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斯同此刻内心充满了疑团,眸子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他把手一松,冷笑道:
“谅你也跑不脱。”
小蓝挣开了手,口中还在哎哟着,她叫了几声之后,又仔细地注视着万斯同的脸,半天才点了点头道:“不错,真不是!”
说着她秀眉向两边一挑,狠声问道:“你是谁?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到这里来撒野!”
万斯同向前走了一步,小蓝吓得退后了一步,因为她方才吃过苦头,深知这位相公可不是好惹的。
“我来此只是找一个人,见着她之后我也许马上就走!”万斯同说。
小蓝睁着一双圆眼睛说:“你说你找谁?”
万斯同似乎已经感觉到不幸的结果将要来临了,他不禁喟然长叹了一声,面色凄然地道:“我是来找一个名叫花心蕊的姑娘的,她在不在?”
小蓝吃了一惊道:“那不是我们花姨吗?”
万斯同冷冷地道:“什么花姨不花姨,我不知道,你先带我去见她就是了。”
小蓝想乘他不备,下手给他一个厉害,以报方才他紧扣自己脉门之恨。
可是此时一听他是来找花心蕊的,她就不敢冒失地动手了。
因为花心蕊矫情得厉害,小碧小蓝虽是她心腹的丫鬟,平日对她,却是不敢一丝怠慢。
这时,她又打量了万斯同一番,只是觉得他简直太像葛金郎了,心中不禁奇怪万分。
她点了点头道:“好吧,你跟我来。”说着她就转过身子,直向前面行去,万斯同一声不哼地在后跟随着她。他心中却在想,这个花姨是否就是心蕊,会不会是自己弄错了?如果真是她,那么那个所谓的“少爷”又是谁呢?为什么她们都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少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真令人百思不解。
思念之中,那个丫鬟小蓝,已把他引进了一间花厅,并且嘱咐道:“你在此等一等。”
万斯同内心这时真有些举棋不定,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尤其是眼前这个所谓的花姨,真把他给弄糊涂了,他倒希望她不是花心蕊,否则恐怕就麻烦了。
须臾小蓝又出,她问:“花姨问你贵姓,大名是什么,来此有何贵干?”
万斯同这时已不像方才那么冲动了,他冷静地点了点头说:“我名叫万斯同,你一说她就知道。”
他因为弄不清心蕊现在确实情形,所以不便贸然进内,否则他又何须传禀,长久的相思,哪里能允许他如此泰然?
小蓝进去了之后,他又开始内心急躁了。
这间花厅布置得十分淡雅名贵,两壁上镶着两幅大画像,一男一女,俱是神采飞扬。
万斯同本来不甚注意去看,谁知无意间目光在那像上溜了一眼,顿时他就怔住了。
原来那画像上,那个站立在白马旁边的,穿着一身紫色长裙少女,正是他朝思梦想的花心蕊。
他不由仔细地端详了半天,虽然并不能确定必然就是她,可是眉目之间,那种英飒之气,那熟悉的笑靥,分明故人,万斯同望到了这一幅画像,一时就好像见到了心目中的心蕊。
他再也没有什么好怀疑了,再看那另一幅男人的图像,他就更惊奇了。
那是一个头戴红色彩帽,身着白羽披肩的英俊少年,这少年背后系着长剑,剑穗飘扬,十分俊逸潇洒。
最奇怪的是,在万斯同看来,这少年的面貌,竟和自己一模一样,乍望之下,简直分不出差别,除了他那种天生风流神采和怪样的衣着和自己有显著的迥异,在别的方面,那是看不出来的。
万斯同不禁又兴遐想,忖道:莫非是心蕊思念我,而拟着我的样子,亲手画的么?
想到此,他不禁有些晕晕陶醉的感觉,暗忖果真要是如此,可太令人感动了。
方自想念到此,却见翠帘翻处,仍然是那小蓝走了进来,她身后并没有人。
小蓝直着眼睛道:“花姨说了,说她现在身体不舒服,她不出来见你了。”
万斯同吃了一惊,喃喃道:“这是她亲口说的么?”
小蓝点了点头,说道:“自然是她说的!”
