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得再次派人去打听,同时努力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在我的翘首盼望中,探消息的人终于回来了,才刚刚禀告了一句,我就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东安公司马繇领的人现在还在街上走?我没听错吧。
难道他们不是去平叛,而是去逛街闲玩的?
他上午辰时初刻奉命从宫中出发,现在已经快到巳时了。
也就是说,他已经在街上逛了两个时辰了。
而正常情况下,从皇宫大门步行到杨府,也只消一柱香的功夫。
我问那人:“东安公他们是怎么走的?”
能走出这样的速度,也是奇迹了。就是一边走一边数蚂蚁,这会儿也该数到杨府了吧。
那人答:“东安公的队伍一路走走停停,沿途不断地派人打听杨府的消息。”
“打听什么消息?”
“就是杨府到底有多少人马准备迎战啊。”
“打听的结果呢?”
“杨府门前静悄悄的,什么人马都没有。”
“既然这样,那他为什么不快点走?”
“他说越是这样越可怕,搞不好杨骏是在模仿诸葛亮的空城计。”
我已经听得快要吐血了:“就算是吧,那他还怕什么呢?诸葛亮的空城计可是真正的空城。”
“呃,大概是怕杨家假装没人,实际上里面埋伏了弓箭手、刀斧手……”
真是个脓包,千真万确、地地道道的脓包!我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人来办这么大的事啊。
没奈何,我只得对那人说:“你现在马上坐车过去,告诉东安公,他要是还敢继续在街上数蚂蚁、磨洋工,我就有理由相信,他跟杨家其实是一伙的。”
那人点头领命而去。
直到三个时辰后,才又传来消息说,东安公的人马已经进入了杨府。
后来我才知道,也难怪司马繇那么小心那么害怕的,当时的情况的确有点危险。
那时朝中许多大臣都在杨府,这些人都是杨氏一派的,生怕杨家一倒,他们也跟着玩完,故而纷纷建议反制。
杨骏的主薄朱振提议,先起府中家丁火烧皇宫的云龙门,再拥立太子进据万春门。以东宫和禁军的力量,不难平息事变,反败为胜。
更有甚者,建议杨骏下令,让刘豫集合禁军,直接闯宫,捉拿我和皇上,然后拥立太子登基。
可惜杨骏实在太不中用了,他连曹魏时的曹爽还不如。事到临头,根本没有决断的魄力。
面对群情汹涌,他竟然晕头转向地只说了一句:“云龙门乃魏明帝所建,气势宏伟,烧了多可惜啊,诸公可有他法?”
众人一听,知道烂泥扶不上墙了,便四散逃命而走,留下他束手无策,在府内无头苍蝇一样乱走乱闯。
当时禁军统领刘豫也带着军队在城中乱窜。他隐约听闻了杨家的事,可又没有得到准备消息,更没有得到杨骏的任何指令。
正在慌乱之际,可巧遇上了他的亲密爱人裴危。
他立即奔过去向裴危打听杨骏的下落,要裴危带他去救杨骏。
裴危告诉他说:“还要你救什么,人家早就逃得没影了。”
刘豫一听慌了神。因为他是杨骏一手提拔起来的,万一朝廷把他划归杨氏党羽,要治他的罪怎么办?
他问裴危讨计,裴危就叫他去庭尉府投案,争取宽大处理。
刘豫一向对裴危言听计从的,当下真的扔下禁军,自己跑到庭尉府投案自首去了。
东安公司马繇听说刘豫投案了,这才放心大胆地攻进杨府,将躲在马厩中的杨骏搜了出来,一顿乱刀砍死。
杨济以及杨氏亲信大臣几十人,也无一幸免。
司马繇去的时候战战兢兢,等到完全控制杨府后,却又凶残毕露,刀下几乎不留活口。
那些人后来完全杀红了眼,不仅杨家遭到了灭族之祸,其余杨氏亲信,尽被抄家灭族。
一夜之间,洛阳城血流成河,五六千人身首异处。
那夜,我通宵无眠。
杀尽了对手后,我并没有胜利的快感,只觉得无限悲凉。
身处在政治风云漩涡中的人,其实命运都一样,一会儿被推到顶端,一会儿又被冲入谷底。
天堂与地狱之间,只有一线之隔。
既然族灭了杨氏,就不能再留下小杨太后。否则,后患无穷。
事变发生时,太后杨芷仓促间用帛绢写上“救太傅者有赏”六个字,用箭从宫中射出。又派心腹太监去寻找刘豫,试图发动禁军倒戈,救出杨骏,再拥立广陵王,废掉皇上。
这封被截留的帛书和被抓到的太监便成了太后与杨骏一同谋反的证据。
那些参与了此事的,还有惯于见风使舵的大臣们见状,纷纷上表,奏请废太后杨芷为庶人。杨芷不除,他们寝食难安。
奏折呈上,皇上会集群臣于朝堂庭议。
此时杨骏已死,杨氏家族已灰飞烟灭,还有谁会为杨芷说话呢?差不多的人,都望风而倒。
一些咬文嚼字的老油条们,更是拿出了孔子的《春秋》中绝文姜于鲁国宗庙的故事,认为杨芷临事变不心系朝廷大义,反而暗助其父,是“自绝于宗庙”,故而“亦宜废黜”。
于是皇上下诏,废除杨芷太后尊号,贬为庶民,发配至金墉城。
当太监们奉旨去长乐宫带杨芷走的时候,她紧闭宫门,在里面哭喊着“先帝”,大骂皇上不孝。太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声呼哨,破门而入。
进去一看,杨芷正和一个白发女人死死地抱在一起。
原来她把自己的母亲藏在宫里。
司马繇的军队剿灭杨氏的时候,纯粹是一通乱杀,只是略微清点了一下杨家几个有名的男人,女人们则不作统计。这杨骏夫人庞氏可能事先正好来宫里看女儿,躲过了一场大屠杀。
