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的弄人。
晓色凄迷中,一辆乌篷大车,出长安、过终南,直奔询阳。
那奇装异服、无须无发的怪老人,双手仍然紧紧抱着那口麻袋,瞑目斜靠在车座前。
车厢中不时传出痛苦的呻吟与忧愁的叹息,秃顶老人却回乎一敲车篷,大声道:“大姑娘,你身上可曾带得有银子么?”
车厢中久久方自发出一个愤怒的声音:“有!”
秃顶老人正色道:“无论走到哪里,钱银总是少不得的。”
他放心地微笑一下,又自瞑目养起神来,车到洵阳,已是万家灯火,他霍然张开眼睛,又自回手一敲车篷,大声问道:“大姑娘,你身上带的银子多不多?”
车厢内冷冷应了一声:“不少。”
秃顶老人侧目瞧了赶车的一眼,大声道:“找一家最大的客栈,最好连饭铺的。”
洵阳夜市,甚是繁荣,秃顶老人神色自若地穿过满街好奇的汕笑,神色自若地指挥车夫与店伙将重病的南官平抬人客栈,叶曼青垂首走下马车,秃顶老人道:“大姑娘,拿五两银子来开发车钱。”
赶车的心头大喜,口中千恩万谢,只见秃顶老人接过银子,拿在手里掂了一掂,喃喃道:“五两,五两……”赶车的躬身道谢,秃顶老人道:“拿去,”手掌一伸,却又缩了回来,道:“先找三两三钱二分来。”赶车的怔了一怔,无可奈何地我回银子,心中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得意洋洋地走入客栈,将找下的银子随手交给店伙,道:“去办一桌十两银子一桌的翅筵,但要一起摆上来。”
店伙心头大喜,心想,“这客人穿着虽破,但赏钱却给得真多。”千恩万谢,诺诺连声而去。
秃顶老人走人跨院,怀抱麻袋,端坐厅上。
店伙送茶倒水,片刻便摆好酒筵,赔笑道:“老爷子要喝什么酒?”
秃顶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喝酒最易误事,若是喝醉,更随时都会损失银钱,你年纪轻轻,当知金钱来之不易。”
店伙呆了一呆,连声称是。
秃顶老人又道:“方才我给你的银子呢?”
店伙连忙赔笑道:“还在身上。”
秃顶老人道:“去替我全部换成青铜制钱,赶快送来。”
店伙怔了一怔,几乎钉在地上,良久良久,方自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望着面前的酒菜,神采飞扬,磨拳擦掌,口中大声道:“大姑娘,你若要照顾病人,我就一人吃了。”
厅侧的房中冷冷地应了一声,秃顶老人喃喃道:“我若不知道‘南官世家’真的比我有钱,你便是千娇百媚,我也不会与你走在一起。”将麻袋放在膝上,举起筷子,大吃大喝起来。
他吃喝竟是十分精到,直将这一桌酒菜上的精彩之物全部吃得干干净净,店伙无精打采地找回铜钱,他仔仔细细数了一遍,用食。中、拇指拈住三枚,沉吟半晌,中指一松,又落下两枚,将一枚铜钱放在桌上,忍痛道:“赏给你。”
店伙目定口呆,终于冷冷道:“还是留给你老自用吧。”
秃顶老人眉开眼笑,道:“好好,我自用了,自用了。”收回钢钱,捧起麻袋,走到另一间房,紧紧地关起房门。
店伙回到院外,忍不住寻个同伴,摇头道:“世上钱痴财迷虽然不少,但这么穷凶极恶的财迷,我倒还是第一次看见。”
黯淡的灯光下,叶曼青手捧一碗浓浓的药汁,轻轻地吹着,这是她自己的药方,自己煎成的药,她要自己尝。
门外的咀嚼声、说话声、铜钱叮铛声,以及南宫平的轻微呻吟声,使得她本已紊乱的思潮,更加紊乱,她颤抖着伸出手掌,扶起南宫平,颤抖地伸出手掌,将自己煎成的药,喂入南宫平的口里。她与他虽然相识未久,见面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但是她对这永远发散着光与热的少年,却已发生了不可忘怀的情感。
“友谊是累积而成,爱情却发生于刹那之间。”她记得曾经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一句充满着哲理的话,她曾经无数次对这句话发出轻蔑的怀疑,但此刻,她却在刹那间领会出这句话的价值。