万斯同脸色不禁变得极为沉痛,就问:“你告诉她我的名字没有?”
小蓝点头道:“你不是叫万斯同么?我说了,花姨她病了,不想见你。”
万斯同顿时就怔住了,多少日子的痴情和思恋,如今竟落得了这么一句冷漠无情的回答,不用说,心蕊是变了心了。
说不定她已经……否则她何至于这么无情的对待自己呢?
这么想着,他几乎为之潸然泪下,当下冷冷一笑,站了起来。
就为着这么一句话,万斯同本该扭头就走的,可是他为人极为忠厚,心中虽是悲愤,可是听到心蕊病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探望她一下,这一年来,他实在太思念她了。
当下齿咬下唇道:“你带我去探望她一下,见过她之后我立刻就走。”
小蓝摇头说不行,可是万斯同竟不待她答应,大步地直向里面行去,小蓝慌忙追上大声道:“喂!你这人怎么可以到处乱闯?”
万斯同目蕴热泪,也不去理她,仍然往里面走,小蓝一声娇叱,纵身到了万斯同身后,抖掌就打,万斯同身形用力向前一蹿,小蓝掌已打空。
可是她口中却大声叫道:“来人哪,这家伙往里面硬闯啦?”
万斯同这时身形连纵,早已进到内室,这“冷碧轩”虽经葛金郎大兴土木,修饰得金碧辉煌,可是花心蕊始终偏爱着原有的那几间石室,爱其古雅而冬暖夏凉,所以她仍然住在那原来的石室之中。
万斯同穿出了这条走道通廊之后,一眼已认出了那几间石室,虽然看来已面目全非,可是他仍然认得。
此刻见先前为自己牵马进来的那个小丫鬟,正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万斯同正想夺室而进,这个小丫鬟小碧,却正面把他的路拦住道:“原来你不是我们少爷,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往里面闯?”
万斯同冷冷笑道:“我是来找花心蕊姑娘的,你们快闪开。”
他一番热望,连连遭受冷遇,禁不住心中大怒,当下再也不知道什么叫客气,双掌向前一推,以“排山运掌”的功力,直向小碧身上击去。
小碧吓得向旁一闪身,这时小蓝却已自后扑上来,她口叫道:“小碧姐,咱们俩来收拾他,这小子居然还敢冒充我们少爷,咱们差一点就上了他的当。”
口中说着,身形已自扑上,足下一上步,用“通臂拳”一拳直向万斯同背后捣去。
万斯同见心蕊不着,却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两个丫鬟,一直地刁难自己,居然不令自己去见心蕊。
他一时之间,并没有想到心蕊有什么不对,却以为这两个丫鬟居心不测,当时冷叱了声,身形疾转,小蓝拳已走空。
可是那另一个丫鬟小碧却也接上了身手,这丫鬟一上来,用“挥手风尘”,玉手突出,直向万斯同右肋上挥去。
万斯同倒没想到,两个小丫鬟,居然会有如此身手,一时不禁大为吃惊。
他知道对方这一式中,含有“大摔碑手”的内家功力在内,若为她实打上,却是非同小可。
一时上身晃动,闪开了对方这一式狠招,却就式向外一分手,用“匹手”霍地一抖,“噗”地一声,可就抓住了小蓝的手腕,就势向里面一带,叱了声:“倒下!”
小蓝怎吃得住他这种大力?一时被带出了十数步之外,跄倒于地。
小碧这时见状,不禁吃了一惊,她口中大声叫道:“花姨你快出来吧,这个小子可是凶极!”
万斯同本来正想下手伤她,此刻听她这么一喊,他不禁顿时就怔住了。
这时他才知道,这两个丫鬟并非是擅作主张地处置自己,原来竟是心蕊这么嘱咐她们的。
这么一想,他顿时就呆住了。
小碧见他本来是大打出手,此刻竟忽然呆立不动,当下也颇奇怪,气呼呼地在一边看着他。
万斯同长叹了一声,朗声向内道:“心蕊,这一年多来.我想得你好苦,好容易找到这里,你却如此对我……”
说到此,一时声调不胜悲戚,遂道:“你既不愿见我,我立刻就走也就是了,何故纵容小婢对我无礼?现在什么也不必多谈了。”
又顿了顿仍然大声道:“你如仍念昔日之情,请即刻现身一见,否则,我现在就走。”
说罢悄然长叹了一声,良久不见回音,他又高声道:“我的话你可曾听到?”
