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更急,云,渐厚,山风吹得他们衣衫猎猎飞舞,高髻道人脚下不停,身形却已逐渐扭转。
高髻道人目光中杀机渐露,突地大喝一声,举起手中棺木,向南宫平当头压下!
这一具本极沉重的紫檀棺木,再加以高髻道人的满身真力,此番压将下去,力度何止千钩,只见他目光如凛,双臂高举,一双宽大的袍袖,齐地落到肩上,露出一双枯瘦如柴、但却坚硬如钢的手臂,臂上筋结虬露,若非漫天浓雾,你甚至可以看到他臂上肌肉的跳动。
南宫平身形急刹,却已不及,一片黑影,一片劲凤,已向他当头压了下来,在这一脊悬天、两旁陡绝的“苍龙岭”上,他避无可避,闪无可闪,剑眉轩处,口中亦自大喝一声,挥起手中长剑,剑尖一阵颤动,向当头压下的紫檀棺木迎去。
刹那之间,但见他长剑剑尖幻起数朵剑花,只听“咚、咚、咚”数声轻响,他长剑已在这具棺木上连点七次!而每一次则将棺木压下的力度,削减几分,正是以巧而胜强,以四两而拨千钩的上乘内家剑怯,南宫平这随手挥出的一剑,也的确将这种内家剑法中的“巧”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高髻道人面泛铁青,双臂骨骼一阵“咯咯”山响,紫檀棺木,仍然原势压下!
南宫平面色凝重,目射情光,脚下不了不八,屹立如桩,右臂斜举,左掌轻托右时,掌中长剑,有如擎天之柱,抵着紫檀棺木的下压之势!
两人此刻,心中俱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他们深知只要自己梢一大意,便得失足落在两旁的万丈深渊之下!
棺木长达一丈,剑尖却仅有一点!棺木之力由上而下,长剑却以下承上,以一点之力,迎住一丈之物,以承上之力,迎拒下压之势,其中难易,自是不言可知,南宫平只觉剑尖承受之力,愈来愈见沉重,这柄百炼精钢所制的长剑,剑身也起了一种虽是常人目力难见,却是内家高手入目便知的弯曲。
衣衫飞舞,须发飘丝,他两个人的身躯,却木立有如石像!
但是,南官平的双足,却渐渐开始移动,轻微的移动……
他双足再不移动,便会深陷入石,但是这种轻微的移动。
此刻在他说来,又是何等的艰难与困苦!最艰难与困苦的,却是他不敢让自己掌中长剑锋锐的剑尖刺入棺木!因为剑尖若是人棺,棺木必将下压,换而言之,则是他力度一懈,对方的力度自就乘势下击,此消彼长,他便将落于下风。
山风一阵接着一阵,自他耳畔呼啸而过,他只觉自己掌中的长剑,渐渐由冰冷变为炽热!
他目光渐渐模糊,因为他已几乎耗尽了每一分真力!
高鲁道人目光愈发丑恶,面色越发铁青,随着南官平气力的衰微,他嘴角又自开始泛出一丝狰狞的微笑,双眉轩处,突地大喝一声:“还不下去!”
南官平胸膛一挺,大喝道:“只怕未必!”
此刻他两人说话,谁也不敢用丹田之力,只是在喉间迫出的声音,是以虽是大喝,喝声亦不高朗,高髻道人冷冷道:“只怕未必……嘿嘿,只怕已为时不远了!”
南宫平牙关紧咬,不声不响!
高髻道人冷冷道:“你年纪轻轻,如此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我实在替你可怜!”
南宫平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死的只怕是你!”心中却不禁暗叹一声,忖道:“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他恨不得自己能回头看上一眼,看看他的同门有没有赶来!
“为什么他们都不来?”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恩师留下给他的碧绿长剑,心中兴起了一阵被人遗忘的孤寂之感!
“为什么他们还不来,难道……”突觉倌木下压之势,又加重了几分,他心中一惊,收摄心神:“原来这道人是想以言语乱我心神,我怎地会着了他的道儿!”
