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诧异地看着她,她解释道:“你也许觉得奇怪,我们明明不熟,我为什么会对你说这些?一来,我不忍心看你难过。你才刚进宫,可能对宫里还存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现在遇到的这个根本不算什么,以后会经常遇到的。就像皇后还不是一样?宫里哪时候没有大着肚子的女人?二来,我也是存着一点私心,想把我的侄女左颖托付给你。”
“托付给我?”这未免太瞧得起我了吧,我也是刚进宫的,在宫里连东南西北都还没有闹清楚呢。
她说:“我哥哥当初要把左颖送进宫的时候,我是坚决反对的。但他还是背着我把名字报了上来。皇上一看是我们左家的女儿,立刻就用朱笔圈上了。在他看来,每一代君主都应该纳几个才女,这样才称得上爱才如命、求贤若渴的明君。”
“可问题是,我自己的未来都无法把握了,怎么承担得起您这么重的托付呢?”
“你能的!”她投给我一个鼓励的目光:“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一个不凡的女孩,将来这整座皇宫都是你的。”
“为什么?”
“因为你有一双烈焰般的眼睛。”
我有吗?
她看四下无人,居然向我行了一个大礼说:“太子妃殿下,我把左颖托付您了。您放心,她不是大美女,没有跟您争宠的能力。我只是希望她在宫里的日子不要过得太凄惨。太子跟他的父皇不同,他父皇起码还会封我做个贵嫔,太子很可能连这个都做不到。我怕我可怜的侄女到死都只是个没有正式品级的良人。”
既然她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好拒绝,就姑且答应了她。
她向我郑重道谢,又说:“我的侄女儿虽然不算很漂亮,聪明倒还聪明,太子妃殿下如果不嫌弃,就拿她当个丫头使吧。在这宫里,孤军奋战是很困难的,到处都是陷阱,防不胜防。多一个帮手,多一个耳目,总是好的。”
我也郑重地向她道谢,这对于我们来说绝对是一件双赢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这时,太子从里面跑出来,一脸委屈地抱住我说:“南风,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害我在里面到处找,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左贵嫔朝我伸出了一个大拇指,绕过我们走了进去。
10. 远山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问:“太医走了没有?你的孩子没事吧?”
“我的孩子?”他居然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咯噔。
这几天相处下来,因为他一直表现得很好,除了偶尔的脱线表演外,几乎与正常人无异了。我对他的想法就乐观起来,以为他只是比一般人幼稚一点,更像一个四、五的孩子而不是大人。
可是,即使是四、五岁的孩子,也有“孩子”的概念吧。记得我几岁的时候,就曾把布偶当成自己的孩子,给她穿衣服,哄她睡觉。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对这个布偶孩子,还真的挺疼爱的,每天抱在手里摇啊摇,唱着“宝宝要睡觉”。
难道太子连这点人之常情都没有?那不就真的是个傻子了吗?
后来他的表现,更证明了我的担心。
吃过午饭后,皇后把我拉到一边,带点歉意地说:“今天就让衷儿先陪谢才人回去吧。我也知道她纯粹是在乱扯由头,但她现在是孕妇,又正处在怀孕最容易出问题的时候,我们也只好暂时都由着她。你放心,我心里自然是最疼你的,你才是我儿子的正室,皇太子妃。等谢玖过了这一两个月,肚子的孩子没问题了,我也不会管她这些事了。”
皇后都亲自出面帮怀着“真龙天子”的谢才人说项了,难道我还能拒绝?
真是母以子贵啊,一个小小的才人,只因为怀了孩子,就可以公开跟皇太子妃抢丈夫,而且婆婆还帮着抢。
我什么也没说,简单了点了点头,就落寞地告辞,转身离去。
谁知以前粘谢玖粘得寸步不离的太子,居然追着我跑了出来,一边嗔着我怎么不等他,一边兴奋地大步前行,嘴里还直催着:“快点,快点,我们快点回去啦。”
谢玖愕然地站在清辉殿的大门口,似乎根本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
怎么一夜之间,我和她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就完全调了个儿?
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毕竟皇后特地跟我交代过。我又把太子拉回清辉殿,直接交到谢玖手里说:“你牵好他,别又让他跟着我跑了。”
这该对得起皇后的交代了吧?
