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万斯同又道:“况且此女眼前印堂晦暗,此后七年,如不应在贫道这一劫上,还会另有劫难,怕还有杀身之祸,所以这七年面壁之刑,如其说是惩戒她的狂傲无知,不如说是为她消灾解难。”
他一口气说到此,又顿了顿才道:“七年后的今天,贫道肯定放她离此,那时她定成为一个新的人了。”
万斯同弯腰道:“晚辈谨受嘱托。”
上人忽然开目,他目光在万斯同脸上转了一下,微微笑道:“小友,你天质根骨俱是上乘,日后在武学上必大有发展,只是气色红贯双颧,婚姻只怕尚多有纠缠,这却不能不说是你命中的磨难。”
一顿又道:“一个年轻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你要谨慎才是。”
万斯同忙道:“是!是!”
可是道人这两句话,却深深令他感到惊恐和战悚,想到了此行的任务,想到了苦恋的花心蕊,他几乎呆住了。
大木上人微微一笑道:“小友,这部书,我虽不要了,你可否为我说出其中几行章句,你愿意么?”
万斯同连忙点头道:“愿意。”
道人微笑道:“这本书共分天、地、人三卷,现在你要为我在人卷中,找出口诀,念与我听,贫道不胜感激。”
万斯同答应着,把人卷找出,双手呈上道:“老前辈何不自阅,晚辈只怕不大清楚。”
上人含笑道:“贫道谨遵师命,守护此书已过百年,如阅看,难免有监守自盗之嫌,万小友还是你口诵出来吧。”
万斯同心内这才明白,不禁暗笑,当下以手翻阅那“人”卷,见内中每多诗句。
于是信口念道:“神妙莫测由眼开,慧光照彻宇宙间……”
上人摇头道:“错了。”
万斯同又翻到别页念道:“闭住兽虎关诀穴,目守泥丸舌接督,吸提呼降气归窍,阳外气发急回中。”
道人嘻嘻笑道:“这是‘收气’口诀,贫道多年以前,已有此成就了,小友,你再往后翻阅吧!
万斯同于是往后又翻了数十页,忽见一图中,画有一人跌坐,头顶有小人飞升,一旁有四行诗句,每字皆用红笔点圈着。
他笑道:“有了!”于是便高声朗颂道:“念动向太空,日月庙门开,推情合性输,二光相遇献。”
道人忽然狂笑了一声,只见他伏身把十姑夹起,身形荡处,已自渺然无踪。
万斯同心知他悟出口诀,才至如此高兴而去,当下把这天、地、人三卷奇书,妥善入匣,放入怀中,自己此刻心中,却也说不出是忧是喜。
龙十姑落得如此下场,却也无话可说,自己现在正急着至雁荡,自无理由在此多事逗留。
于是,他匆匆循着来路,退出窄道,有前车之鉴,所以他更加小心,沿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此第二日傍晚时分,他又回到了杭州。
在一家小旅舍,吃过了晚饭,他伏案写了一封长信,受信人是若愚女尼。
他把此行经过,略略说了一个大概,尤其是关于十姑的事,请她转告瞎婆婆放心,自己因尚有事,不再往访,再者更怕生出不必要事端,匆匆写毕,封好之后,呼来一茶房,并取出纹银五两,嘱其将此信送去。
那茶房先听是送至龙家,还有些犹豫,后见有五两银子的赏钱,他才欣然答应,当晚就骑着马去了。
万斯同连日疲惫,难得睡一个好觉,今夜在客栈内,总算没有人再来干扰,睡了一个舒服觉。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他深恐那一群一心夺书的家伙,又来和自己罗嗦,所以不敢在此久留。
于是就在钱塘江口雇了一只小船,连人带马地装载着直下而去。
这是一条颇长的水路,沿途经富春江、浙江、兰江而至兰溪。
到了兰溪时,又是一个恼人的黄昏,天上下着霏霏细雨,小船靠在岸边上,万斯同归心似箭,他不想在这些地方多留,匆匆换上了一袭雨衣,就拉马上岸。
岸边上泥烂路滑,人又多,还有成群的鸭子被披着蓑笠的老人赶着,发出呷呷的叫声,路人都打着伞,口中说的,也都是本地的方言,万斯同一句也听不懂。
他的马还不小心撞倒了两个人,一气之下,他就下来牵马而行。
等到进了城内,那雨势更加大了,铺着石板的路面,水都快成河了,家家户户都开着门,卷着裤管,拿着盘子,由屋内向外面倒水,有的还在刷着朱漆的大马桶,市面很混乱。
万斯同本不想在这里过夜,禁不住那雨势不停,天空中尚有大块的乌云聚积着,看来这雨还要下些时候呢。
他找了一家客栈,店名“安福”,还算宽敞,因为店门两侧挖得有较深的沟渠,所以店内不曾进水。
那掌柜的和几个伙计,都在门内向外面张望着,指指点点,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这时万斯同蓦然进内,他们很是惊奇,尤其是万斯同牵着一匹大马,人马都为雨水湿透了。
一个店家忙跑过来接住了他的马,打着伞把马拉到后院去,另一个伙计就给他拿毛巾擦脸,并且问道:“客人要住店吧?”
