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了这么一阵子,我也该休息休息啦。”
他隐隐约约觉得黑暗中那一对犀利的眸子依然目不转睛的盯住自己,遂索性背过身子,上床拉上一条被子躺下,暗暗将体内真气运集全身,准备应付任何突如其来的袭击或变故。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没有什么事故发生,赵子原反而感到意外。
待得他再次仰起头时,黑暗中那对眼睛已经消失了,赵子原一翻身从床上跃下地来。
他轻步走到门边,正待启门出去,这一忽里,他陡然听见一阵沉重的足步声自东面廊上传至!
渐渐那足步声来得近了,间而夹杂着低沉的人语声:
“我说二哥,咱们就这样东来西往在堡内巡逻了老半夜,却连鬼影也役见到一个,难道咱们还要继续摸一整夜?”
另一道沙哑的声音道:
“那就是呷,嘿嘿,堡主业已放明了话头,你耳风没刮着么?”
那低沉的声音道:
“到底堡主说什么来着?”
那沙哑的声音道:
“我是听银衣队何三爷转达的,要咱们近几天内多卖力戒防,万一出了庇漏那就是……”
语声顿了一顿,倏然压低嗓子道:
“黑牢里百般酷刑你们是见过啦,若是堡内有了事故,那么你我都得遍尝各种刑具的滋味,然后就是一个死字,老三,你还打算休歇么?”
那“老三”颤声道:“二哥,此话……此话当真?”那“二哥”道:
“咱家几时打过诳语?”
另一道粗哑的嗓子插嘴进来:“二哥井没有唬人,你没瞧见银衣队的杜克明被堡主收进黑牢了么?”
那“二哥”轻咳一声,道:
“老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杜克明其实是得罪了甄姑娘,被谕令收押的,据说是为了甄姑娘一名年轻的客人……”
语声渐亮,那一伙人显然来得近了,赵子原连忙又缩身回来,附耳在门板上聆听。
“说到客人,堡主今夜不是也有客来访么?眼下正在宣武楼接待那两位来客……”
“老三”道:
“可是傍晚人堡的两人?我瞧见了,其中一个老的行动好生古怪,一直就坐在一只轮椅上,由另一名中年人把他推着走动,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儿……”
房内窃听的赵子原心念一动,一不留神头顶碰着门框,弄出了一点声音,那“老三”蓦地停住语声,喝问道:
“是谁?”
赵子原自忖行藏已露,暗骂自己过于大意,正自寻思对策间,陡闻门外一道冰冷的声音亮起:
“倒下……”
接着便是惊呼声,低叱声与“砰、砰”响声交杂一片,须臾又归于静寂,赵子原忍不住启门出去欲瞧个究竟,只见房门直挺挺躺着四名劲装汉子,他电目一瞥,一道黑影自廊道拐角处一闪而没!
赵子原哈腰下去,见四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廊上,俱被点了哑穴,不觉吃惊不已,心道:
“能在倏忽之间同时点上四人的穴道,那下手者的身手够得上‘干净利落’四个字了,不知他们何以要下此煞手?难道古堡今晚果然有夜行人光临?……”
他盘算一忽,将四个不能动弹之人拖到墙角暗处,四下张望无人,遂俏悄沿着廊道前行,转了几个弯,迎面便是一高楼挡住去路。
赵子原半伏着身子走到楼侧,头上高楼题着“宣武楼”三个大字,他稍事踌躇,自楼前石栏飞跃过去。
倏然,他停下身来,缘因他听到楼内隐约传出了人语交谈声音,那声浪虽是低沉,但却十分铿锵有力。
正自趑趄不前间,陡地一条黑影从西面围墙上掠起,在空中一大盘旋,轻飘飘落下地来,连一丁点声息都没有发出,轻身功夫端的是骇人之极,赵子原心中猛可震了一大震!
他隐身在石柱后面,只见那人身着黑衫黑袂,完全是一副夜行人行头,面上皱纹密布,两眉之间有一条弯长的刀疤,意态显得异常苍老,赵子原人眼便即认得,赫然是那几个时辰前与苏继飞行在一路的奚奉先!
