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宋岳然道。
“走?”
“总比呆着等死好。”宋岳然昂起头来。
吴越站起来,长出了一口气:“好,我也这么想的。”
宋岳然望着我道:“你呢?怎么样?”
“我?”我望了一眼羽辰:“羽辰是什么决定,我也是什么决定。”
“叶羽辰?”宋岳然和吴越同时愣住,脸色随即一变,露出几丝恐惧和惊惶。“那……那你们是什么决定?”
“和你们一样。希望是等不来的,总要自己去寻找。”羽辰道,轻轻揽住我的肩。
呵,我的羽辰,永远都是这么乐观,若没有你,向来没什么主见的我必定早已失去求生的意志。
“那好,出发吧。”宋岳然扬了扬眉。
山脉的汇合口,正西。
那是我们唯一没有去过的方向了。这最后一搏,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那沉寂而神秘的拐弯也许通向天堂,也许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四个人,就这么带着一丝希望,在这陌生的村道上,在生与死的界线上蹒跚前行。
这条道上的农房很少,出了村子,两旁也是一片荒野,野草却不如村口那边茂密。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木东一棵西一棵地生长着,有的甚至从破败的房顶穿出来,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路面上,我们仍然不时发现那种奇怪的脚印,却不再感到惊讶或者害怕。
习惯,就好了。
深谷空寂,天空依旧沉沉地压在头顶,只有一片灰白。或许这只巨大的眼睛不屑于见证我们在死亡边缘徒劳的挣扎,才如此翻着白眼看人?
这眼睛属于谁?谁可以这样持久地看着我们,看透我们的身体,直达内心?
“怎么了?”羽辰发现我在微微的颤抖,关心的问。
“没什么,有你就好。”我拉紧了他的手。看着前面宋岳然和吴越的背影,露出一丝微笑。
路的尽头就是那山坳,可是我们走了很久,那山坳看起来也还是那么远。无论我们怎么走,似乎都还是处在山坳和村子的中间。恐惧重新又笼罩在每个人心头,体力也被饥饿和行走耗尽,双腿沉重的抬不起来。这么一直走到傍晚,最前面的宋岳然终于停下来。“不用再走了。这条路没有尽头。看这样子,我们永远走不出去。”
我们也停住蹒跚的脚步,吴越筋疲力尽地摔坐到地上,把头深深的埋进膝盖里。宋岳然转过身来,望着村子的方向,喃喃道:“没有办法了。等死吧。”
等死?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他这副神情不久前曾经出现过,只是后来很快就变了,变成一种压抑的欣喜和带着战栗的恐惧。我想不起这种变化是怎样引起的,记忆从那以后就开始模糊,让我感到迷惑。
我慢慢的走过去,和宋岳然并肩站在一起,道:“你放弃了?等死,等谁先死?”
宋岳然猛然颤抖了一下,没有答腔。我叹了口气道:“也许我们应该回村子去。”
“为什么?”他终于道。
“我们先前讨论过,这个村子的布局,像什么?”
“十字架。”他道。
“对。还有一个问题。你难道没发现,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在十字架上都是对应的么?我们从东面进村,李牧受伤,但是幸好发现的早,没有出事。然后是昨晚在北面,李牧失踪;今天早上,陆小颜在南面失踪。‘十字架’的每一个方向上,都出了事。而我们现在,在西面……”
宋岳然失声道:“你是想说,每个方向都会发生一件事。所以接下来我们中间会有一个人在西面失踪?”
“只是我自己的直觉。”
“所以你主张回村子去?”宋岳然看着我,眼神闪烁,夹杂着一些奇怪的东西。
我苦笑了一下,点头。
“哦?呵呵。”宋岳然也笑了一下。吴越在背后大声道:“回去?不!你想我们去送死?”
