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蛊婆,不过四五十岁的光景——也许还要年轻些,闻得动静,也跑出来看新鲜,不清楚缘由,看见众人在笑,她也咧开嘴,疯疯癫癫地傻笑着。
韦方恼羞成怒:“这是在动物园看猴子吗?这些山间野人!”再看那蛊婆,却是笑得言不由衷,说不出的别扭,看见他们走近了,没有先前笑得那么厉害,只在嘴角上挂了凄惨的笑意。
杨局长有些怕了,拉住韦方说:“世上稀奇古怪的事多了,不拿性命开玩笑,还是研究别的吧。”
韦方也是害怕的,事情都要这一步了,放弃了岂不是可惜?他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试试,倘若真的中了蛊,就搭下脸来给她陪个不是,兴许能躲过一劫。”转过来,却用了强硬的语气,说:“事情才刚开始,怎么就打退堂鼓呢?别跟那些山民一般见识!”
紧张、害怕,让他无比兴奋;每做出一个动作,每蹿出一个念头,都能引起他微微的战栗。仿佛再走几步,再说几句话,他就能揭开湘西蛊术的千古之谜;若不然,就是死亡。知道结局的死亡比起未知的死亡,要恐惧千百倍。
短短的几步路,韦方迈得如此艰难,开始还有些心理活动,到后来,大脑已是一片空白。杨局长等到和韦方拉开一定的距离后,才蹙起眉头,跟了过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七十一章 走访蛊婆(下)
这个节骨眼上说不怕,那一定是假的。
那中年妇女带红的双眼有意无意渗出的眼泪,让本来就很神秘的草蛊婆更是散出了神秘的影色。
韦方的呼吸变得微弱而敏感,那女人低眉抬手的一瞬间都能让韦方胆战心惊。“没什么可怕的。”韦方对自己说:“不过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没有被科学所解释,迷信而已。”
想归想,可是身体就是不受控制,整个人木在那里,目光也是直直的,无法移动,女人也不回避,手中的活依然稳稳做着,似乎有所期盼。
身后的杨局长等的不耐烦了,走上前,捅了韦方一下:“发什么呆呢?”
这句话像是镇定剂,让韦方得了缓息的空隙。韦方把手缩进袖子里,狠狠揪了自己因颤抖而发麻的大腿,舌头抵住下巴,宁愿让声音含糊不清,也不想让别人听出其间的害怕:“你……呃……您贵姓?”
女人显然没听明白这种文绉绉的客套话,却又不好意思盯着韦方,眼神游走在她与韦方相隔的几步路上。脸上依旧挂着幽冷的笑。
迟迟不见女人的回话,韦方等得口干舌燥,神色开始慌乱,继而垮了脸,成了苦瓜相,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随时都有哭出来的冲动。
杨局长站在后面,看见韦方低头耸肩的背影哭笑不得:“这小子,刚才的雄心跑到哪里去了?哎,毕竟还是个孩子啊,难免有不足的地方,哪能说风就是雨呢!”杨局长是长辈,此时有了护犊的心境,竟胆大了许多,走上前问:“你姓什么?”
那女人拢了额前的一缕乱发,似笑非笑:“姓刘。”
杨局长说:“我们是来向你打听些事情的——你要是不高兴,就别说——千万别生气啊!”
女人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挤出无可奈何的笑容,轻轻点了头。
韦方对杨局长的转变又惊又喜,赶紧附在他身后,听他问:“你知道放蛊的事情吗?”
女人再也流不出笑意,像错了错事般温婉地垂下头,说:“知道。”
杨局长想把话语权交给韦方,送了好几个眼神,韦方都未能察觉。他只好再次开口:“你知道这蛊是什么东西吗?”
女人说:“有毒的东西,听说是蛇、四脚蛇、毛虫之类的。”
韦方将注意力集中在研究上,胆子又大了起来,问:“怎么是‘听说’?你不会吗?”
那女人眼神一闪,射出了凶光,韦方和杨局长同时倒吸了口冷气,韦方忙解释道:“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不等他把话说完,杨局长拎起他就跑。周围人见他们如此狼狈,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那女人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亦笑得灿然。
逃离了寨子,他二人惊魂未定,杨局长自言自语道:“我们没有吃东西,应该不会中蛊吧?!”韦方对自己的表现极不满意,肚子里窝了火,想起那些学者的泰然自作的神情,又羞又怒:“这事情怎么查!万一真丢了性命怎么办?”
杨局长一愣,转而大笑:“怎么,你也信起这些东西了?”
韦方也被自己弄糊涂了,是啊,我怎么信起这个了?
在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反省:到底是那个环节出了错,让调查举步艰难?从刚才的那个被成为草蛊婆的女人,到学者们意味深长的谈话,从单调的死到那个爱奚落人的老头,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我这个无神论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对非科学的东西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惧怕?