万斯同皱眉道:“不一定,雨停了我还要赶路。”
那个店小二笑了笑,道:“大爷,你真是说笑话了,这个雨,明天能停,就是好的了……”
说着又张望了一下道:“嘿!好大的雨,这么大雨,今年还是头一次。”
回头又问万斯同道:“客人,你是上哪儿去?”
万斯同一面脱下湿衣服,一面道:“我要去雁荡,怎么走?”
这时那边那个正在抽烟的老板,就过来笑道:“你要去雁荡,是北雁荡还是南雁荡?”
万斯同说:“自然是北雁荡山了。”
掌柜的点了点头,说道:“你先由武夷下去到仙霞岭,再经永康可就到了括苍山了。”
他吸了一口烟,一面捻着烟纸,一面说:“过了括苍就到了,不过山路可不好走,要图舒服,客人你就得绕道,经丽水县再绕青田到温州,再下乐清,到了乐清县离雁荡只有七八十里可就到了。”
万斯同哪能记得这么清楚,不过他仍然是仔细地听着,一面连连点着头,道谢不已。
掌柜的口中谦逊着,那双老花眼,却不时地打量着万斯同,尤其是在注意他身上的那口剑。
一会儿伙计掌上了灯,把万斯同引到了里院一个偏间,万斯同就向那茶房要了一盆炭火,把衣服烘干,另外他小心地把那已有些发潮的《合沙奇书》取出来,用火小心地烤干。
这三卷奇书,他虽只是大略地翻着看了看,可也令他心内狂喜不已,举凡内外轻功,以及许多自己根本不知道的武功,书内都有详细的绘形记载。
看到了这些,万斯同不禁雄心顿起,他内心想到,只要找到了心蕊,自己就和她在“冷碧轩”中闭门不出,不出五年的工夫,非要把这三卷奇书中的精奥参透不可。
想了一刻,就连这一路的疲倦也忘了,他小心地把这几卷书收好,又把大木上人赠给自己的那个网袋取出,由内中取出了上人赠送自己的两件东西。
他还不曾好好地看过,这时把那袭薄薄的衣服抖开,见是一身紧身衣靠,非丝非绸,也不知是何质料所织成。
他试着用衣角在火上烧了烧,并未见任何毁坏,心中大为惊异,用手扯了扯,那衣服只是被拉得长了许多,并似微有弹性,心知这定是一件不寻常的东西,当下小心地收起。
再看那本《洗髓真经》,也是自己生平仅见的东西,读一读内中语句,有些自己是明白的,但有很多自己还不大明白。
旅舍之中,人物繁杂,为了避免发生意外,他小心地把这些东西收了起来。
一会儿伙计把火盘撤走了,万斯同就随便叫了两个菜,吃了饭,只在廊下走了走,见雨虽然小了许多,可是天更阴沉了,风吹得廊下的几盏灯笼直打转儿。
万斯同望了一阵子雨,内心浮上极度的空虚和寂寞,又想到了雁荡山上的花心蕊,真恨不能插翅飞去。
夜里,仿佛雨停了,想到了眼前的各种事情,万斯同这一夜不曾好睡。
第二天,他揉着惺松的睡眼就上马而行,兰溪街上到处还是水渍渍的,可是他内心憧憬着美丽的远景,眼前的一切,也都似乎变得美丽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雁荡山腰,飘浮着朵朵白云,那些嫣红色的山茶花,点缀得这附近真是美极了,小鸟在枝头上扇着翅膀,咭喳咭喳地叫着,像是在歌颂美好一天的开始。
这时候,一匹白马在岭上出现了,马背上端坐着年轻的万斯同。
他像是再也忍不住他内心的喜悦,两弯剑眉由于过度的兴奋而展跃着。