她记得古倚虹、狄扬,以及那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少年名侠“破云石”,她曾经与他们在那寂寞而艰苦的华山之巅,共同度过多年寂寞而艰苦的岁月,她深深地了解他们的性情,坚忍、以及他们对“仇恨”与“荣誉”两字所付出的代价,她也曾对这些少年由岁月的累积而生出友谊的情感。
但是她与南宫平却在初次相见的刹那之间,便对他发生情感,也曾经历过许多天由恋情而产生的思念与悲欢,带着那四个青衫妇人,她重回华山之巅的竹屋后,她便又带着怀念师傅的悲泣眼泪,下了华山。此后那一串短暂而漫长的时日,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南宫平那沉静的面容与尖锐的言语。
她无法猜测在那华山之巅的竹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就正如她此刻无法猜测南宫平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情感。
黑暗过去,阳光再来,阳光落下,黑暗重临……三天,整整的三天,她经历过黑暗与光明,她经受了许多次咀嚼声、谈话声、以及铜钱的叮铛声……她在她素乱的情感中,经历过这漫长的三天,她目不合睫,她傍徨无主,她煎药,尝药,喂药,虽然药的份量一天比一天轻,但是她的忧虑与负担,却不曾减少,因为晕迷不醒的南宫平,仍然是晕迷不醒。
她对那迄今仍不知其姓名的秃顶老人,早已有了一份深深的厌恶,她拒绝和这吝啬、贪财而卑鄙的老人在言语或目光上有任何的接触,但是她却无法拒绝讨厌的老人和她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间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因为她还有各种原因——顾忌、人情、风格、习惯、流言,以及她一种与生俱来的羞涩,使得她不“敢”和南宫平单独相处在一起,所以她不“敢”拒绝这吝啬、贪财而卑鄙的老人,和她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问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有月无灯,秃顶老人在帐钩下数着铜钱,夜已将尽,他和衣躺上床,片刻便已鼾声如雷,睡梦间他忽然惊醒,因为他忽然发觉隔壁的房间里有了一阵异常的响动。
只听南宫平有了说话的声音,秃顶老人本待翻身而起,终部睡去,睡梦之中,子掌仍然紧紧地抱着那破烂的麻袋。
第二日午后,南宫平便已痊愈,到了黄昏,他已可渐渐走动,叶曼青轻轻扶他起了床,这风姿冷艳的女子,此刻是那么疲劳和憔悴。南宫平目光不敢望她,只是垂首叹道:“我生病,却苦了你了。”
叶曼青轻轻一笑,道:“只要……只要你的病好,我无论做什么都是高兴的。”
南宫平心头一颤,想不到她竟会说出如此温柔的言语,这种言语和她以前所说的话是那么不同,他却不知道仅仅在这短短三天里,一种自心底潜发的女性温柔,已使叶曼青对人生的态度完全改变,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她对南宫平的情感,再也无法以冷傲的态度或言语掩饰。
南宫平忍不住侧目一望,自窗中映人的天畔晚霞,虽将她面颊映得一片嫣红,却仍掩不住她的疲劳与憔悴,他忽然想到一句著名的诗旬:“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垂下头,无言地随着她走出房,心底已不禁泛起一阵情感的波澜,他虽已自抑制,却终是不可断绝。
箕居厅中,又在大嚼的秃顶老人目光扫处,哈哈一笑,道:“你病已好了么?”南官平含笑道:“多承老丈关心,我……”
秃顶老人哈哈笑道:“我若是你,绝对还要再病几天。”
南宫平一愣,只听他接口笑道:“若不是你这场大病,这女娃儿怎肯让我在这里大吃大喝,若不是你这场大病,这女娃儿怎肯表露出她对你的情感,你多病几天,我便可多吃几天,你也可多消受几日温柔滋味,这岂非皆大欢喜,你何乐不为呢?”