第七十二章 史料之蛊(上)
韦方一面让自己冷静下来,一面将往日收集的资料取出来,细细琢磨:
《春秋传》曰:“皿虫为蛊;晦淫之所生也。枭桀(磔)死之鬼亦为蛊。”
《通志&;#8226;六书略》云:“造蛊之法,以百虫置皿中,俾相啖食,其存者为蛊。”
《左传&;#8226;昭公元年》云:“赵孟曰:‘何谓蛊?’对曰:‘淫溺惑乱之所生也。于文,皿蛊为蛊……’。
汉代许慎《说文》曰:“蛊,腹中虫也。”
史书中详载的西汉汉武帝后期的“巫蛊之狱”:
充典治巫蛊,既知上意,白言宫中有蛊气,入宫至省中,坏御座掘地。上使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助充。充遂至太子宫掘蛊,得桐木人。时上疾,辟暑甘泉宫,独皇后、太子在。太子召问少傅石德,德惧为师傅并诛,因谓太子曰:“前丞相父子、两公主及卫氏皆坐此,今巫与使者掘地得征验,不知巫置之邪,将实有也,无以自明,可矫以节收捕充等系狱,穷治其奸诈。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请问皆不报,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事耶?”太子急,然德言。
征和二年七月壬午,乃使客为使者收捕充等。按道侯说疑使者有诈,不肯受诏,客格杀说。御史章赣被创突亡。自归甘泉。太子使舍人无且持节夜入未央宫殿长秋门,因长御倚华具白皇后,发中厩车载射士,出武库兵,发长乐宫卫,告令百官日江充反。乃斩充以徇,炙胡巫上林中。遂部宾客为将率,与丞相刘屈等战。长安中扰乱,言太子反,以故众不附。太子兵败,亡,不得。(注释1)
晋朝《搜神记》中也记载了两则跟蛊有关的故事:
“荥阳郡有一家姓廖,累世为蛊,以此致富。后取新妇,不以此语之。遇家人咸出,唯此妇守舍,忽见屋中有大缸。妇试发之。见有大蛇,妇乃作汤,灌杀之。及家人归,妇具白其事,举家惊惋。未几。其家疾疫,死亡略尽。”(注释2)
“鄱阳赵寿,有犬蛊。时陈岑诣寿,忽有大黄犬六七群,出吠岑。后余伯妇与寿妇食,吐血几死,乃屑桔梗以饮之而愈。蛊有怪物,若鬼,其妖形变化,杂类殊种,或为狗豕,或为虫蛇,其人皆自知其形状。行之于百姓,所中皆死。”(注释3)
陶渊明在《搜神后记》里写道,
昙游道人,清苦沙门也。剡县有一家事蛊,人啖其食饮,无不吐血死。游尝诣之。主人下食,游依常咒愿。双蜈蚣,长尺馀,便於盘中跳走。游便饱食而归,安然无他。
南北朝梁顾野王《舆地志》:“江南数郡有蓄蛊者,主人行之以杀人,行食饮中,人不觉也。其家绝灭者,则飞游妄走,中之则毙。”
在《隋书&;#8226;地理志》,最早详细记载了制蛊之法,
“新安、永嘉、建安、遂安、鄱阳、九江、临川、庐陵、南康、宜春,其俗又颇同豫章,而庐陵人厖淳,率多寿考。然此数郡,往往畜蛊,而宜春偏甚。其法以五月五日聚百种虫,大者如蛇,小者如虱,合置器皿中,令自相食,余一种存留之,蛇则曰蛇蛊,虱则曰虱蛊,行以杀人。使人食之入腹,蛊食其人五脏。人死则其产业移入蛊主之家。三年不杀他人,则畜蛊者自钟其弊。累世子孙,相传不绝,亦有随女子嫁焉。干宝谓之为鬼,其实非也。自侯景乱后,蛊家多绝,既无主人,故飞游道路之中则殒焉。”
《元一统志》载: “峒、僚错居其壤。山有毒蛇,储之为蛊以中人,立死。”
……
不对,韦方越看越不对劲,这里记载的蛊和苗族的蛊不一样:
首先,史料中的蛊虫与苗族人所述的蛊虫不一样,书中蛊虫多为:蛇、蜈蚣、蜘蛛,而苗族的蛊虫则多为:蛇、蛤蟆、毛虫。
其次,史料中记载的蛊并没有将苗族和蛊联系起来,其中的蛊,皆为汉人所造;
再次,史料中并没有将蛊以性别进行明确的划分,而苗族地区却重点突出妇女放蛊;
……
已经不能再想下去了,韦方头痛不已:“难道这搜集的资料和苗族的蛊并非同一物?”
