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真是不胜悲伤,自己空有一身武技,却是丝毫也施展不出,只有认命。
他有了这种想法,也就一声不哼,安然地随着这一群人直向大道正南行去。
当他转过了一条街,就看见正南面峙立着一座极为高大的房子,占地颇广。
郭潜见这座房子门前,站着不少兵弁,就知道这定是府衙门了。
几个衙役推着他走得更快了,忽然由左面林荫道上驶过来一匹黑马。
马上坐着一个英俊的少年,这少年似乎颇为惊异地用目光看着这一群衙役们。
只是他并没有看见郭潜,相反地,郭潜却远远地看见了他。
郭潜一望之下,不由大喜,他高喊了声:“大哥……”
可是他的大哥并没有看见他,他被推进了衙门。
郭潜犹自大声喊道:“大哥……大哥……大哥……”
却为刘君给一个大嘴巴,骂道:“小子,到了衙门还敢瞎咤呼。”
郭潜忍不住朝着他脸上用力地啐了一口,刘君气得跺脚大骂,正想狠狠地打他一顿。
这个时候,却传来了喊堂的吆喝道:“大人要升堂了,带人犯——”
刘君只得冷笑了一声道:“小子上堂吧,老子在一边招呼你。”
就这么郭潜被拉拉扯扯地上了公堂,府台大人还没有升堂,可是那两班衙役,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呼着堂威。
郭潜心地光明,也并不害怕,他岸然地站立着,连连冷笑不已。
只见左边是一列身着衙内号衣的小伙子,一个个是精神抖擞,手中都拿着鸭嘴棍,右面是系着红巾的一列跟班,在靠近府台大人座前,左右有六名青棉袄的衙役,手中拿着长杖,那是临堂掌刑的。
大人还没有升堂,只是他的那位师爷,却先升堂,一只手端着个水烟袋,咕咕噜噜地抽着。
郭潜一打量这位师爷,就知道这堂官司怕不好过,见对方生得是鹰鼻子鹞眼,满脸油滑之气,身着蓝色缎子长袍,扎着绑腿,跷着腿,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大人没来之前,他就是大人一样。
在府台大人桌子左面,生着一大盆炭火,火势熊熊,这是专为大老爷取暖用的。
整个大堂,就因为有了师爷一袋子烟,和这一盆刚生的炭火,弄得是烟雾弥漫。
师爷搁下了烟,翻着眼看着郭潜,咳了一声,对着捕头刘君招了招手。
刘君就笑着凑了上去,嘻嘻笑着道:“大人来了吧?”
师爷点了点头,说:“大人要抽够了这个数目才来。”
说着竖了三个手指,当然毫无疑问,那是三个大烟泡子的意思。
师爷说完话,用一双鹞子眼瞟着郭潜道:“这小子八成是杀了人吃,一身是血。”
刘捕头冷冷一笑,趋前至师爷耳边道:“这小子可能与皇上丢的那批东西有关系。”
这几句话,吓得师爷嘴都闭不上了。
“不可能吧……”他说,“听说劫宝的是两个怪人一高一矮。”
刘捕头嘻嘻一笑道:“这可难说,动手的是两个人,可是他们党羽何止两人?”
师爷点了点头,开始用凌厉惊奇的眼光,打量着郭潜。
他抬起了一只手,捋了一下胡子,嘿嘿地笑了笑说:“刘头儿,有瞧的啦,瞧着吧,这小子不死也得脱一层皮。嘻嘻!”