如果有人把他此刻的样子和前数月作一个比较的话,那么看来,他真像是足足年轻了十年。
只见他头扎紫红的英雄巾,身上穿着宝石蓝色的长衫,足下是一双鹿皮薄底快靴,在马上真是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雁荡山道四通八达,由于峰岭太多,行人极容易迷失路途,可是万斯同却有一匹识途老马,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座小刃峰。
在往峰上行走的路途中,他的心反倒是不再那么沉着了,他渴望着一见心上人,此刻到底情形如何,对于他来说,实在还是一个谜,不过,他内心似有坚定的自信,那就是,心蕊必定仍然还在痴候着自己。
他决心要给她一个惊喜,因此他的心情极愉快。
慢慢地他已经看见了小刃峰的顶峰了,峰头的背面,就是冷碧轩,这路途他是清楚的。
当这匹马过了这松坪之后,眼前的景物,竟令他惊讶得怔住了。
只见就在昔日的“冷碧轩”座落之处,此刻竟修筑起了大片的围墙。
围墙上,开满了一种红色的小花,远看过去,这围墙就像是一条伸缩的火龙一般。
这是以前他没有见过的,而且由围墙往里面望去,有画楼的阁角,有开着藤萝花的搭棚架子,美极了,而万斯同的眼睛也直了。
他吃了一惊,惊得由马背上翻了下来,心中却道;“奇怪呀!这是冷碧轩么?”
“别是我找错了吧?”他心里这么想着,就慢慢地把马牵了过去。
果然不错,在幽雅的藤萝花架覆盖下,那座用大理石镶就的大门上,有“冷碧轩”
三个大字,那是用朱红的颜色,抹饰在墨绿色的大理石上的。
万斯同不禁大吃一惊,他真是作梦也想不到,昔日那凿壁的两间陋室,一年之后,竟然会变成了如此气势雄伟的宽大宅第。
他望着门口,一时几乎呆住了,又退后了几步,四处打量了一番,那是一点也不错,这地方正是昔日的“冷碧轩”无疑了。
“莫非这里有了什么大变故么?”想到此,忍不住内心一阵难受,因为看样子花心蕊是决不会在此了,否则这里不会变成这样。
这里定是另有人把冷碧轩给占据,所以才会如此大兴土木,以至于和昔日的冷碧轩面目全非。
想到这里,万斯同不禁大为愤怒,因为自从师父三盒老人他移之后,这座冷碧轩交给了自己,并嘱自己要在此好好看守,不得让与别人。
现在看起来,非但是已落入外人之手,竟然为那人任意扩展,把一个简朴的修真之处,一变而成为金碧辉煌的深宫广第,这简直是大大有违了冷碧轩历来主人的初衷,包括万斯同在内。
他不由十分气愤,当下把马系在了一边,昂然行至门前,用手在门环上叩了两下道:
“里面有人么?”
耳中仿佛听得墙内有女子嘻笑之声,玩得十分热闹,他心中就愈发觉得奇怪,更是益增愤怒。
于是他又用力地捶了一下门,大声道:“里面有人没有?快开门!”
这一声大喊,果然有些用,那嬉笑喧哗的声音,似乎停了一下,就有一女子声音隔墙道:“谁呀?”
万斯同大声道:“是我!”
那个女孩嘀咕着道:“谁知道你是谁呀!”
说着门栓开动,大门就开了,走出一个穿着翠绿祆裤的小女孩。
这女孩正是心蕊的心腹丫鬟小碧,她看见了万斯同,忽然含笑道:“少爷回来啦?”
