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吴末帝孙皓就是在此结束生命的。还有许多不肯降晋的蜀国和吴国的旧臣,也都关押在此,度过了他们的余生。
如今,在晋一统天下数年后,这里又变成了放逐遭贬谪的后妃们的地方。
我到达这里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一个久违了好几年的故人——谢玖。
谢玖见到我出现,一开始显然愣住了。半晌回过神来后,她纵声大笑道:“哈哈,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尊贵的太子妃驾临。敢问太子妃殿下,您到此有何贵干?是来视察巡游的吗?”
领我来的曾公公站在院子里大喊:“皮嬷嬷,皮嬷嬷,快出来接人啊。”
一个高大黑胖的女人打着呵欠,一脸不耐烦地走出来说:“喊什么喊,喊冤啦,老娘的午觉都被你吵醒了。”
曾公公说:“还睡什么觉啊,咱家这回可是给你送来了一个希罕货。”
黑胖女人把我上下打量了几眼,不屑地说:“就她?还希罕货呢,比玖儿都差远了。我还是喜欢我的小九九。”说毕,伸手捏了一把谢玖的小脸。
再看谢玖,居然脸儿红红的,对那黑胖女人的调戏不仅不反感,似乎还相当受用。
我呆住了:天哪,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曾公公笑得无比猥亵地说:“小脸儿是不如她标致,可人家身份比她高贵啊。”
黑胖女人立刻以更猥亵的目光扫视着我说:“那她是?”
曾公公嘿嘿一笑道:“贾太尉的爱女,当朝太子妃,大名鼎鼎的贾南风!不过呢”,他装模作样地叹息道:“她现在已经不是太子妃了,皇上今早下旨把她废了。现在,她是你的了!”
黑胖女人顿时笑出了一口泛黄的大板牙,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原来你就是贾南风啊,来来来,让我好好看看。嗯,也还不错,这小脸儿虽然没有小九九美,但胜在出身好,有一股尊贵的气质。哈哈,我喜欢!”
又冲着曾公公一抱拳说:“多谢你哦,把她送到我这里来了。这下,甲院的那个死老太婆要流干口水啦,哈哈哈哈。”
看着她满口又黄又烂的大板牙,听见她老母鸡一样刺耳的笑声,我浑身顿时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天那,我到底被送到什么样的人间地狱了?
黑胖女人亲手接过我的行李,把我带到后面的一间屋子里,然后一把将我推倒在床上,压在我身上说:“刚才曾公公的话你听到没有?你现在已经不是太子妃了。你到了我这里,就是我的人了,以后就要听我的话。我可是把丑话先说在前头,到了我这里,你要是还跟我摆什么太子妃的架子,不听我的话,你就好好看看那墙上吧。”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右边靠窗的墙上,挂着一条油光发亮的鞭子,在阳光照射下,鞭身闪烁着隐隐的暗红。
黑胖女人呲着大板牙狞笑着问:“看到了吗?那条鞭子。”
我没有吭声。
啪啪啪啪,左右开弓就是几个耳光,把我整个人打懵了,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觉得眼前白晃晃的一片,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那刺耳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这条鞭子就是专门用来教训你们这些从宫里来的‘贵人’的。来的时候个个都是‘贵人’,在这房里住上三个月,经过我的手和那条鞭子一调教,个个都变成‘贱人’了。哈哈,我就是喜欢小贱人。”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大姐,甲院的刘嬷嬷来了。”
“她这会儿来干什么?”低头看了我一眼,才露出了恍然的神情说:“不会是听说这个雏儿到我这里来了,特意赶来看的吧?这消息传得可真快呀。不过呢,金墉城本来也就只有巴掌大的地方。”
她说着说着就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还叮嘱道:“玖儿,你就留在这里帮我看着她,别让她跑出去了。”
皮嬷嬷走了,谢玖走到床前。我以为她要趁机羞辱我,因为她刚刚进来的时候,皮嬷嬷正好悬在我的身体上方。而我被她打得呆呆的,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举动。
谢玖站在床前,恶狠狠地看着我说:“不许你缠着大姐,她是我的!”