“那你认为我们应该继续走?我们走了一天都走不过去,还是在原地呆着,我们已经没有多少体力和精力可以浪费了。要是不想在路上耗死,就只能回村子去寻找答案。”
“更或者。”宋岳然立即接过话道。“你是想说,回村子寻找结局。”
“对我们这几个临死的人来说,答案和结局或许都一样。”
宋岳然盯了我一刻,突然哈哈笑起来:“我明白了。都一样。没什么不一样。我同意回去,但愿我能做个明白鬼,哈哈。”
吴越沉默了半晌,终于也道:“好,可以回去,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天快黑了,我不想再回那个鬼地方过夜。”
“可以。就留在这里吧。视野开阔些,有什么事也能早点发现。”宋岳然说着瞥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我道:“我没意见。不过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又饿着走了一整天,明天如果再找不到吃的和水,就完蛋了。”
羽辰微微一笑:“会有办法的。”
“当然,他们有的是办法。”我嘲讽地道。宋岳然和吴越脸色一变,一下子难看至极。
“小薇!”羽辰责怪着,将拉我过去。
夜幕很快降临。这山里的天气怪的离谱,白天都是阴沉沉的,笼罩着厚厚的云层,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一到夜晚,却天幕清朗,星光闪烁。
我们不敢接近那些树木和农房,就呆在村道上。为了保持体力,大家都不说话,也不动弹。宋岳然和吴越似睡非睡的倒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长久的寂静煎熬着我们的神经。我叹了口气,转头去看羽辰,他已经熟睡过去,闭着眼睛,像婴儿般纯洁和天真。
如果真有无数的眼睛在看着我们,那么羽辰一定是最坦荡和从容的。可我的眼睛又在哪里?黑夜里那张属于魔鬼的脸,我怎么也看不清。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靠着羽辰,突然发现对面的宋岳然半睁开眼,偷偷地盯着我,脸上表情阴晴不定。我心中一凛,已清醒了大半,面上仍然不动声色。我倒要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但是宋岳然只是凝视着我,良久终于闭上了眼睛。
我舒了口气。吴越离我很近,开始他还在不断的翻身,一会儿也感到他头一歪,似乎睡过去了。
大家都太累了,困成这样,他还说他守夜呢。我心里轻笑了两声。眯缝着眼睛继续休息。极度的疲倦让我几乎就要立即睡去,可隐隐的又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力量在支撑着我。
“哎哟……”旁边的吴越突然叫了一声,支起头来睡眼朦胧地望了两眼,伸手在腿上挠了挠,又重新垂下头去。
我也终于安下心来,钻到羽辰的怀里。
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声音。
呱嗒,呱嗒。
咕咕。
这声音从远到近,从稀疏到密集,低沉而笨拙,却又欢快灵敏地汇集到一起,向我们涌来。
这是什么声音?
我颤了颤,还没清醒过来,吴越已经乱蹬着大叫起来,将大家惊醒。
星光下,只见他的腿边正聚着一大堆黑影,吴越一动,立即散成一团一团的小黑影跃开去,迅速的没入黑暗中不见了。吴越仍然惊恐地甩着腿。一声声的大叫。
“好了没事了。”宋岳然赶紧将他按住。“怎么搞的?”
吴越惊魂未定,摇着头道:“我不知道……我躺着躺着就睡过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觉得腿上痛了一下,伸手一摸,湿的,感觉流血了。大概是被地上的石子划破的,我也没在意。本来该我守夜,不能睡,可是我太困了。睡了一会儿,才觉得伤口的地方又麻又痒,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腿里使劲的往外冒,突然醒过来,才发现有很多东西挤在伤口那里,在、在吸我的血……”吴越说着说着,又伸手去摸那伤口,沾了满手的血迹。
“那是什么东西?”我问。
吴越道:“像是……看那东西跳走的样子,像是青蛙。”
“青蛙会吸血?”羽辰奇道。
吴越刚要说什么,我抢着道:“岂止,说不定还会吃人。”
“你——”吴越气急败坏地直起身来,被宋岳然拦住:“好像你很幸灾乐祸?”
我冷笑道:“随你怎么想。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都跑不掉。就看谁先死了。”
吴越终于忍不住道:“你别太过分了!你别以为——”
“闭嘴!”宋岳然吼了一声,将他打断。
我冷笑了几声,不再说话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我们各自呆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当倦意袭来,我又昏昏欲睡的时候,吴越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望着村子的方向发呆。
“你们闻到没有?什么味道?”
“什么什么味道?”我问。宋岳然有气无力地嗅了一下,皱着眉头道:“是有种味道。像是——”
“是肉的味道。是肉香!”吴越的神情陡然变得兴奋起来。
一阵微风从村子的方向吹过来,空气中果然隐隐有一种香味,一种如此熟悉的味道,那是我们久已没有闻到过的熟食的气息。
宋岳然道:“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做肉吃?”
吴越激动地道:“不用管这个。只要确定是肉香,那么就一定有人!只有人会把肉煮熟了吃!顺着这香味,我们一定能找到那些该死的家伙!”