刘君冷笑着退后一旁,整个大厅内因为大人还没有出来,所以都在毫不忌讳地交谈着,就像菜馆似的乱哄哄。
郭潜对这种气氛,实在没有领略过,极不习惯,人人都在看着他,他干脆就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过来了几个小子,对他道:“趴下,趴下。”
惊得他睁开了眼睛,却见是几个衙役拿着布条子和刀伤药,是给他裹伤来的。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本想不领这个情,可是,伤处却是痛得厉害,可能都冻上冰了。
当下依言坐下,几个人倒是很仔细地给他包上了,这边事情一完,那位府台大人也就来了。
这时候里面才传出老大人咳嗽和大声吐痰的声音,郭潜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这位八面威风的府台大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模样的人。自己这种情形,很明显的,如果遇见一位清官,顶多问个几句,就许马上放了;可要是遇着一个刁难的昏官,那可就麻烦了,说不定就有牢狱之灾。
心中正在忖测着,门帘一掀,大老爷出来了。
这位老大人有五十岁的年纪,一双肿眼泡,目光混浊,塌鼻梁,弯着个腰,面色黝黑,唇下留着很长的胡子,但是很稀落,上面还挂着几粒水珠,大概是才喝过什么东西。
他身上那件蓝色袍子官衣,也不知有多久没有洗过了,前面补子看起来都起毛了,整个袍子都成了紫色。
往位子上一坐,先来一个大呵欠,堂下连正眼也不看,先扬了下手。
小听差的早预备好了热手巾,大人接过,用力地擦了几下,又咳了一口痰,喝了一口茶。
这时堂威也吼完了,他就睁开了醉薰薰的一双眼睛,打量着堂下的那名犯人。
打量了一会儿,才点了一下头,立刻有人为他喊道:“带人犯——”
锁链子响动,郭潜就被拉上去了。
有人喝叱道:“混蛋,还不跪下!”
锁链子带得哗哗啦啦直响,奈何郭潜身形是岸然不动,可是由后面来了一棍子,正打在他的腿弯上,这位大英雄到底是跪下了。
老大人嘿嘿笑了,点了点头说:“算你有种。”
这才张开肿眼泡,例行公事地问道:“家住哪里?姓甚名谁?”
声音简直就像蚊子,有人把他的话大声地传了下来,郭潜双目圆睁,道:“小民郭潜,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把我当成了犯人啦?”
大老爷忽地一拍惊堂木,“啪!”的一响,道:“混蛋,大胆的强盗,来到公堂语无伦次,你把这地方当成什么地方了,给我重打四十大板。”
两旁的行役立刻吆喝了一声,过来了四人,用力地去按郭潜的背。
可是却为郭潜一挣之力,都给挣倒了,这种情形倒是很少见。
知府也吓得拍案而起,大声道:“反了,反了,给我拿下他。”
忽然由一旁闪出了八班捕头刘头儿来,他向老爷禀道:“禀大人,这人是一名大盗,他身上有功夫,旁人怕拿他不住,还是卑职效劳吧!”
这个刘头儿说着话,双手接过了锁链,用力往下一带,他本以为对方身上有伤,还不是一下就给拉倒下了。
可是,却想不到,郭潜伤处既经敷药包扎,痛楚大减,又因此刻忿怒的头上,已经存心一拼,刘君这一带之力,怎能令他倒下。
他双手虽戴有铐子,可是力量尚在,只见他双手用力地拉着脖子上的链子,向前用力地一带。
他这一带之力,可比刘头儿的力量大了何止两倍!
刘头儿那种功夫,如何担当得了,被他这一带之力,整个的身子问前一跄。
郭潜此刻怒从心上起,哪里还念到其他?
刘君身子向前一倒,郭潜飞起一脚,这一脚正踢在了刘头儿的前胸,直把这糟糠的老头儿,踢得身子整个地腾了起来。
紧接着“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顿时就昏了过去。
这么一来,堂上立刻大乱了起来。
一时之间,众衙役一声吆喝,刀出鞘,箭上弦,两班捕快更是铁尺拐仗,把郭潜给围了一个紧。
那被他一脚踢昏了过去的刘头儿,也被人匆匆地抬了下去。
这种情形之下,郭潜要想逃走,简直是梦想了。
他脖颈上,尚还套着一条锁链,手上还有铐子,天大的英雄也是没有办法。
那知府惊堂木拍得是震天价响:“跪下,跪下。”
郭潜哈哈大笑,说道:“昏官,我告诉你,你好好地问,我就好好地答,要是无故地动板子打我,可别怪我不客气,你不要看你们人多。”
知府只管嘿嘿地冷笑,心里却是怕得紧,他大声地问:“郭潜,本大人问你为何与人仇杀,这台州府乃是有王法的地方,岂能容你如此胡为?”