什么?
“你已经抢走了太子,难道你还想抢走我的大姐吗?”
我彻底被她弄糊涂了,“拜托你说清楚一点好吗?你的意思是,我会跟你抢刚刚那个黑胖女人?”
“不许你说她黑胖女人!她是我最喜欢的大姐。”她在床沿坐了下来,眼睛看着那根鞭子说:“刚刚来的时候,我也和你现在一样,看见那条鞭子就怕。每天都在恐惧、恶心中度日如年,曾经数度寻死。但到后来才发现,大姐表面上凶,其实骨子里挺温柔的,只要你乖乖听她的话,她就会很疼你。”
我浑身汗毛直竖,这谢玖,在金墉城关了几年,脑子没关出毛病吧?听她说话的那口气,那表情,像这黑胖女人是她的情人一样。
我不解地问:“我进来这么久了,还没听你问起你的儿子呢,你就不想念他吗?”
她低下头,良久才说:“我不敢想念他,如果我纵容自己想念他,我会疯掉的。我只好努力忘了他,假装我没有儿子。反正他现在大概也忘了我这个母亲了。”
“他不会的,就算他现在忘了,将来也会知道。他会来接你出去的。”
在这个可怕的地方,我现在唯一可以指望的,就只有她了。她跟那个黑胖女人的关系那么亲密,如果她肯帮我绊住那个女人,也许我可以——至少暂时——摆脱她的魔掌。
而我有把握,太子很快会来救我出去的。皇上已经病入膏肓,现在不过在熬日子而已。等到太子登基,这天下,就是我和他的天下,那时候,还有谁敢招惹我。
果然,她马上充满期待地问:“你会让他来接我吗?”
“会。”到时候,就算接她出去也没什么了。等她儿子长大,她已经是半老徐娘,出去了,也不过在宫里安度晚年而已。
“你不是这么好心的人,说吧,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很简单,拖住那个黑胖女人,别让她碰我就行了。”
“那你发誓,你以后一定会让我儿子接我出去。”
“我发誓。”
其实,我的誓言根本不需要履行的。因为,就在这天晚上,宫里派来了一辆车子把我接走了。
皇上殡天了。
55. 新皇登基
回到明霞殿时,已经是掌灯时分。
我匆匆换上孝服,去皇上的停灵殿。
太子却并没有守在灵前,他正和一帮大臣在隔壁的屋子里紧急地商量着什么。
我知道,这是个非常敏感的时刻,很多重大变故就是在这种新旧交替的时候发生的。
不过,这次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吧。这几年,太子并没有出现什么强有力的竞争者,由他继承大统,应该是没有争议的。
这天晚上,停灵殿没有人睡觉,整座皇宫可能也没几个人睡觉。皇上殡天这样的大事,伤心就被说了,单是那份闹腾,也让人没法入睡。
第二天一大清早,太子就被大臣们簇拥着登上了金銮殿,坐上了皇帝的宝座。
在山呼万岁声中,他正式成了大晋的第二代君主。
我却并未被封为皇后。
我的身份变得尴尬起来。人人都改口称呼我娘娘,我却没有正式的封号。不是妃嫔,不是皇后。当然,也不再是太子妃。
我跟小翠开玩笑说:“我嫁给太子这么多年之后,突然变成了没名份的人,我现在算是太子的什么呢?”
说完,我才发现自己还是没有改过口来,现在应该称太子为皇上了。
小翠那没良心的,不仅不安慰我这颗受到了伤害的弱小心灵,居然还伏在我耳边说了两个字:“姘头。”
气得我七窍生烟!柳眉倒竖地说:“你要不怕死就再说一遍!”