他满口油腻,一身褴褛,虽然面目可憎,但说出的话却是这般锋利。
叶曼青垂下头,面上泛起一片红云,羞涩掩去了她内心的情感,只因这些话实已说中了她的心底。
南宫平无可奈何地微笑一下,道:“老丈如果有闲,尽可再与我们共行……”他忽然想起自己绝不能和叶曼青独走在一起,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抑制自己的情感,是以赶快接口道:“等我病势痊愈,便可陪着老丈小酌小酌,些许东道,我还付得起。”
秃顶老人哈哈笑道:“好极好极……”突地笑声一顿,正色道:“你俩人虽然请了我,但我对你俩人却绝不感激,只因你俩人要我走在一起,完全是别有用心,至于我么……哈哈!也乐得吃喝几顿。”
这几话又说中了南宫平与叶曼青的心底,南宫平坐下于咳几声,道:“老丈若有需要,我也可帮助一二…”
秃顶老人笑声又一顿,正色道:“我岂是妄受他人施舍之人。”
南宫平道:“我可吩咐店伙,去为老丈添制几件衣裳。”
秃顶老人双手连摇,肃然说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何苦害我。”
南宫平不禁又为之一愕,道:“害……你?”
秃顶老人双手一搓,长身而起,走到南宫平面前,指着他那一件似袍非袍、似袋非袋的衣服道:“你看我这件衣服是何等舒服方便,要站就站,要坐就坐,根本无需为它化任何脑筋。”
他又伸手一指他那溜溜的秃顶,道:“你可知道我为了要变成这样的秃顶,费了多少心血,如此一来我既无庸化钱理发,也不用洗头结辫,我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研究出最最不必浪费金钱的人生。你如今却要来送我衣服,我若穿了你的衣服,便时时刻刻要为那件衣服操心,岂非就减少了许多赚钱的机会,这样,你岂非是在害我。”
南宫平、叶曼青忍不住对望一眼,只觉得他这番言语,当真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理论,却使人一时之间,无法辩驳。
秃顶老人愤怒地“哼”了两声,回到桌旁,一面在吃,一面说话:“你两人若是要我陪你们,就请以后再也不要提起这些话,哼哼!我若不念在你的金钱实在值得别人尊敬,此刻早已走了。”
叶曼青暗哼一声,转回头去,南宫平长叹一声,道:“金钱一物,难道当真是这般重要么?”
秃顶老人长叹一声,道:“我纵然用尽千言万语,也无法向你这样的一个公子哥儿解释金钱的重要,但只要你受过一些磨难之后,便根本勿需我解释,也会知道金钱的重要了。”
南宫平心中忽地兴起一阵感触,忖道:“但愿我能尝一尝穷的滋味,但要我贫穷,却是一件多么困难之事。”
他自嘲地晒然一笑,秃顶老人正色道:“我说的句句实言,你笑个什么?”
南宫平缓缓道:“我在笑与老丈相识至今,却还不知老丈的姓名。”
秃顶老人道:“姓名一物,本不重要,你只管唤我钱痴就是了。”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钱痴……钱痴……”笑容忽敛,道:“方才我笑的本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老丈你……”
秃顶老人“钱痴”道:“人们心中的思想,任何人都无权过问,也无权猜测,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人们与我相处,只要言语、行动之间能够善待于我,他心里便是望我生厌,恨我人骨,我也无妨。我若是整日苦苦追究别人心里的思想,那我便当真要变成个疯痴之人了。”
这几句话有如鞭子般直挞入南宫平心底,他垂下头来,默默沉思良久,秃顶老人“钱痴”早已吃饱,伸腰打了个呵欠,望了叶曼青一眼,淡淡道:“姑娘,我劝你也少去追究别人心里的事,那么你的烦恼也就会少得多了。”
叶曼青亦在垂首沉思,等到她抬起头来,秃顶老人早已走入院里。灯光映影中,只见院外匆匆走过十余个劲装疾服、腰悬长刀、背上斜插着一面乌漆铁杆的鲜红旗帜的彪形大汉,拾着一只精致的檀木箱子,走入另一座院中。
这些大汉人人俱是行动矫健,神色剽悍,最后一人目光之中,更满含着机警的光来,侧目向秃顶老人望了一眼,便已走过这跨院的圆门。
秃顶老人目光一亮,微微一笑,口中哺喃道:“红旗镖局,红旗镖局……”
南宫平黯然沉思良久,缓缓走入房中。
秃顶老人“钱痴”又自长身伸了个懒腰,自语道:“吃得多,就要睡,咳咳,咳咳……”亦是走入房中,紧紧关上房闪。
叶曼青抬起头来,望了南官平的房门,又望了望那秃顶老人的房门,不由自主地长长叹息一声,缓步走入院中。
人声肃寂,灯光渐减,叶曼青也不知在院中位立多久,只听远远传来的更鼓……
一更,两更……三更!