说着就请了个安,又回过头来大声道:“少爷回来啦,你们快别吵啦!”
万斯同不由心中一怔,就点了点头道:“你们是……”
小碧跳了一下笑着说:“花姨这些天可不大舒服,天天都在盼着您啦!”
说着又看了看门口的马,就跑出去道:“干嘛还把马拴在外头呀,我去给您拉去。”
万斯同这时心中万分惊讶,真好像身坠五里雾中一般,忽然用手拦住了小碧。
只见他面色很窘地道:“先慢着,我是来看一位姑娘的,不知她在不在?”
小碧闻言也似怔了一下,她就上下打量了万斯同几眼,可是这个人,实在和少爷面容太相似,她真有些糊涂了。
当下翻着眼珠子讷内地道:“您是……少爷您找谁呀?干吗不进去呀?”
万斯同道:“我找一个叫花心蕊的姑娘,这里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人呀?”
小碧后退了一步!先是一怔,遂不禁掩口嘤地一笑道:“那不就是花姨吗?少爷你可真会闹着玩,你不在,花姨可想死你了,快进去吧!”
说着又笑了一声,就跑出去给他牵马去了。
万斯同闻言不禁一阵惊喜,差一点要笑了出来,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好怀疑了,心蕊果真还住在此,非但如此,她仍然还在苦苦地等着自己。
奇怪的是她却怎会变得这么阔气了,由话中看来,这小女孩分明是她的使唤丫鬟,她必定是素日来绘影绘形地把自己样子讲给这些丫鬟听了,否则她们怎会一见面就认出了自己?
由这个小丫鬟口中,更知道了自己心上人,如今大概还在病着,很可能是由于苦苦思念自己而成疾的。
想到了这些,内心不禁一阵伤心,差一点淌下了泪,当时再也没有什么好犹豫了。
遂就大步走了进去,那些丫鬟婆子,见他进来,纷纷向他请安,都道少爷回来了。
万斯同虽觉有些不大对劲儿,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其他方面,他只是感到奇怪罢了。
再看这冷碧轩中假山楼阁,翠草红亭,比之昔日,真是一天一地,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那个叫小蓝的丫鬟飞跑着过来,对万斯同请了个安,叫了声:“少爷你可回来啦,花姨天天都在问您呢,快进去吧!”
万斯同一听,心说这肯定是不错了,当下忙把小蓝扶了起来,一面含笑道:“你不要多礼,我现在既回来了就好了,你快带我进去吧!”
小蓝站起来偏了一下头笑道:“少爷晒黑了一点,看起来好像也高多了。”
万斯同叹道:“在外面这么久,怎会不黑呢?”
可是他说了这句话后,忽然站住了脚,面色一变道:“咦!你……你怎么见过我?”
小蓝噗哧一笑道:“我怎么没见过你?才几天没见您呀!”
万斯同呆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蓝笑得弯了一下腰,又咧着嘴嘻嘻地笑道:“少爷真滑稽,你说我叫什么名字吧?”
万斯同顿时心中一动,他的脸顿时就白了,忽然一上步,抖手抓住了小蓝的右手脉门之上,略一用力,那小丫鬟直痛得花容失色,口中连声地叫起来,一面大声道:“少爷!少爷!啊!快放手,我的手可是要断了呀!”
万斯同厉声道:“我不是你们少爷,快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蓝抖声道:“我怎么知道呀?哎哟!我的天,我可受不了啦!”
她一边哭叫着,同时,也似乎有些看出来,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她们的少爷。
因为葛金郎很白,眼前这位主儿,却稍微有点黑,而且他那一双剑眉,也似比少爷要浓一些。
看到此,小蓝不禁吓得直打哆嗦,一时连呼痛也忘了,她悚然道:“你不……是少爷呀?”
“我姓万……”万斯同厉声道。
“噢!”小丫鬟点了点头,又问:“你是干什么的呀?”
顿了顿,小蓝皱着眉,又道:“相公,你把我的手松一下好不好,我不跑,哎……
哎……哎……我的膀子都快断了呀,你这个人……”
万斯同此刻内心充满了疑团,眸子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他把手一松,冷笑道:
“谅你也跑不脱。”
小蓝挣开了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