奚奉先仰首望望高楼,喃喃低语道:
“宣武楼?……宣武楼……就是这里了……”
他伸手拍拍脑袋,又道:
“奚奉先啊奚奉先,你到底老迈了,离开太昭堡二十个年头了,竟然连楼阁的地位都忘了么?……”
赵子原脑际思潮汹涌,下了决心自石柱后面,现身出来,朝奚奉先招了招手,压低嗓门“嘘”了一声。
奚奉先乍见石后有人亦是惊疑满面,低声道:
“什么人?”
赵子原情知楼内有人,甚且可能就是古堡堡主,是以决定引开对方,一晃身掠到天井石亭后面。
那奚奉先如飞赶将上来,沉喝道:
“阁下再不出声,老夫可要得罪了广
赵子原别过身子,面对奚奉先道:
“奚老伯,咱们今夜在堡外林中才见过一面……”
奚奉先定睛瞧清了赵子原面庞,神色稍雾,道:
“是你!……老夫记起来了,是时你与那姓武的女魔头并辔而骑,事后苏继飞苏兄曾提及你的身份,听说你是阳武白雪斋的传人?”
赵子原道:
“小可赵子原,敢问苏前辈怎未与老丈同来?”
奚奉先支吾道:
“苏老儿有事上京浅去了,且说你又如何来到此堡?”赵子原心想我正要问出这一句呢,想不到反教对方先盘问起自己来了,当下但然道:
“在下正作客于此。”
奚奉先心中道:
“作客?你那鬼鬼祟祟的行踪哪还像个作客的样子!”
但他并没有说出来,仅仅“嗯”了一声。
赵子原也正想着心底一句话是否应该出口?终于他道:
“奚前辈,我知晓你从前……从前是本堡的总管……”
奚奉先身躯如触电般颤一大颤,厉声低道:
“你……你怎生得知?”
他额上刀疤又隐隐泛红,猛一吸气,内力尽集双臂,准备对方一个答得不对便立下杀手。
赵子原见奚奉先脸上青气盎然,虽则早预到他会有如此反应,仍不免暗暗心惊,缓缓道:
“前辈先不要追究这些,二十年前太昭堡主人赵飞星尚未遇害前,奚前辈位居本堡总管,而今古堡业已易主,前辈旧地重游……”
语犹未完,奚奉先打断道:
“小伙子你年纪轻轻,怎会知道这许多?”
赵子原心忖目下自己的身份犹须保持秘密,匆忙中出口搪塞道:
“小可出道时,家师尝对我叙述武林掌故……”
奚奉先一怔,道:
“呵,令师昔年乃赵堡主之交,老夫一时糊涂,未曾想到此点
语声方落,猛地伸手一拿,掌影晃动问,奇速无伦地抓向赵子原手肘胁腰五个大穴!
赵子原惊呼道:
“你……你……”
变生仓促,急切里赵子原足步一错,身形模糊一闪,自对方掌隙中倒退出五步之外。
奚奉先一手抓空,如影附形般箭步欺前,左掌紧溯而起朝斜刺里一抹,毫不停滞往赵子原腕脉拂去。
赵子原蹬步再退,手翻似电,但是时上一紧,仍被对方五指扣住。
他错愕道:
“前辈何尔以武相加?”
奚奉先只若未闻,侧首寻思了半晌,忽然五指一松,将手缩了回去。
他沉吟道:
“‘斗转参横’?!小哥儿你方才所施的可是‘斗转参横’身法?”
赵子原道:“不错。”奚奉先道:
“那么你确是白雪斋孟老儿的传人,老夫多虑了。”
赵子原心中有气,道:
“敢情前辈信不过小可。”
奚奉先道:
“小哥儿莫要恼怒,实是事关至巨,老夫不得不格外谨慎,处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老夫所以能活到今日兔于横死之故。”
赵子原稍感释然,道:
“前辈何故潜回本堡?”
奚奉先欲言又止道:
“这个……这个……”
赵子原瞧奚奉先面有难色,顿时了然对方仍不能充分信赖自己,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古怪的冲动,脱口道:“前辈,你可知我是赵飞星的……”
话方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心中暗暗懊悔自己的鲁莽。
奚奉先漫不在意道:
“老夫欲到宣武楼那边去探一探,小哥儿你可是与老夫同道?”