不过既然被捉到了,她作为杨骏的夫人,也就是朝廷钦犯,很快就被太监们推推搡搡地押走了。
杨芷自知母亲这一去凶多吉少,她跪倒在押解人面前,恳求他们留下老母。又自己拿剪子剪掉自己的头发,悲哭哀号,磕头至流血。
太监们没法,只得暂时把庞氏关押在长乐宫,然后带着杨芷的亲笔乞怜表上殿请皇上定夺。
在乞怜书中,杨芷自称“小妾”,乞求饶恕她母亲的性命。
于是又庭议。
最终的结果,还是大家一致投赞成票,同意将庞氏在长乐宫的院子里就地处决。因为她是女人,就免了游街示众。
杨芷等了半天,只等到了刀斧手。只见刀光闪处,她母亲庞氏的白发头颅当即滚到地下,鲜血飞溅。
杨芷嚎哭一声,亦昏死在地下。太监们趁机将她抬到车上,送去金镛城。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权贵之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倒台,全家遭殃。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连云萝和小蝶作为杨家人,也被一纸诏书,随杨芷一起被贬至金镛城。
这两位这个时候不以杨家人为傲了,都不约而同地向朝廷上书,表明自己并非“杨家人”,并详细交代她们成为“杨家人”的始末。
尤其是小蝶,她的恳求书一呈上去,朝堂哗然。
杨骏竟然以妓女冒充己女亵渎宫廷,这在他本来就罄竹难书的罪状上,又加上了一条罪状。
被灭族的大臣,罪状永远都是罄竹难书的。朝廷养那么多闲人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太平时为皇上歌功颂德,这种时候就一条条勘定罪臣的罪状,让它罄竹难书吗?
据说剿灭杨家的告示在城门上足足贴了二十多张,其中光杨骏名下就有十张之多。
总之千古之下,即使你翻烂史书,也找不到比杨骏更十恶不赦的人。杀杨骏,灭杨氏,实在是正确无比、也英明无比的决策。
皇上万岁!大晋万岁!
杨骏死有余辜,遗臭万年!
在一片大快人心的欢呼声中,杨芷被送去金墉城,三个月后,就传来了她的死讯。
外面传说,她是被我活活饿死的。
其实,自贬她去金镛城后,我就没再过问过这件事。
当时的朝廷中,百废待兴。我自己也要使最后一把力,最终登上皇后宝座。
还有早已被杨家称为太子的广陵王,册立他的呼声也越来越高。我操心这些事都操心不过来了,哪里还有闲心会去管杨芷的事?
一个被贬的庶民,她已经根本没资格做我的对手让我劳神费力了。
可惜外面的人还是把她的死栽到我头上,说是我故意不给她饮食,让她活活饿死的。
好像我是金镛城的后勤总管,金镛城的饮食供应都是我管的。
其实,在被送去金镛城之前,杨芷就已经是活死人了。
全家被斩,三族尽除,母亲在她亲眼目睹下惨遭杀戮,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生命的最后三个月,据说没有说过一句话,每日只是呆呆地躺着。
跟去服侍她的宫女起初有十几个,后来渐渐地都跑光了,连给她端茶送饭的都没有了。
她养尊处优了一辈子,哪里会自理?不过几日,就饿死在床上了。
于是洛阳的大街小巷,开始流传着一首歌谣: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万般天下毒,不及妇人心。
没错,这歌谣是影射我的。我就是他们口中传唱的毒妇。
但这并不影响我毫无异议地被册立为皇后。
外面的人唱得越欢,朝臣们越不敢再说我什么。我的名声越坏,他们越是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生怕一不小心开罪了我,落得跟杨骏一样的下场。
果然我母亲是对的,凶悍才是杀出一条血路的利器。
我的皇后宝座,是踩着几千个血淋淋的头颅爬上去的。
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可是,如果我不这样,别人就会踩着我的头颅爬上去。
若必须你死我活才能了这场劫。
那么,好吧,你死,我活。
71。 封后大典
这是我被册封为皇后的庆典。
看到皇上站在高高的金銮殿上含笑看着我,我的脚步像浮在云端里。
头戴着沉沉的凤冠,身着绚丽的霞披,拖着长长的描金点凤的裙踞。我慢慢走过排列成行的文武百官,在或鄙夷或羡妒的目光中,走向我的皇帝夫君。
那一刻,礼炮齐鸣,鼓乐声声,整个皇宫沉浸在一派喜气中。
好像前些天的杀戮不曾存在过。
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是我没想到,我登上皇后宝座,也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已升为中书监的张华站在大殿上,念着册封我的诏书。据说,这是由张华起草,皇上亲自修改钦定的。
当他回去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曾笑着打趣他:“陛下还会写册封诏书啊?”