这时那位师爷,忽然上前,俯在知府的耳上说了一阵,只把这位知府,吓得打了一个寒战。
他惊异地打量着郭潜,冷冷地笑道:“好个强盗,原来你正是打劫圣上御差的人,莫怪你如此凶狠。来呀,与我上镣。”
郭潜只顾听这昏官说话,哪里料得到他身前身后诸人的行动。
他只觉得双腿力物一拉,已倒在了地上,一双足踝顿时为铁镣子锁了个结实。
大老爷这才发出了虎威,一拍惊堂木道:“给我打!”
一时杖下如飞,刹那间郭潜已被打了个皮开肉裂、鲜血直溅。
可怜他四肢均上有铐镣,周身都有人按着,身上还有伤,那是如何也挣扎不开的。
四十大板是实实在在地打了,打完之后郭潜全身都几乎瘫了。
大老爷嘿嘿冷笑道:“你给我招不招?”
郭潜连痛带怒,大吼了一声,即昏死了过去,这时过来了两个人,用水照头带脸地一淋,又把他扶起来,在大堂上走了一转,郭潜才又悠悠地醒转。
知府“叭”地一拍惊堂木道:“郭潜,你还不快招,还要挨打吗?”
郭潜慢慢抬起头,哑声道:“你要我招什么?狗官。”
“我要你把结识那高矮二匪的经过说出来,他二人现去何方?”
郭潜目睹到此,心知自己此刻命操脏官手中,如一意逞强,真可能命丧于此,何况自己身上尚负有伤。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顾全性命要紧,别的事以后再说。
郭潜此刻也实在支持不住了,巴不得早一点清静一下,他抬起了头,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位草菅人命的知府大人。
心中却记下了这一笔仇恨,暗暗忖道:“我现在就百依百顺,只要我一朝出狱,这狗官的性命,我是万万不能饶他的。”
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声,遂在口供上签上了自己姓名,打了手模印子。
大老爷看到此呵呵地笑了,用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站起了身子道:“人犯收押候审,退堂。”
过来个人,拉着郭潜的链子,嘻嘻笑道:“走吧伙计,休息休息去吧!”
郭潜只觉得一阵难受,差一点儿流下了泪,他咬了一下牙道:“走。”
就这么他被推推拉拉地带到后面的牢房去了。
天黑了,夜很浓,可是地上的白雪依然很刺目。
万斯同的黑马一直行到了台州客栈,他是为追踪川西双白才又回到了台州。
在台州他想到了心怡,就抽空来拜会她一下。
门开了,伙计接过了他的马,万斯同就道:“我是来看一看住西院那位大姑娘的,一会儿就走。”
伙计顿时就怔住了,他问:“哪一个大姑娘?是那个卖艺的姑娘?”
万斯同极不愿听这句话,却也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那个伙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地回头道:“掌柜的,掌拒的。”
刘大个子披着棉袄出来了。
他一见万斯同吃了一惊,就皱着眉道:“还来干嘛呀?大姑娘已叫强盗给绑走了。”
当下长叹了一声,一五一十,把这事情,从头至尾地细细说了一遍。
万斯同不听则已,这一听直吓了个三魂出窃,七魄归天,老半天才长吁了一口气。
他冷冷一笑道:“你说的这两个人,可是一高一矮,貌相极为古怪的人吗?”
刘大个子点了点头道:“一点不错,他们二人还各骑一匹白毛的驴子,很少见。”
万斯同点了点头,悔恨地道:“唉!我晚来了一步,果然就是这两个家伙。”
刘大个子直着脖子道:“这两个怪人,大概是抢了些什么东西,还有两口箱子,看样子很沉重。”
万斯同冷冷一笑道:“那箱子乃是当今皇上的两箱珠宝,现在已是无人不知了。”
万斯同心中发怔的是,不知道这掌柜的所道及的那个年轻人又是谁,像他那么见义勇为的人,倒是不多见。
当下就问:“你说的那个抱打不平的人姓什么?叫什么?”
