子等了半晌,恐怕把母老虎等回来,就叫小丑等着。告诉小丑说:“郭先生回来,你一见他进胡同,就喊一声妈,我就知道了。”
品子回家做饭,饭做好了,就听小丑喊了一声:“妈!”品子连忙往出跑,见到郭先生,又觉得自己太紧张了,一时竟不知怎么说好。
郭先生愣了一下,问:“品子,怎么了?又有谁欺负你了?”
“没,没有人欺负我。刚才有个巡警来,说打听一个新搬来的姓王的,侦缉队都盯上了。”
品子鼓足勇气总算一口气把话说完了。郭先生认真地听完,对品子笑了笑,说:“谢谢你。品子,你害怕吗?”
品子摇摇头。
郭先生夸赞道:“这才像品子!”又说,“一个人爱他的国家,难道也犯罪了?要是大家都不爱国了,那么这个国家也就不存在了。你说是不是?”他说完走进小院,进门就叫,“铁柱,铁柱!”
小屁子妈、孙六爷、铁柱都出来了。小屁子妈没有好气地说:
“郭先生,您再拉着铁柱,铁柱可要闯祸啦!”
郭先生不在意地说:“小屁子妈,平常那脆崩劲儿呢?一个巡警就吓着了?侦缉队也得讲理呀!”
孙六爷接过来说:
“来,上我屋来,咱爷儿仨喝两盅儿,聊会子。”
品子一直担心母老虎回来,又很想听听孙六爷跟郭先生说些什么,就赶紧和小丑吃饭,又早早打发小丑睡觉。小丑像是知道妈妈心里有事,就假装睡着了。
品子走到孙六爷屋门口,听见孙六爷说得正高兴,“小屁子妈,你一个老娘们儿家,也少管管铁柱吧!人家郭先生不是告诉你了吗,他是东北学生,可他不姓王,他叫郭建中。你说,是有点儿人心的,谁能眼看着自己的老家让日本人占了?就好像我这个破屋,好歹是我自个儿的,凭什么来个外头人把我赶出去,说这不是我的屋子,是他的?那行吗?只要别惹事,别扭放在心里。那些侦缉队就是想捞点儿油水儿,可咱这小院有什么荤腥儿?眼下连我这打小鼓的都快不行了,旧货不要了,都要东洋货,说是便宜时髦,可我就听不惯。真叫人活不下去。我放不下心的就是大妞子!”
“您这是想到哪儿去了!”铁柱连忙岔开话题。
“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整天吃喝嫖赌,哪里管什么国家不国家的,捞饱了算数。可是像您,像铁柱、小屁子妈、品子,
还有刘大妈,拼死拼活,就为一家子吃上饭。眼下尚且如此,要是将来……”郭先生没有说下去。
铁柱接过话茬儿来说:“我们一粒汗珠子掉在地上砸八瓣,看高兴了,给个大子儿,不高兴掉头就走。再当上亡国奴,还有咱的活路吗?”
“八国联军啦,辛亥革命啦,我都赶上了。就说辛亥革命吧,那些有钱的,各个大包小篓的,都是我们当窝脖儿的给扛到火车站,那时候,真挣了不少银子。可现在,有钱的更有钱,咱穷人就更穷啦!”孙六爷说得起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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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街坊(6)
郭先生拦住了孙六爷的话头,“您老都赶上了。咱中国人受够了外国人的欺负,现在咱就是不靠天,不靠地,反对卖国贼,夺回东三省,不能再让人欺负了。光是天桥,就有多少受苦受难的人,受着地痞流氓欺负?再当亡国奴,穷人就更没有活路了。真叫铁柱把一抹子人团结起来,不要像现在这样自己顾自己,咱就少受点儿窝囊气……”郭先生说着,看了看孙六爷。
小屁子妈说:“靠咱这小院,老的老,小的小,怎么个团,怎么个结呀?铁柱就会摔跤,别的什么也不懂。郭先生您往后可别找他了!”
“大嫂放心,以后我不找铁柱就是了。”郭先生笑笑。
“我跟郭先生念点儿书也不行?你可把我管得笔管条直的!我得认点儿字!”铁柱火了。
“我没有不让你念书,我就怕你惹祸!”俩人争了起来。
品子想进去劝,又怕人笑话她偷听人家说话,一扭头想回屋,忽然看见有个黑影在门口张望。品子吓得哆嗦了一下,就在孙六爷门口嚷了一声:“有人!”
铁柱一下跨出门口,孙六爷、郭先生,还有小屁子妈抱着睡熟了的小屁子,都出来了。品子说:“门外有人,八成儿有人跟着郭先生吧?”