他心念一转,目光闪动,突地自棺木的阴影下,瞥见高髻道人额上的汗珠,他心中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忖道:“他为何要用言语来乱我心神,原来他自己的力度也到了强弯之未,我只要再能支持片刻,定必立刻便能转败为胜!”
高手相争,不但看功力之深浅,毅力、恒心更是莫大因素,胜负生死,每每判于一念之间,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便能取得最后胜利,谁如半途丧失斗志,自然必败无疑!
南宫平一念至此,当下凝神定气,抱元守一,口中却缓缓说道:“你拼尽全力,妄想孤注一掷,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么!”
高髻道人本己铁青了的面色,突又一变,掌中的棺木,力度不觉一弱,南官平深深吸进一口长气,长剑一挑,借势挑起三分,口中又道:“你功力或许较我稍深,但你惶急惊慌之下,手抬如此沉重之物,狂奔而行,功力之消耗,却远较我多,此刻我纵然已是强弩之未,你却已将近油尽灯枯了!”
紫檀棺木,又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南宫平掌中的长剑,又自乘势挑起两分,高髻道人苍白枯瘦的手臂,已渐渐由白而红,由红而紫。
南宫平暗中松了一口气,双眉舒展,缓缓又道:“你我再如此拼将下去,我虽危险,还倒不妨,你却难逃一死!”
他故意将“死”之一字,拖得极长,然后接口又道:“为了一具既无灵性、亦无用处的紫檀棺木,命丧异乡,岂非大是不值,你武功不弱,修为至此定必不易,我念在武林一脉,只要你此刻撤手,我必定不咎既往,让你回去!”
他这番言语,虽仍存有削弱对方斗志、扰乱对方心神之意,但有些话,却是真的发自肺腑。
哪知他语声方落,高髻道人突地阴恻侧地冷笑起来,口中喝道:“你要我一个人死,只怕还没有这么容易!”双掌一紧,拼尽最后一点余力,将棺木压下。
南官平心中方自一懔,却见高髻道人腰身微拧,下面竟又唰地踢出一腿!
他功力虽已大半贯注于双臂之上,是以这一腿之力并不甚大,但所踢之处,却是南宫平脐下的“鼠溪”大穴。
南宫平若是闪身避开他这一脚,下盘松动,上面必定被他将棺木压下,若不闪避,又怎能承受?他惊怒之下,大喝一声,左掌倏然切下,向他右腿足踝处切去!
这一掌时间部位俱部拿捏得恰到好处,哪知高髻道人双掌紧抓棺沿,身躯竟腾空而起,右足回收,左足又自闪电般踢出!
南宫平掌势一转,抓向他左足,心头却不禁大骇,这高髻道人如此做法,显见得竟是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只见他左足回收,右足又自踢出,他身躯凌空,双足自然运用自如,但他全身力量,俱都附在那具棺木之上,南官平若被他踢下深渊,他自己也要随之落下!
这一切发生,当真俱都在刹那之间,南官平右掌独自支着长剑,左掌正反挥出。
在这刹那之间,虽已架开那高髻道人连环三腿,但右腕渐觉脱力,棺木已将压下,左掌也渐已挡不住对方快如闪电的腿势!
此刻他若是奋力抛却掌中之剑,后掠身形,还能保全性命,但在这生死已系于一线的刹那问,又记起师傅遗言:“……余已决意将数十年来,寸步未离之‘叶上秋露’,以及护守神棺之责,交付平儿,直至棺毁人亡……棺毁人亡……”
他不禁暗叹一声,再也想不出这具神棺到底有何异处,值得以身相殉,但是他宁愿身死,也不愿违背师傅的遗命,也不愿尝受失败的屈辱!
“棺毁人亡……同归于尽……”他再次暗叹一声,喃喃自语:“如此值得么……”剑尖一送,左掌箕张,方待不再拦架那高髻道人的腿势,劈胸向之抓去,他此刻但觉心中热血上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古往今来,许多抛头颅、洒热血的千秋伟业,也俱都在此种心情下发生!
高髻道人面色一变,突地纵声狂笑起来,狂笑着道:“好好,且让你我三人一起同归于尽。”南宫平心头一震,脱口道:“三人!”硬生生顿住手掌,再次诧声喝道:“哪里来的三人?”