刘大个子摇了一下头,又想了半天,红着脸道:“我给忘了。”
万斯同心中十分忧急,因为姑娘这么一个清白的身子,落在了这一双巨盗手中,可就不敢担保下一步会如何了。
再说那个路见不平,见义勇为的少年,竟被官府诬指通匪,自己也不能不管。
他想了一会儿,就道:“这位姑娘与我乃是亲戚,我不能不管她,这么吧,你把她的房门打开,我看看她有什么贵重东西没有,先给她保存着,我见她再交给她。”
刘大个子怔了一下道:“这个……”
万斯同一瞪眼道:“少废话,我还要去办正事呢,再说那位关在衙门里的好人,我也不能不管他。”
刘大个子才点了一下头道:“好吧。”
说着,把棉袄穿好了,站起来拿了一盏马灯,头前带路,边走边道:“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倒是有五十两银子,都在我这里存着,你先生一并带走吧。见了她的面可记着给她,我刘大个子做事向来是清清白白的。”
万斯同由这句话,倒可断定,这掌柜的确是一个很规矩的人。当下就道:“银子你还是先收着,反正也是少不了的,不过她的东西,我要为她收着。”
刘大个子点了点头,就走了。
万斯同进了心怡卧室之后,看见原先布置的灵位、台案,都为刀剑砍成了一塌糊涂,桌子也翻了,一目望去,真是满眼狼藉。
半天他才叹了一声,找着了烛台,把残烛点着了,开始一样样地为她理着东西。
万斯同就一样样地把它们叠好,裹在行李里面。
可是当他手按及那个圆圆的枕头时,却意外地发现内中有一硬硬的物件。
这一意外的发现,不禁令他颇为惊异。
因为枕头之内存物,定是极为隐秘的东西,想了想终觉自己还是不启开的好。
想着就把枕头往包内一塞,谁知用力过大,内中那硬硬的东西自枕中掉了出来。
“叭”的一声,这东西掉在地上。
是一个不甚大,晶光四射的白玉匣子。
万斯同吃了一惊,忙用手把它拾了起来,见那匣了是透明的,光华闪闪。
内中却是一本红色的绢页小书,书面上有纹形的三个字,写着:《水眼集》。
万斯同不由惊得“啊”了一声。
一个电也似的念头,立刻令他想到了那件往事,他痴语道:“这不是我那秦冰老友,穷其毕生精力,想要找回的东西吗?”
听说这本书,不是落在了洞庭湖内的水母手中了吗?却又怎会到了姑娘手中?
他久仰这是一本海内的奇书,当时就打开了匣子,取出来略一翻动。
万斯同原有三年苦练《合沙奇书》的无上心得,自然书上记载的各门功夫,一目了然,心中不禁大为吃惊。
因之觉得这部《水眼集》,虽不如《合沙奇书》那么内容广泛精湛,可是所记功夫却也令人闻所未闻,如下上几年苦工夫,也自不可轻视。
他收起了书,心中不免想到,这书既在心怡手中,想必也有一段时间了,也不知她习会了多少。
如从其为川西双白所掳擒走之事看来,她就是习会了一些,也不会多。
当下匆匆把这本书收入怀中,心想自己见了心怡之后,还要与她好好商量一下。
因为这本书是秦冰之物,秦冰一个断臂的老人,为了这本师门的故物,曾经寻了数十年之久。
他想:“我还是劝她把这本书还与秦冰的好,不过不知她答不答应。”
费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理好了,理出了一个箱子和一个行李。
万斯同提到了前院,刘大个子还在灯下打盹儿,见了面问道:“理好了吗?”
万斯同点了点头道:“我给你写一个收条吧!”
说着就写下了一张收条,刘大个子也递过了一张收条,上面写着:
“收存纹银五十两整。”
一旁盖有本店的字号,万斯同就收了下来,他一心一意地还想着赶路,就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刘大个子打了个呵欠道:“怕过了子时了吧!大爷,今天太晚了,你就留下来明天早晨再走吧!”
万斯同想了想道:“你给我开一间房,不过我也许天不亮就走。”
刘大个子点了点头,就招呼着给他开了一间房子,万斯同忽然拉着他的膀子,问道:
“今天那个打抱不平的年轻人,他是一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