赵子原点了点头,奚奉先更不多言,他运起轻功,足不履地掠至“宣武楼”之前,一跃而上屋檐。
赵子原亦继后跟上,两人反展身子倒挂檐角,屏息自窗口望人,人眼处见一个身着红衫之人背窗坐在一只轮椅上,在跳跃的昏黄色光线映照下,那有如血花般的深红颜色隐隐透出一种阴寒险恶的意味!
那红衣人身畔立着一名仆人装束的中年汉子,他的前面便是一张方案,对角坐着一个身着玄色缎袍、神情冰冷的老者!
玄缎老者正是曾现身于麦十字枪府第,自称职业剑手之人,赵子原尝见过他一面,是以并不陌生。只闻玄缎老人开口道:
“这么说,你我这笔买卖是做不成了。”
那坐在轮椅上的红衣人摆首,一道涩哑的声音亮起:
“阁下爽约在先,可怪不得鄙上……”
玄缎老人冷冷道:
“此中经过,老夫解释得还不够清楚么?”
那红衣人道:
“清楚是够清楚了,就只怕鄙上听不进去。”
玄缎老人道:
“那是你们的事。”
红衣人缓缓道:
“甄堡主此言差矣,须知鄙上既然出了五千封银子委托阁下代为除去麦斫,鄙上算不算是阁下的雇主?”玄缎老人哼了一声,道:“这个自然。”
红衣人道:
“所以说鄙上既然坚持在今夜之前击毙麦十字枪,就毋庸……”
玄缎老人打断道:
“老夫何尝不作如此打算?只因那‘司马道元’委实出现得太已突然,迫得老夫不得不临时改变原计划……”
红衣人吸一口气,道:
“就我所知,司马道无一门早于二十年前悉数死在翠湖画舫上,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玄缎老人道:“老夫所得到的消息却恰恰相反!”红衣人愕道:
“怎地?”
玄缎老人道:
“司马道元一门本足足有一十八口,凶杀案后次日官家清理画肪,却只剩得十六具尸体!”
红衣人错愕更甚,道:
“少了两具?!少了哪两具?”
玄缎老人慢条斯理道:
“其一乃司马道元本人,另一个是犹在襁褓中的婴儿。”
红衣人身躯震一大震,蓦地爆起长笑,道:
“天下有谁能在谢金印恐怖的扶风剑下得获幸免?嘿嘿,堡主此言无稽之极……”
玄缎老人肃声道:
“你我心里明白,老夫并没有危言耸听。”
红衣人沉道:
“我可不信世上有借尸还魂之人。”
玄缎老人默默无语,红衣人续道:
“再说,司马道元生前名气虽大,武功却高不到哪里去,纵令他死而复生现身于麦府中,以甄堡主一身功力,似可轻易打发。”
玄缎老人冷笑道:
“阁下哪里晓得个中原委,近数日来,老夫一总与‘司马道元’打过两次照面,第二次在少室山峰,老夫亲眼目睹他与少林达摩院首座觉海大师因故动起手来……”
他语声一顿,复道:
“觉海大师乃是少林寺百年来仅见的掌力奇才,他十八岁时也就是初人少林的第二年,就能将逾精钢的鼎钟一掌震成碎粉,如今他年纪已过半百,加上这几年修为,那一双肉掌较之开山巨斧不逞多让,但是……但是……”
红衣人道:“结果如何?”玄缎老人道:
“结果觉海大师在百招之上,竟被‘司马道元’一掌震得退了三步!”
红衣人惊道:“有这等事?”玄缎老人道:“老夫岂会捏造事实不成?”
红衣人道:
“如此说来,难怪甄堡主对‘司马道元’有所忌惮了?”
玄缎老人道:
“其实也不尽然,老夫只是在未查明那‘司马道元’真正身份之前,不愿贸然行事,至于麦十字枪一命,反正迟早要自老夫之手而绝,又何必急于今朝?”