依然没有回音,万斯同心中既伤心又纳闷,小碧见状,冷笑一声道:“你还是走吧,花姨就在前面客室内,怎会听不见你的话?”
小蓝也冷冷笑道:“你这人真是好不识趣,若是葛少爷在家,看不打断你的狗腿!”
万斯同现在伤心已至极点,哪里还会再有心情与她们二人争论?
闻言之后他只是苦笑了笑,遂又高声道:“花心蕊,你当真是不见我了?”
室内依然没有半点回音,万斯同不禁脸色铁青地跺了一下脚,道:“好!我走了!”
他说着不禁热泪涔涔地流了下来,带着一腔悲愤转身就走,他此刻真是万念俱灰,再也没有什么好依恋了。
他这么一气地直走到了门口,见小碧由里面追出来,他牵着万斯同的马,一面高声道:“喂!你的马,我们可不要。”
万斯同忍着气接过了马,翻身而上,直冲出门,他此刻伤心到了极点,一出门再也不愿在此多停留,一路疾驰了下去。
一口气跑出了十多里,眼前已将来到了山下,他才勒住了马,让徐徐的风,吹着他冰也似寒的躯体。
“莫非我就这么永远不再见她了么?莫非我们那些海誓山盟,就此取消了?”
想到了这些,他内心禁不住碎了,这一年来,自己到处求医,到处飘零,为的是什么?早先为了自惭身废,而不忍耽误了她如花似玉的青春,此刻身体既然复原,那已死的幻想,不自禁油然而苏,更较先前为烈。
“莫非她真的已嫁了别人?她已经自郭潜手中看到了自己的信了?”
他不由暗想道:“果真如此,我又能怪得谁来?只能怪我自己。”
想到此,他不禁怅然地呆住了,这一切就像是一个梦,只是这个梦太惨了。
那匹马身上早沁出汗,此时在大树下,为徐徐的风吹着,它很舒服地弯下头在吃着草。
万斯同以手伏鞍,身子整个地垂着,他的心已完全碎了,他真不敢想失去了心蕊的情分之后,自己还有什么勇气和毅力能够活下去。
可是却另有一个念头,闪电似地自他脑内掠过,他不禁抬起了头,心忖道:“不!
我不能这么武断地想她,也许她并没有……”
“对!我怎么没有见到她人,而自己一意地瞎猜胡想呢?”
想到此,他真恨不能当时带马回去查问一个水落石出,可是他立刻又制止了这种莽动。
他不禁想:我莫非还能回去,受那两个丫头的耻笑不成?心蕊如在,她方才已是不见自己,此刻去还是自讨没趣,如果她根本就不在冷碧轩中,自己去又如何?
这么一想甚觉有理,当下痴想了一阵,总觉得还有再去一次的必要,只是却不宜现在就去。
想着就没精打采地一路放马而下,雁荡山下有一小镇名唤“枫林”,顾名思义,这地方到处都生着醉人的红叶,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暮春的日子里,这些红叶,就像是一片红海似的,随着风势飘动如潮浪一般。
万斯同失望地带马至此,看到了红叶,看到了这一派暮春的残景,他内心不禁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失望地情绪,在红叶的映衬之下,似乎得到了一种“共鸣”,他留下来,因为他再也走不动了,再也不想走了。
04更番遭耻辱涤虑练奇功
枫林只是一个靠山的小镇,离乐清县尚有七八十里地,所以显得极为清静,整个的市镇,仅仅只有一家小客栈,设备极为简陋。
万斯同暂时就在这里留了下来,客栈虽小,却埋在红叶深处,一个饱经路途沧桑的失意人,在此是很能得到安静和憩息的。
傍晚的时候,他推开了窗户,一个人把盏望着红叶,饮了几杯老酒,仿佛觉得那先时的一腔豪气,此刻竟是一些也不存在了。
那习习的风抄着树梢吹下来,此时正有人用沙哑的喉咙在高唱着,他唱的是:
“征衫穿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声调凄怆,古意盎然,万斯同放下了酒杯,寻声望去,见一发色已斑的汉子,正以手击树,张着大嘴唱着这动人的歌词,身边树上,拴着一匹瘦马,人马俱带着浓重的风尘之色。
万斯同不禁心中一动,感伤地想道:这汉子满面风霜,独自感伤,看来和我的心情一样,可见人世上尽多的是失意人啊!