太子做得比我想象的更绝,他居然一把甩开谢玖的手,一溜小跑跑掉了。跑去了老远,估计别人追不到他了,才站住喊我:“南风,南风,你快点啦,我们快回去啦。”
谢玖顿时变成了一尊会流泪的木雕。
皇后也没辄了,只能安慰她说:“太子还小,玩性大,你别跟他计较。你现在是孕妇,不要轻易动气,尤其不要动不动就哭,伤了元气可不是好玩的。”
又对我说:“你也回去吧,趁机多劝劝太子,都要当爹的人了,别总是一副孩子脾气。”
我再次告退。走的时候看了谢玖一眼,她也正在看我。
我们两个人这样的身份,眼里自然谁都没有善意。
我苦笑。
我从娘胎里一出来,老天爷就已经给我安排好了一个骨肉仇人:我的亲姐姐贾荃。
我嫁进宫里来,又给自己树立起了层出不穷的仇人。
而我嫁的丈夫,却是个连骨肉亲情都不懂的人。
太子可不管我情绪低不低落,他依然兴高采烈地缠着我陪他玩这玩那。反正我从娘家带回宫的东西多,以后还会源源不断地补充,他永远都会有新玩意玩。
玩累了,他拉着我上床,又是一番激情,又是亲得我一脸口水。
然后,他躺在我怀里满足地睡去。
临睡之前,他亲着我说:“南风,我好喜欢你哦。”
如果换了一个人,我还可以把这句话当作爱的表达,可是,对他而言,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
他曾经和谢玖那么好,粘她粘得一塌糊涂。可一旦找到了一个更好的玩伴,立即就毫不犹豫地移情别恋。
说错了,无所谓情,也无所谓恋。他只在乎谁能陪他玩,谁能让他最开心。
以前,他由一堆太监宫女陪着。那些人都是奴才,除了唯唯诺诺地侍候他,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不能再给他任何精神和情感上的安慰。
那时候,他大概是世界上最寂寞的孩子。身份尊贵,但智力低下,除了他的父皇母后,其他的人,都会以一种什么样的眼光看他呢?
是探究?是嘲弄?还是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态?
就是专门服侍他的太监宫女们,也同样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态。他有两个传遍天下的笑话都是从宫里,从他的贴身近侍中传出去的。他之所以有痴傻之名,主要也是拜这两个笑话所赐。
第一个笑话是:太子有一年夏天带着随从去华林园游玩,当他们走到一个池塘边时,听见里面传出了呱呱呱的青蛙叫声。太子突然问了身边的太监一个很奇妙的问题:“这些咕呱乱叫的东西,是为官还是为私的?”那个太监也答得妙:“在官家池塘里叫,就是为官家的;在私家池塘里叫的,就是为私人的。”
第二个笑话是:有一年闹灾荒,很多地方颗粒无收,饿死了很多人。当下面的官员把情况报告给皇帝时,皇帝很着急。太子却在一旁纳闷地问:“没有饭吃,为甚么不吃肉粥呢?”意思是:好吃的东西多的是啊,那些老百姓们也真是奇怪,为什么非要吃饭不可呢?
这两个笑话的真实与否已无可考,我替太子悲哀的是:他身边的人怎么这么不尊重他也不爱惜他?好像他不是他们的主子,而是他们围着看笑话的对象。一旦太子说了一句什么好笑的话,立刻就当成大丑闻到处传扬。
太子自己大概也感受到了周围的敌意,所以他特别敏感,他怕生,他不允许陌生人接近。
就在这种情况下,谢玖来了,对他释放善意和爱意,陪他玩,陪他睡,陪他做世界上最亲密的事。谢玖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时无人能及。
现在,我又替代了谢玖。
他不是爱我们,他只是需要。
他不懂爱。
因为被太子紧紧环抱着,我只能伸出一只手,在枕后慢慢地摸索。
横在枕头后面的,是齐王的字画。
在这样的夜里,怀里抱着一个刚刚欢爱过的男人,手里摸着齐王的字画,连我自己都觉得场景有些滑稽。
我的人生,正慢慢变得面目全非。
虽然心底的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比如,我对齐王的爱。
我的手慢慢地抚过轻柔绵软的锦套,想象这是他的肌肤。我闭上眼睛,想象我正抱着的这个人就是他。
身已异,而心如昨。我的爱,是静静燃烧的火焰,在自焚中感受着无望的灼热。
到底是怎样的缘起,怎样的因果,怎样的业与怨,让我和他的今生擦肩而过、不得为连理?
拼尽余生,燃尽残躯,是否能换来他的含情一笑?
一定能的!我在黑暗中这样鼓励自己。如果没有这个信念,那我在这阴森诡谲的皇宫里煎熬打拼是为了什么?