这时,远远地看见太子,哦,不,是皇上,从殿外走了进来,小翠说:“奴婢怕死,以后决不再说那两个字了。奴婢现在禀告娘娘,您的……”,她又伏在我耳边说:“奸夫来了。”
我狠命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换上笑脸去迎接我的皇上。
从金墉城回来到现在已经七天过去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寝宫见到他。
我现在住的地方叫明光殿,皇上也有了自己单独的寝宫——勤政殿。
我们一起住在明霞殿恩爱两不离的日子,似乎变成了一个渐行渐远的梦。
我的眼中慢慢浮现起了一层泪光。是不是,我以后也要像先皇后一样,日日独守在自己的寝殿里,看皇上走马灯一样地临幸宫里成千上万的女人?
虽然,由于皇上才刚刚登基,先皇的丧事未完,所以暂时还未册立新妃子。不过云萝和另外两位端仪已经随我们一起搬进了皇上的后宫。
至于先皇的那些妃子们,则纷纷从原住的寝宫搬出,住进了特地为她们准备的园子。那个地方的殿宇,被取名为安乐,长乐、长庆,弘训,寿宁……一看就是给颐养天年的老人住的屋子。
可怜那些妃子中,有好多还正是如花绽放的双十年华,却要从此住进深宫中最冷寂的地方。她们的美貌和青春,在皇上薨逝的那一刻都彻底失去了意义。
其中,最不甘最失落的,应该还是已被称为太后的杨芷吧。她的年纪可是比我还小三岁,却已经做了未亡人。
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其实是幸运的,比这后宫所有的女人都幸运。我的夫君正当青春年少,而且最难得的是,迄今为止,我还是他唯一的爱幸。
我决定,不管这后宫与东宫有多么的不同,我也要牢牢地把他拥在怀里,成为我一个人的夫君。
没正式名份就没正式名份,姘头也好,奸夫也罢,总之,我要成为他的唯一。
那些居心叵测的老家伙们,抓住云萝流产的事不放。说我现在还是戴罪之身,能从金墉城回来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还想一举被封为皇后?做梦去吧。
正想到这里呢,太子,哦,是皇上,歉疚地看着我说:“南风,这几天委屈你了。我有大丧在身,不好为这些事情去和那些老臣们争执……”
我忙止住他的话说:“臣妾都明白的。皇上这几天为先皇的丧事,还有朝廷中的一些事,已经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了,臣妾只恨帮不上忙。至于其他的,都是小事,皇上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如果他现在为了要册立我为皇后而去跟那些老家伙们争论,光是那顶“不孝”的大帽子就要把他压垮了。父皇尸骨未寒,做儿子的就心心念念为自己喜欢的女人争名位,这说出去多难听哦。
皇上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说:“已经六天六夜没挨过枕头了,头好晕。”
我忙站起来说:“那赶紧去里屋睡一会儿吧。今天晚上又是头七,要整夜守灵的。”
皇上点了点头,顺从地让我扶进了里屋的床上。
给他更衣,打发他睡下后,我正要关上门退出去,他突然在床里说:“南风,上来陪陪我吧,我困过了头,人很不舒服,睡不着了。”
我为难了。这个时候,如果皇上和我还大白天的关起门来睡大觉,给那些老家伙们知道了,还不知道说成什么呢。
可是,看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我又实在不忍心拒绝。
最后,我特地叫小翠守着寝宫门,山婉则在前殿坐镇,这才陪着皇上一起躺了下来。
他立刻偎进我怀里,在我的轻轻拍抚下,进入了梦乡。
在皇上大丧的那段日子里,父亲一直抱着病体在宫中值宿。每次看到他不胜劳累的疲倦样子,我总是劝他回去歇息,可他总是伤感地说:“我也只有这最后一次为先皇效力的机会了,无论如何,都要撑到丧事圆满结束。到时候,我再好好休息吧。”