他虽己大起疑云,一心想能住手问出此中究竟,但此刻情势,却已势成骑虎,欲罢不能,高髻道人冷喝一声:“这里便是三人!”双足齐出,齐地向南官平当胸踢去!
南官平眼帘微合,暗道一声:“罢了!”方待撤手抛剑弃棺,与这迹近疯狂、不借以自己性命来毁一具棺木的高髻道人同归于尽!
哪知———个近乎奇迹般的变化,却突地在这一瞬间发生——“罢了”两字,方自他心头闪过,他掌中长剑,竟突地一轻,原本重逾千钩的紫檀棺木,此刻竟变得轻如鸿毛。
棺木一轻,情况立刻大变,高髻道人只觉棺中似有一种奇妙力道,将他臂上真力引去,他虽全身功力注于双臂,此刻亦突地觉得棺木的依附之力全失,下身何从使力?双腿方自踢将出去,全身重心已自下坠,变起突然,他根本无法思索判断,但觉心头一惊,双掌齐撤,提气纵身,曲腿弯时,身形一缩,后退三尺!
南官平亦觉心头一惊,撤剑收掌,拧身错步,后掠三尺!
两人一起后退,对面而立,高髻道人双拳紧握,面容铁青,双目之中瞳仁瞬也不瞬,眼白竟已红如焰火,望着那具紫擅棺木,双腿膝盖,都在不住颤抖!
南宫平右掌握剑,左掌捏拳,满面惊诧之容,满心惊诧之意,亦在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具神奇的紫檀棺木!
只见这具神秘而奇怪的紫檀棺木,在两人身形齐地撤退以后,竟还在空中停了一停,然后开始缓缓下降,仿佛有着一个隐身之人,在下面托着似的,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这般沉重的紫檀棺木,落地时几乎没有一丝声音!
南宫平凝目望处,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立刻遍布全身,他出身世家,又得明师,所见所闻,自不在少,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异事,若非光天化日,他真疑此身已入梦境!
高髻碧袍道人,面上虽无诧异之容,却充满惊惧之色,目光炯炯,仍在凝注着那具表面看来一无异状的紫檀棺木,山风怒号,他衣袂的飞舞,虽然掩饰了他双腿膝盖的急剧颤抖,却掩饰不住他失血的面色与颤抖的嘴唇!
南宫平木立当地,暗中吸了一口真气,方待举步朝这紫檀棺木行去,突听那高髻道人一声干笑,断续着道:“好……好,你果真……没有……死!”笑声凄厉难闻,语声中却充满了惊怖、惶恐,以及欣慰、庆幸之意!这几种绝不相同的情感,竟会同时混杂在一句话里,使得这句原来并无什么特别奇怪之处的话,也充满了神秘恐怖之意!
语声方落,南官平心头一震,目光转处,只见高髻道人突地一纵身形,高举双掌,向那又自恢复平凡的紫檀棺木扑去!
南宫平又是一惊,来不及再加思索,口中轻叱一声:“你干什么?”长剑一挥,迎面扑去,但见剑花错落,满天飞舞!
他毕竟年轻力壮,体力恢复甚速,大大地弥补了功力之不足,此刻这一剑挥将出来,正是他一身武功之精革,高髻道人但觉一阵寒意贬人肌骨,一片碧光飞舞而来,一眼看去,竟没有半分破绽空隙。
此刻那高髻道人身形已扑到棺前,双掌已触及棺盖,但他若不及时撤掌后退,立时便是杀身之祸,南宫平沉声低叱一声:“退下!”高髻道人果然仰身回掌,后退七尺,南宫平脚尖轻点,掠过棺木,挡在他身前,长剑当胸横待,高髻道人双臂一伸,长袖垂落,目光一如南宫平掌中的长剑,森寒而碧绿。
两人目光相对,身形木立,南宫平只觉自己的双腿腿肚,正已触及了那具平凡而又神奇的紫檀棺木,他不禁自内心泛出一阵痉挛和惊栗,正如他幼时手掌触及冰凉而丑恶的晰蜴时的感觉一样!