我从不缺少荣华富贵,我生来就拥有一切,我并不希求这宫里的什么。
只除了他。
只有他的笑容,他的温柔,才是我此生、此心之所系。
只有这样地给自己打着气,我才能安然睡去。
也才能,一如既往的给太子当保姆,侍候他起床、穿衣、梳洗、吃饭。
因为是新婚,皇上特别恩准他可以一个月不进书房读书。
于是我们每天稍微去他母后那里打个照面就回来,然后就一头钻进卧房里疯玩。
即使在皇后那边坐着的时候,他也是坐立不安,不停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他心里惦记着的是他的蛐蛐,他的玩具。
现在,任何地方都不如我们的寝宫对他的吸引力大。
再过几天,只怕不仅问他的孩子他会毫无感觉,问他谢玖是谁,他都照样会一脸茫然。
现在占据他整个心灵的,是蛐蛐,玩具,和我。
太子和太子妃整个新婚期间每天都关在房里的新闻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那几位良人私底下怎样失落不得而知,但基本的礼数她们还是努力维持着,每天都会笑容满面地来给我这个正室请安。
当然,太子每次也都在座。
因为有左贵嫔的嘱托,我对左颖特别热情一些,总是拉着她坐在我身边。
这下太子不乐意了。在他心里,我是他一个人的,只能跟他挨着。别人挨着我坐就有跟他抢夺我的嫌疑。
因为太子明显吃醋的举动,三个良人以及陪侍的太监宫女们都笑了。不过另外那两个良人的笑很勉强,只有左颖笑得又大方又坦然,让我对她更增添了几分好感。心想到底是书香门第,风度仪态就是和别人不同。
因为这个原因,我有时候会在打发走她们后,又派人悄悄地把左颖请回来吃饭。
每次只要左颖在,太子就会不高兴。有一次,好像是我给左颖夹了一筷子菜,他气得连饭都不要我喂了,赌气要自己吃。
其间,他夹一只虾子总夹不起来,正好那虾子摆在左颖跟前,左颖就帮忙代劳了一下。
让左颖尴尬不已的是,这只虾子好没有夹到太子碗里,就已经被他一筷子打飞了出去,嘴里还嚷着:“不要你的东西,丑八怪。”
左颖再大度,也依然难掩羞愤之色。
我忙对左颖说:“妹妹别在意,我刚嫁给他的时候她也说我‘好丑’的。”
见左颖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我笑着说:“太子只是认生,对生人他总是没有好印象的。妹妹以后来的次数多了,跟太子混熟了,就不会这样了。”
左颖一脸惊喜地问:“我以后可以常来吗?”
“嗯”,我点头,没有告诉她左贵嫔的托付,只是说,“我很敬重你姑母,我读过很多她和你父亲的文章,我也很喜欢你们左家的人。”
“可是,我并不怎么会写文章。”左颖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
“我也不会呀,我喜欢的是你们家的书香味,我喜欢的是从书香门第里走出来的人身上那种敦厚典雅的风华。”我补充了一句说,“就像你这样的。”
“太子妃。”左颖居然轻轻地抽泣起来,“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赞过我呢,自从进宫之后,我每天看着宫里来来去去的那些美人,一个人都天姿国色,我夹在里面就像凤凰群里落翅鸡,我的情绪每天都好低落。”
她擦干眼泪说:“现在听了太子妃的这番话,我心里好受多了。以后,只要太子妃看得起我,我没有什么不能为太子妃做的。”
就这样,左颖开始经常出入我和太子的寝宫。太子慢慢也不排斥她了,偶尔也和她说说话。
有一天晚上,我和太子正关在屋里斗蛐蛐的时候,左颖来了。
我赶紧收起蛐蛐,和太子慌慌张张地接待了她。
她看我们神情古怪,可能也觉得自己来的时间不对,坐了一下就走了。
当时,小翠还进来问了我一句:“她到底来干什么的啊?”
第二天,答案就揭晓了。
我和太子正在用膳呢,一群太监突然涌入,跑进我们卧室里一阵乱搜。
所有的东西都搜出来了。
第二天,旨意下来,我被连人带铺盖卷儿一起从东厢的太子寝宫“发配”到了西厢。
而左颖,则以劝善之功,被皇上派到太子的卧室继续“劝善”。
所谓的“劝善之功”,是指左颖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呈现给皇上,论证古往今来的明君如何励精图治,昏君如何玩物丧志,进而得出结论说,太子应该勤于读书和关心国事,而不是整天沉湎于无聊的游戏。
据说看到那琳琅满目的玩具时,皇上连我父亲都训斥了一顿,尤其是对我母亲大为光火。指责她家教不严,让我不仅不知导太子入正途,反而引诱他荒于嬉戏,贻误正事。
我被罚在西厢面壁思过一个月,其间不许跟太子见面。
11. 意外之喜
既然是奉旨面壁思过,我就好好地面面壁,冷静地思考一下我到底有什么“过”。
一通面壁下来,我简直冷汗津津了。
不知道最近是不是因为常跟太子在一起,所以我也变得脑子不大灵光了?
单就今天的这件事而言,我至少犯了三个错误,而且都是很低级的错误。
其一:以为只有艳丽的花才有毒,平凡普通的是无害的。
其二:以为书香门第出来的人比较正直善良,不会在别人背后捣鬼。
其三:以为在宫里也可以有朋友、有心腹,只要我真心笼络,就会得到别人的死忠。
这种不动脑子的低级错误,我居然也会犯!真是给我的父母丢脸丢到家了。
我家明明有两大传家法宝:一曰无耻,一曰凶悍。我从小在两大法宝的熏陶下长大,不能得其二,起码要得其一;不能得其神韵,起码也要得其皮毛。
我居然一得也不得,真是枉为贾氏子孙啊。对不起,爹;对不起,娘。
竟然想凭着一点点小聪明,一点点伪装的善良来征服整座宫廷。真是白痴啊。
对不起,爹;对不起,娘。
我对着家的方向羞惭地磕了几个响头。
小翠不解地问我:“你干什么?”
“哦,我为今天的事向爹娘道歉,因为我的缘故,害他们受到了连累。”为我而让爹娘挨皇上骂,我真是不孝啊。
连小翠都觉得我最近明显变笨了,她说:“小姐,那个左良人我一看就很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