“等等,你先别激动。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要贸然跑回去。”宋岳然一把将他按住。空气中的肉香越来越浓,这对已经饿得头昏眼花的我们无疑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吴越挣脱了宋岳然的手,来来回回的踱着,不停抬头四望。我咽了两下口水,心里莫名的也开始有些躁动。
“好香……”我站起来道。
“真的好香……”羽辰也站起来。
宋岳然猛然回头望向我,眼神在黑暗中显得凌厉却又满是惊恐。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这种眼神。我望着他笑起来,一身都是疲惫褪尽后的轻松。
绝望会让人疯狂,饥饿也一样。
吴越转了一阵,突然拔腿就往村子的方向跑去。
“我要吃肉,别让我饿死!”他张开双手在黑暗中摇摇晃晃地奔跑着,人在星光下模糊起来,化为一个修长而熟悉的身影。
真的如此的熟悉,熟悉到与我们血肉交融。
宋岳然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转头,慌乱地望向我。
黑暗中那张属于魔鬼的脸,又开始浮现。
“追啊。”我轻笑了一声,转身朝吴越追去。羽辰也跟上来,我们追着疯子般奔跑乱叫的吴越,重新进入这个死寂的山村。肉香是如此的浓烈,在空气中弥漫着,侵袭进我们的身体和神经。
吴越追着肉香,我们追着吴越,一路跑回村子,一直到达十字架的中央。
依稀的星光中,只见一口巨大而破烂的锅支在那棵榕树下,下面的柴火已经燃尽,只有星星点点的火花还在跳跃。
肉香,那让人垂涎欲滴的肉香就是从这口锅里飘出来的。
“你们看!这里还有肉汤!”吴越狂喜地指着那口大锅,像头饿狼一样扑过去,伸手就往锅里胡乱地抓起来。
宋岳然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正好看到吴越捞起一块白乎乎的东西,使劲往嘴里塞去。宋岳然明显的颤抖了一下,停在我的身后,不敢再走前一步。
吴越一边啃,一边含混不清的向我们道:“好吃、好吃,好香啊。你们怎么不吃?里面还有,还有好多——”几下吃完了,又到锅里一阵狂捞。
我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一种剧烈的疼痛从心里升上来,将我的视线模糊。
“羽辰。”我伸手想去抱他,却抱了个空。羽辰呢?我茫然四顾,羽辰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羽辰走了,他终于离开了我。我再也不能依靠在他宽厚的怀里,也没有他温暖的手牵着我前行,只有我自己。
一阵无言的悲伤涌上我的心头,我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转头,只看见宋岳然在黑暗中显得惨白的脸,他盯着吴越,渐渐的又开始发抖。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吴越已经停止了咀嚼,傻了似的站在离那口锅不远的地方,仰着头望向上方。
嘀哒。
一点黑褐色的东西出现在吴越的脸上。他仍然仰头看着,眨了眨眼,渐渐的张开塞满了肉的嘴。
嘀哒。嘀哒。
不断有黑褐色的东西从他的头顶滴落下来,滴到他的脸上,头上,衣服上。一片寂静中,这声音听起来是如此清晰和巨大。
空气中除了肉香,我们终于又闻出了另外一股味道。
我缓缓地抬头,看见榕树高大繁茂的枝叶中,微微晃荡着两具隐约的人形骸骨,正悬在吴越的头顶。一边的地面上,还丢弃着几件熟悉的衣物,那是属于李牧和陆小颜的。
“血。”吴越放下他快要仰断的头,咽下了最后一口肉,愣愣地看着我们,然后慢慢的举起自己手里抓着啃着的肉,拿到面前看。
那是一只还剩了半个指头的手掌。半截指头耷拉着,正指向吴越的脸。
吴越的神情终于变得惊恐起来。
“这是什么?”他喘着粗气,渴求般地看着我们,像是希望我们给他一个否定的答复。
“是一只手。人的手。”我道。
吴越一下子尖叫起来,将手中的人掌摔出去老远,跳起来道:“不是!不是!”
我踏前一步,慢慢地道:“是。不过我不知道是陆小颜的,还是李牧的。”
“不!”吴越狂吼起来,抱着脑袋乱转。片刻又抬起头来,望向榕树上悬着的两具尸骨,发出一声惨叫。
“你吃啊,你不是觉得肉很香吗?这可是人肉。难得吃到的。”我凄然地笑起来,指着那口锅道:“也许李牧和陆小颜两个人的肉你都吃到了,真是好运气。不知道他们的头有没有被一起煮进去,眼珠子漂在汤里,一定很好看。还有,吃到脑花没有?那可是大补啊,这次可没人和你争,慢慢吃啊。”
吴越跳着脚,疯狂地捶着自己的脑袋。
“怎么?怕了?吃个把人算什么呢。”我咯咯地笑起来,逼近他,一字一顿的道:“你们也会怕?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吃啊,吃了就不饿了,就可以活下去,只要你们能活下去,什么都可以不管,什么良心,什么道德——”
吴越又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他被我逼得不断往后退,一直退向石台。他不敢回答我,也不能回答我。他只有退,最后缩到石台处蜷成一团。
因为他怕。
他怕!
“别怕,一切都要结束了。”我温柔地说着,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脸,给他擦去脸上的血迹,然后微笑着看着他惊恐的双眼,把手伸进他茂密的头发里,抓住,揪紧,再把他的头往石台棱角上使劲的一撞。血混着脑浆迸裂出来,溅满了石台。
呵呵,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吴越只发出了一声闷哼,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我放开他的头,看着他的身子像没骨头一样偏倒在地。快乐地笑起来。
这样多好,不用怕,不用痛苦,也不用饿肚子了。
我转过身来。宋岳然像木头人一般立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他不再发抖,脸上的神情也不再惊恐。彷佛根本和他无关。
“这就是你要寻找的结局?”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这让我有些失望。
“大概是吧。看来你早就发觉了?”
“不是早就,是一直。”
“无所谓。”我耸了耸肩。“结果都一样。”
“不一样。”宋岳然叹了口气,深深的看着我道:“张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走不出去,一样都是死,为什么?”
“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