谁知一语成谶,这果然是他“最后一次”效力的机会。丧事办完后,他也果然要“好好休息”了。
就在先皇大丧结束,宫中除灵,梓宫运往城外的当天,父亲就一病不起了。
父亲和皇上做了几十年君臣,一直关系良好。父亲一生也从没遭到过什么重大的贬谪,可以说,官运一直亨通。父亲与皇上名为君臣,实为朋友。皇上虽然一直不喜欢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但也一直容忍着,没有真的废掉我。
至于这次的废黜事件,我相信也并非是皇上的本意,而是小杨后和“三杨”一手促成的。搞不好连诏书都是“三杨”拟定的。皇上那个时候早已昏昏沉沉,脑子早就不管用了,还不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杨氏一族在这次的夺权行动中可谓大获全胜。他们利用皇上病危,神智不清的大好时机,让皇上签署了一份遗嘱,任命杨骏为辅国大臣,而且是唯一的辅国大臣。不仅成功地排挤掉了我父亲及一干老臣,就连汝南王司马亮这样在皇上病重期间已经在朝廷中混得风生水起的新贵,也通通靠边站了。
据说皇上最初下的诏书,是让我父亲,杨骏和汝南王司马亮三个人共同辅佐新主的。但中书监华暠、何劭等人拿着诏书刚一走出皇上的寝宫,就被小杨后和杨骏拦住了,要求“借诏书一观”。
华暠、何劭本来不肯答应,可看到宫内宫外早已布满了带刀侍卫,为保住小命,只得交出了诏书。
皇上大概也有所察觉,第二天又问起了这份诏书。华廙战战兢兢地去找杨骏索要,被杨骏找了许多借口拒绝。华廙恐惧不已,也不敢去禀告皇上,只是躲到了宫外。
皇上临终之际,杨骏又派人去华暠家把他押了来,逼他照自己的意思草拟了一份“诏书”,然后,让他去皇上的病榻前读给皇上听。
在这份后来当众宣读的“遗诏”上极端肉麻地写着:“侍中、车骑将军、行太子太保,领前将军杨骏,经德履吉,鉴识明远,毗翼二宫,忠肃茂著,宜正位上台,拟迹阿衡。其以骏为太尉、太子太傅、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领前将军如故。置参军六人、步兵三千人、骑千人,移止前卫将军珧故府。若止宿殿中宜有翼卫,其差左右卫三部司马各二十人、殿中都尉司马十人给骏,令得持兵仗出入。”
念诏毕,小杨后示意华暠、何劭把诏书呈给皇帝。据说皇帝当即艰难地背过身去,面朝床里,一言不发。
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他只能沉默。
当年逼迫魏帝曹奂禅让的霸气,已经在岁月里消迩殆尽。如今的他,在臣子们眼中只是一个即将成为历史的、无用的“先帝”,不仅他说的话没人听了,别人还要强迫他接受很多根本就违背他心意的“旨意”。
一代枭雄临终,也只赢得了一身凄凉。
皇上驾崩后,杨骏立即以辅国大臣的身份住进了太极殿。殿外“以武贲百人自卫”。大概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很不符合身份的僭越,故而害怕被人攻击暗算。
那些日子,通往太极殿的路每天人来人往,所有的政令皆从太极殿出。新皇所住的勤政殿,反而冷冷清清。
皇上梓宫出殡的那天,六宫出辞,百官跪行以送,哀声动地。而杨骏,居然没有下殿!作为人臣,实在是不恭之极。
可惜这时候已经没有人能钳制他了。司马亮被一纸“诏书”勒令即刻回返封国,不得以任何理由滞留京都。我父亲又病得快不行了。皇上的梓宫刚刚出城,他就昏倒在地,从此卧床不起。
因为父亲的病,我每天在皇宫和太尉府娘家之间跑来跑去,忧心忡忡,焦头乱额,也顾不上别的什么了。虽然耳朵里每天都能听到许多关于杨氏,尤其是杨骏如何骄横无礼的事迹。
这些消息都是来探望我父亲的那些臣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