立在红衣人身旁,一直不曾出声的中年仆人忽然附耳向红衣人说了几句活,后者连连点头。
但听红衣人道:
“此事容俟老夫明日回去向鄙上报告后再作答复,五千封银子不妨暂存贵堡……”
玄缎老人道:“贵上怎么不亲自前来?”红衣人支吾道:
“咱们不是言明不要提到有关咱家主人的一切么?甄堡主莫非忘了?”
玄缎老人干笑一声,红衣人复道:
“还有老夫这位仆人方才提出了一道问题……”
玄衣老人道:
“但说不妨。”
红衣人沉声道:
“他对甄堡主面具之后的庐山直面目发生了兴趣,故请老夫代问堡主,可否移开面具让他一瞧?”
玄缎老人眼色一阴,旋即纵声笑道:
“从来见过老夫面庞之人都已经作古了,令仆正值壮年,来日方长,若遽别人世岂不令人惋惜?”
红衣人与那中年仆人哪会听不出他语中含意,当下只有嘿嘿干笑数声,不再出言逼他揭开面具。那中年仆人道:
“堡主言重了。”
窗外窥听的赵子原闻言,内心若有所悟,忖道:
“那玄缎老人原来是带着人皮面具,怪不得我总觉他脸色阴森惨白不带丝毫表情?……”
这会子,那坐在轮椅上的红衣人徐徐转过头来,赵子原因身在墙角之故,只能望见半个侧面。
但见那红衣人肌肤又瘦又瘪,面色甚是枯黄,唇下蓄着一络稀疏白髯,整个面庞除开那对亮如寒匕的眼睛之外,倒无甚出奇之处。
红衣人道:
“堡主若无他事,老夫要告辞休憩去了。”
说着一挥手,中年仆人推动轮椅,红衣人就坐在椅上由他推着行走,身子始终未尝移动。
陡闻“吱”地一响亮起,楼门为人打了开来,三个披发左在的异服汉子闪身进来,在玄缎老人面前驻足,却是一言不发。
那三人立在案边,齐然转了个身,正好背向窗外的赵子原。
玄缎老人喃喃说了几句,声音十分低沉含糊,赵子原连一字也未尝听清,不禁暗暗纳闷。
烛光正照在玄缎老人惨白的脸上,令人油然而生阴寒之感,那三名异服汉子唔唔应着,并未答话。
突然玄缎老人怒哼一声,伸手一拍方案,“砰”一大响,桌角顿时裂下一块,高声道:“老夫自有主见……”声音愈说愈低,最后又成了一片模糊。
窗外的赵子原睹状疑云顿起,忖道:
“这三人衣着如斯怪异,形貌亦与常人有别,莫不是来自大漠?难道玄缎老人……”
忖犹未罢,那右首一名异服汉子倏地踏前一步,举起单臂不住比手作势,玄缎老人连点了几下头。正欲出楼的红衣人,回转轮椅,低声也说了几句。
三名异服汉子哼哼哈哈,依旧不停地作着手势,接着他们仰首朝四下张望了一番,伸手将案上的烛火捻熄了。
楼阁内外成了一片漆黑,然后“蹬、蹬”足步声起,自楼门西渐,脚音愈去愈远,终至青不可闻。黑暗中传出玄缎老人冷冷的语声:“行啦……”
烛火重又燃起,如豆的火光微微摇曳,照在楼阁上,这时只剩得玄缎老人孤零零一人立在案前,那红衣人。中年仆人及三名异服汉子已不知去向!
楼外的赵子原瞧了许久不得要领,只觉脑子昏昏沉沉,竟有了一丝倦意,转首望望了五尺之外的奚奉先,见他依旧保持原来姿势,一心窥望楼内物事。
红衣人陡地爆出一声阴笑,厉声道:
“藏身的朋友,你还没有听够么?”
那奚奉先反应何等迅速,立时缩首回来,百忙中回目一瞧赵子原藏身之处,令他吃惊的是横梁上已然空空如也,无声无息的赵子原忽然不在原地了!
奚奉先低呼道:
“小哥儿……”
没有人应声,只有他急切的低呼在瓦梁上激起一片“嗡、嗡”回响。
就在他略一迟疑的当儿,楼中的玄缎老人已自发起一掌,一股掌风破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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