想着不禁喟然长叹了一声,那汉子本来离万斯同不远,听到了这声叹息,忙一偏头,正好和他目光相对。
万斯同只得微微一笑,道:“老兄,你这歌词太好了,再来一段吧!”
那汉子咧开大嘴一笑,由地上拍衣而起道:“见笑!见笑!俺只当这附近没有人,却不料惊扰了老弟你的清静。罪过!罪过!”
一面说着就要去收拾地上的杯箸,万斯同忙道:“老哥你太客气了,兄弟也是失意之人,因此听到了老哥的歌声,不禁一时神往!”
他说着一面站起身来道:“如果老兄不嫌弃,兄弟愿意移樽就教,咱们共饮几杯如何?”回
那汉子生着一张赤红的脸,颔下浓须绕口,身材高壮,望之有燕赵之风。
他闻言哈哈一笑道:“好!如此一来可就有人饮酒了,只是……”
他指了指铺在一张牛皮纸上的简陋酒菜道:“这些残菜剩酒,老弟你不嫌脏?”
万斯同已跃窗而出,一面笑道:“无妨。”
那汉子见此少年如此豪兴,遂不禁大喜,当下双手握住万斯同的手,寒暄说道:
“兄弟你贵姓呀?”
万斯同微笑道:“小弟姓万名斯同,老兄是……”
汉子用纯粹的家乡口音说道:“俺名马铁军,老家是江苏徐州府。兄弟,你请坐。”
万斯同含笑坐下,心忖久闻苏北之人,勤俭耐劳,雄健朴实,看这位老兄倒真是不虚。
当下这马铁军为他斟上一杯酒,万斯同见那下酒的菜,只是一包花生米,七八块豆腐干,可是他却吃得极香,酒已醉了八成。
本是萍水相逢,用不着彼此深交,二人你来我往,互相饮着酒,吃着花生米,豆腐干。
万斯同才知道那汉子是一个布商,专门跑布的生意,他由苏北家乡,自山东郯城、枣庄等地转载府绸土绸,到苏北贩卖,获利虽不多,一家老小却也不愁衣食,只是这种生意却是极为辛苦,在外的时候多,在家的时间极少,因此他才客中感伤,唱出了悲情的歌。
他又问万斯同的身世,万斯同只略略说了个大概,马铁军不禁十分吃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睁着一双半醉的眼睛道:“看不出来老弟你还是个身上有功夫的人,真是失敬了!”
万斯同不免客气了一番。二人正在杯酒交欢之际,忽听得岭陌上有一串铃声,哗啦啦的,直向这边驰来,那串铃的声音,极似在杭州道上,遇见龙十姑的小驴上发出的声音。
万斯同不禁吃了一惊,慌忙向岭陌上望去,但见两匹马,正飞快地向这边驰来,他们像是取道直上的样子,那铃声,正是自坐骑的颈上发出来的。
二马一黑一白,刹那间已至近前,万斯同见白马在前,其上坐着一个锦衣公子模样的少年,后面黑马上却是一个青衣小厮。
那公子身披银色羽毛披风,内着紫红色劲服,背插宝剑,生得长眉秀目,唇红齿白,十分俊逸,尤其是那匹白马的颈上,那一串铜铃,每一颗都有核桃大小,金光闪闪,煞是好看!跑动起来,铜铃一齐晃动,哗啦!哗啦!声闻数里。
万斯同本是随便地一望,只是这一望却令他心中一动,因为少年这份容貌,他竟好似在何处见过一般。
忽然他就立起身来,脑子里顿时想起来,这个人正是在冷碧轩内墙壁上所悬挂的画中人物,就连他身上所披的这一领羽毛披风,也是极其仿佛,万斯同不禁心中立刻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