但是他身形却仍不敢移动半步,只听高髻道人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我与你有何冤仇,你要如此对待于我!”此时此刻,他竟会发出一声如此沉重的叹息,当真使南宫平大感意外。
他愕了一愕,不知这声长叹是埋怨,抑或是恳求,沉吟半晌,方自缓缓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有何冤仇?”
高髻道人道:“你与我既无冤仇,为何要这般拦阻于我!”
南宫平剑眉微轩,却听高髻道人又道:“你只要将这具紫檀棺木交付于我,从此你便是最大恩人,我有生之日,必定会设法报你的大恩大德!”
南官平目光一瞬,望了他半晌,突地冷笑一声,缓缓道:“你是否强抢不得,便来软求?”
高髻道人胸瞠一挺,厉声道:“我生平从不求人!”
南宫平道:“你即便求我,我也不能让你走近这具棺木一步!”
高髻道人又自长叹一声,缓缓道:“何苦……何苦……”突地身形一弓,自地面弹起,右掌下削,左掌横切,双腿连环踢出,一招四式,同时向南宫平头顶、咽喉、膝弯、下腹四处要害击去!
南宫平晒然一笑,双足不动,右掌轻挥,掌中长剑,自上而下,轻轻挥动一遍,便有如自平地涌起一道光墙,这一招看来亦是平平淡淡,其实却是寓攻于守、天衣无缝的无上妙着!
要知“不死神龙”龙布诗一生大小争战,出生人死,功力好且不说,单论交手经验,已是天下武林之冠,晚来稍自收敛,隐于“止郊山庄”,却将半生交手的经验,与一生所见所闻所习的武功,淬练成一套看似招招平凡,其实却着着精妙的剑法,因为根据着那丰富的经验,他深知花巧的剑法,虽是眩目,但若真遇上绝顶高手,却大是不切实用!是以他所创之剑法,外表看来甚是平凡,出手看来也极轻易,让对方先就自己松懈自己的戒心,等发觉时每每已嫌太迟!
南宫平看来虽无防备,其实却早存戒心,知道这高髻道人软求不成,必定又要强抢,是以他早已在剑上满注真力,此刻一剑挥出,便将高髻道人那般凌厉的一招四式全部挡住!
高髻道人单足点地,后退,复进,南宫平剑势稍衰,他双掌又复攻出,左掌直击南官平胸侧“将台”,右掌斜斜一划,突地自左侧抢出,闪电般扣向南官平脉门,南宫平手腕一抖,剑尖斜挑,连点他双臂胁下两处大穴,高髻道人拧身退步,再度退了七尺,木立半晌,突又长叹道:“好剑!好剑法!”
南宫平缓缓垂下剑尖,道:“剑若不好,也是一样!”
高髻道人冷笑一声,道:“剑若不好,我已捏断你的剑身,击穿你的前胸!”
南官平面色木然,道:“剑若不好,方才我一剑点你胁下面处大穴时,你右掌虽可乘势捏住我的剑身,但你又焉知我没有厉害的后着!”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不妨试上一试!”
南官平面上仍无任何表情,既不动怒,亦不激愤,缓缓道:“我此刻若是与你交手比试,莫说不该用如此好剑,根本就不该以兵刃与你空手过招。”他语声微顿,冷笑一声,又道:“但此刻我只是遵师命,护此棺木,你如再苦苦纠缠,我甚至连暗器都会使出!”
高髻道人冷笑声顿,双眉立皱,眉峰间聚起一阵失望之色,他强抢、软求、激将之计,都已使出,却仍无法打动对面这少年铁石般的心肠!
他无法想出自己该用什么方法来打动这有着钢铁般意志、玉石般坚强的少年,他也自知自己此刻的功力,亦不足占胜对方,一时之间,他只觉一种由失望引起的难言恐惧,已将渐渐将他埋葬。
南宫平目光如炬,亦在明锐地打量着对方,他不但看到这道人宽广的颧骨,如鹰的双睛,他甚至也看出这道人内心的颤抖。
只听高髻道人突地正色道:“你师傅令你拼死护此棺木,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南宫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道:“值得么?”
南宫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目中重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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