他眼一鼓:“什么话,朕当然会啦。”
意思就是:你少小看我,人家也是很有才的。
这封诏书念起来很长,说我“含章体顺,仁德醇备。内承世胄,出嫔大国。三从之行,率礼无违。母仪之教,光于邦族。诞启圣明,祚流万国……”
总之就是把古往今来那些形容后妃的美好词汇全都加在我身上就对了。
这世界是属于胜利者的。所谓成者为王败者寇,由来如此。
在张华的颂念声中,我抬首看着皇上。他也看着我,目光温柔如水。
热泪悄悄滚落。
为了这一刻,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我不敢想象如果我不采取行动,任由杨家翻云覆雨。最后,让别的女人在这朝堂上和皇上站在一起,我会不会嫉妒得疯掉。
是的,我承认,我也跟我母亲一样,是悍妒成性的女人。我不能容忍我的夫君名正言顺地归别的女人所有。
他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只有我,才有资格跟他站在这里接受百官朝拜。
诏书念毕,我从容走上大殿,和皇上一起并肩而立。
“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山呼声此起彼伏,如拍岸的江水。
皇上拉起我的手,和我一起坐在龙椅上。
这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位置。从我十五岁嫁给他的那一天起,他身边的这个位置就已经是我的了。我却用了那么久的时间,费尽了心机,以至于双手沾满了鲜血,才得以坐在这里。
我俯首看着跪伏在我脚下的满朝文武,心理涌起的,不是志得意满,而是五味杂陈。
要统治好这些人,是不容易的。尤其,我还是一个没有儿子,也没有强有力的外戚势力支持的皇后。
此时,广陵王司马遹就站在大殿的一侧。
他的册封大典也在积极储备中。册立了皇后,紧跟着的,就是册立太子了。
册立他为太子是完全没有悬念的,因为,皇上就他一个儿子。
整个大典过程中,我一直都在悄悄打量他。我惊疑地发现,他看我的目光变了。
以前去明光殿做客时,他看见我还会腼腆地笑,今天,我却发现他的眼里充满了恨意。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还没有学会掩饰仇恨。只需稍微注意一点,就可以看出来。
是因为我灭掉了杨家,杀掉了他养母小杨太后?还是,关于他母亲谢玖的事,杨家对他说过什么了?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或二者皆具,他跟我的仇,似乎结定了。
杨家是立意要栽赃的,就算杨家人还在,我都百口莫辩了。何况杨家人现在已经死光光了,谢玖之事,更是死无对证。
杨家虽然被我铲除了,可是他们未雨绸缪,老早就给我留下了这么大的一个祸根。
一直以来,为了这个皇后宝座,他们处心积虑地对付我,阴谋诡计层出不穷。
这场皇后争夺战,他们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到底还是想出这么一条毒计,让我即使成功地登上皇后宝座,亦腹背受敌,寝食难安。
广陵王司马遹,就是他们插在我胸口的一枚毒针,让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毒发身亡。
而我还不能随便拔出它。因为,皇上再也没有别的儿子可以继承大位了。
帝王的独子,从来都是千金万贵的。就在我登上皇后宝座的这一刻起,全体朝臣,乃至全国百姓,只怕都在暗暗使力,想要保护太子。不让他像他可怜的母亲一样,受到我这“毒妇”的毒害。
以前我跟杨家对抗,我的敌人只是杨家。现在如果我跟太子对抗,我的敌人会是所有人。
他们代表的——他们所有的人都认为——是大义,是光明,我代表的是邪恶,是黑暗。
我自己变得强大的同时,也给自己树立了更强大的敌人。
我转头看着皇上,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我想跟他说:“皇上,不如我们就趁着大典的机会把皇位让给你的儿子吧,让那些拥戴他的大臣们去辅佐他。我和你,就归隐山林,去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当然这些话我不可能真的说出来,说出来了也没用。
这世界的游戏规则是,你进入了游戏,就不能中途退出,必须玩到底,直到输赢两分,一方输得一无所有为止。
而我的对手,还远不止即将成为太子的广陵王。
这次,因为平叛有功、楚王司马玮,东安公司马繇,也一并被封赏。楚王被任命为护卫宫禁安危的禁军首领卫将军,统领宫廷禁军。司马繇则任副统领。汝南王司马亮晋级为太宰,和太保齐王司马攸共同辅政。
看着站在下面,不时左顾右盼、扬扬得意的楚王,我禁不住一阵头痛。
不过,当我看到汝南王和齐王看他的眼神时,心情又慢慢地好转了起来。
这次,他们是论功行赏,给了楚王一个重要的官职。但从他们不约而同的皱眉的动作,我还是看得出来,他们其实是瞧不起楚王的。
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