敲到三更,便连这喧闹的客栈,也变得有如坟墓般静寂,叶曼青却仍孤独地伫立在这寂寞的天地里,她心中突然兴起一阵被人遗忘的萧索之感,她恨自己为什么会与一个情感已属于别人的男子发生感情。
回望一眼,房中灯光仍未熄,孤独的铜灯,在寂寞的房中,看来就和她自己一样。
突地,屋脊后响起一声轻笑,一人深沉的口音轻轻道:“是谁风露立中宵?”
语声之中,只有轻蔑与仙笑,而无同情与怜悯,叶曼青柳眉一扬,腾身而起,低叱道:“谁?”叱声方了,她轻盈的身躯,已落在屋脊上,只见一条人影,有如轻烟般向黑暗中掠去,带着一缕淡淡轻蔑的语声:“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人身形之快,使得叶曼青大为吃惊,但这语声中的轻蔑与汕笑,却一直刺入了叶曼青灵魂的深处,她低叱一声:“站住!”手掌穿处,急追而去,在夜色中搜寻着那人影逸去的方向。
朦胧的夜色,笼罩着微微发亮的屋脊,她只觉心头一般忿怒之气,不可发泄,拼尽全力,有如惊虹掣电般四下搜寻着,到后来她也不知自己如此狂奔,是为了搜索那条人影,还是为了发泄自己心底的怨气。
南宫平盘膝坐在床上,仿佛在调息运功,其实心底却是一片紊乱,他不知道叶曼青仍然孤立在院中,更不知道叶曼青掠上屋脊。
他只是极力屏绝着心中的杂念,将一点真气,运返重楼,多年来内功的修为,使得他心底终于渐渐平静,而归于一片空明……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听到邻院中似乎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一响而寂,再无声息,他心中虽然疑惑,但也一瞬即没。
然后,他又听到门外院中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自屋脊上掠下,风声甚是尖锐轻微,显见此人轻功不弱,他心头一懔,一步掠到窗外,右掌扬处,窗户立开,惨淡的夜色中,那云发蓬乱、目带幽怨的叶曼青,正呆果地站在他窗外。
两人目光相对,这一刹那间,有如火花交错,叶落波心,他心潮之中,立刻荡起一阵涟漪,亦不知是否该避开她含情脉脉的秋波。
叶曼青黯然一叹,道:“你还没有睡么?”
南宫平摇了摇头,忽然问道:“叶姑娘你莫非是看到了什么?”
叶曼青道:“方才我们院中,曾经发现了一个夜行人,我追踪而去,却没有追到!”
南宫平双目一张,骇然道:“凭叶姑娘你的轻功,居然还没有追上!”
叶曼青面颊微红,垂首道:“我也不知道此时此地,却会有这样的武功高手,最奇怪的是此人既非善意前来,却也没有什么恶意,是敌是友?来此何为?倒真是费人猜疑得很。”
南宫平皱眉沉吟半晌,缓缓道:“大约不会是恶意而来的吧,否则他为何不轻易下手?”
他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在暗暗叹息,他深知自己此刻在江湖中的敌人,远比朋友为多,为了她,为了这样一个无情的“冷血”女子,我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树下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