铁柱早已出了门口。郭先生愤恨地骂了声“这群狗!”
不一会儿,铁柱气呼呼地跑回来,说:
“是有人,我追上了。是个高个儿的老头子,我看不像是侦缉队的,问了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找错了人家。”
郭先生对大伙儿说:
“别害怕,要是大伙儿为我担心,我就搬走了。”他扫了一眼这老老少少憨厚的脸庞,“我还真舍不得这小院!”
“别搬,大伙儿凑在一块儿,说得来,这是缘分。不过我爱说大实话,郭先生您就教书吧,别管跟自个儿不沾边儿的事。那些侦缉队,没有一个是人生父母养的,想抓人就抓人,咱还真斗不过他们!”孙六爷长叹了一口气,“快睡吧,天不早了。”
“成了家就好了,有人管了。”小屁子妈又嘿嘿地笑了。
“我看哪个吃了熊心豹胆的敢动郭先生一根寒毛!”铁柱说着径自回屋了。
郭先生看大家都回了屋,只有品子一个人在小院站着发呆,就说:
“品子,天凉了,小心着凉。今天叫你着急了,真谢谢你!快回屋睡吧。”
品子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跟郭先生说,但她说不出,抬起眼帘迷惘地看着郭先生。郭先生似是在回避,故意大声说:
“我先进屋了,还要看会儿书。回见,品子!”
品子一直目送着郭先生进了屋,仍在发呆,总觉得郭先生在叫她:品子!品子!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全院的煤油灯都暗下去了,这才挪动脚步,慢慢走回自己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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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活!(1)
一大早,刘小脚就忙着给刘大爷洗漱、吃饭,然后又扫院子。小屁子妈到胡同口买点心去了。铁柱走得更早,不知去了哪儿。太阳还没有发出灼人的威力,院子里还有些风。小屁子追着刘小脚讲故事,刘小脚搬了个小板凳,放在阴凉处,叫小屁子坐好。
“奶奶教你的那段儿说给奶奶听听。”
“是‘九一八’吗?”小屁子问。
“我不爱听那个,怪惨的。说个‘小小子儿’。”刘小脚一边扫院子,一边教小屁子,“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小屁子瞪着眼,“奶奶您怎不问我?”
“要媳妇儿干吗呀?”刘小脚忽地明白了。
“点灯说话,吹灯做伴,明儿早上梳小辫。”小屁子一字一顿地说着。
刘小脚格格笑着,抱着小屁子说:“真棒,说得真棒!奶奶爱听。再说一遍!”
正在这个时候,门口进来一个穿着黑布裤褂的,头顶草帽,把半个脸都快挡住了。这人低着头,一双贼眼一眨一眨的,一边往里走,一边粗声粗气地问:“劳驾您啦,这儿有姓关的吗?”
刘小脚一见这人这模样,抱起小屁子进屋去了。
品子和小丑正吃早饭,母老虎正抹她的黑墨壳。品子一听这声音,心里一惊。母老虎听了,连忙奔出屋子,惊喜地喊着:“哟,月山啊!你可回来啦!”刚要凑近,被那人一搡,来了个趔趄,差点摔进屋去,幸亏她抓住了门框。那人逼视着她,把她逼得倒退着进了屋。品子只听母老虎尖叫了一声,“你要干什么?”
“你把我的家都败光啦!”说着,那人照着母老虎的脸抡圆了打了一个大嘴巴。
品子上前要拦,那人一把揪住品子的头发,噼噼啪啪左右开弓,打了好几个嘴巴,还不住嘴地骂:
“贱货!臭货!骚货!你把我家门风败尽了,敢到天桥卖唱?我的脸叫你们都丢尽了!”
母老虎哭嚎着叫嚷:
“我可没有叫她去!是她贱,她要卖,我拦不住,挣的钱都是她自个儿克起来啦……”
小丑紧紧抱着妈妈,吓得只是哆嗦。刘小脚听见打人,连忙出屋想劝,可看这人凶神恶煞一般,吓得不敢向前了。
“拿钱来,你既然卖了,就得给我钱。拿钱来,没有钱,今儿我宰了你!”那人恶狠狠地逼着品子。
“我……我还不是为了养家NFDA1口,又没干坏事……”
那人吼道:“你还敢顶嘴?”说着就像拎个小鸡似的,把品子的膀子一拧,放在那张红木板凳上,一条腿还压着品子的腰,“没钱就甭想活!”
小丑见妈妈被打,连忙跪下求饶:“爷爷,饶了我妈吧!”
这时,品子想到了缝在小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