他自以为的“充分准备”就在这一瞬间崩塌,想起吉大的那批学者,那日他们并没有引用过多的典籍,作为学者,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搜集的这些资料?而是早有领悟,知道这汉蛊与苗蛊的奇异之处。可恨自己故作清高,不肯俯首恭听,草草说了几句话,就以为能破解这千古的疑惑!可笑,可笑,可笑之极!他突然想起了在车站偶遇的老头,更加羞愧:那老头明知我小有成就,仍对我嗤之以鼻,如此胸怀,应是藏龙卧虎之辈,若是早些听了他的话,也不会落得这样的惨败。
韦方郁郁心痛,将手中的书扔了老远,也不去管,径自睡觉去了。
注释一:汉武帝时因巫蛊而引起的一场统治者内部的斗争。汉时迷信,以为用巫术诅咒及用木偶人埋地下,可以害人。武帝晩年多病,疑乃左右人巫蛊所致。征和二年,江充因与太子有隙,借机诬告太子宫中埋有木人,太子惧,杀充及胡巫,武帝发兵追捕,太子兵拒五日,战败自杀。掘蛊之事上牵丞相,下连庶民,前后被杀者数万人,史称";巫蛊之祸";。事见《汉书&;#8226;武帝纪》、《江充传》、《公孙贺传》。
注释二:荥阳郡有廖姓一家,世代做蛊,由此发财,后来娶了新媳妇,没有对她说这件事。有一天家人外出,留新媳妇看门,忽然看见屋里有一个大缸,新媳妇一看,发现有一条大蛇,于是她烧了一锅开水灌到缸里烫死了大蛇,等家人回来以后,新媳妇对大家说了这件事,全家人都很惊恐,过了不久,这家人开始染病,死光了。
注释三:鄱阳郡(今江西省鄱阳县)的赵寿养了一种犬蛊。有一次陈岑去拜访赵寿,他家里忽然有大黄狗六七群,一齐跑来对着陈岑吠叫。后来伯母跟赵寿的妻子一起吃东西,结果吐血不止,几乎死去。将桔梗研成粉末喝下去,病才痊癒。毒蛊有一种怪物,像鬼一样,它的妖形会变来变去,成为各种不同类型和品种,有的成为猪狗一类,有的成为虫蛇一类。畜养毒蛊的人都知道自己所养的蛊是属於哪种形状。他把毒蛊放到老百姓身上,中了毒蛊的人就会死去。 。。
第七十二章 史料之蛊(下)
萎靡了几日,居然接到了一位吉大学者的电话,说医院有人得了不明的病,疑是中了蛊,邀他一起去查访一下,韦方对蛊确实惧怕了,但这件事上好奇还是占了上风。
那为学者比韦方要长些年纪,模样谦和温顺,谈吐文雅得体。韦方对他颇具好感,遂将心中的疑惑与他说了。
那学者笑道:“你真是有心人!以前也有人来研究过这个东西,但大部分都是过过场,到最后,都去游山玩水了,做了半分不熟的报告,就算完工了。”
韦方羞愧,说:“我也不能调查出什么。”
那学者对蛊也是颇有研究,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蛊这东西不仅困难重重而且错综复杂。困难重重是这个民族对此很忌讳,蛊对苗族来说代表疾病与死亡,而被恐惧与厌恶,传统苗人通常“谈蛊变色”,话题自然难以继续。再加上,苗人对祖先蚩尤的忠诚以及对炎黄及其子孙的憎恨,调查人如果不能得到当地人的喜爱,非但不能取得可靠的材料还有可能遭到残暴的人身攻击。
造成调查错综复杂的局面则两个方面的原因:首先是本身的进化,苗族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口口相传难免以讹传讹,其次,苗族的文化由于没有文字记载,属于流动性文化,很容易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你刚才所说的关于苗蛊的矛盾,就是在没有文字记载的情况下,众多述说者取其侧重一面并加以渲染,使苗蛊的的传说如同那树上的枝枝蔓蔓,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繁茂。举个例子:苗族地区儿女要结婚的时候,双方父母都要暗地里对对方进行严格审查,俗称‘清针线’,看其家庭即亲戚干净与否,即有没有蛊。如果发现对方有不干净的嫌疑,就会婉言拒绝,因此早成不少婚嫁上的悲剧,年青妇女只能嫁给家境贫寒,或身体缺陷的男子,而男人们只能跑到很远的地方娶亲。从这个习俗可以看出,懂得蛊术的不仅限于草蛊婆,但是,在现在的很多县里,都时兴着草蛊婆的传说。
就像你说的,汉史中的记载与苗人所说的蛊有所出入——首先是蛊虫:蜈蚣在汉人社会的练蛊过程的想象里是五毒之列,但是,在苗人的信仰里,蜈蚣被看作由蝴蝶妈妈十二个蛋里孵化出的重要的物种,和人类有紧密关系。而蜘蛛的出现往往被视作某种启示,它附带着人的灵魂,如果打死了蜘蛛,那么就会伤害到这个人的灵魂。但是现在,苗文化作为弱势文化在汉文化强大的影响力下,已经开始呈现了一定的消沉趋势,如果现在要一个苗人列举蛊虫时,他们很可能像汉人一样提起蜈蚣、蜘蛛。其次是施蛊的目的:汉人施蛊,似乎是为了蛊惑人心,使其丧失心智,它的蛊已经不能为字面意思所能概括,还包括了迷惑的含义,甚至有史料记载:“因诬言欲作蛊道祝诅;以菟为厌胜之术。” (《后汉书&;#8226;清何王庆传》)这里的“蛊”则是指“用符咒之术毒害人”。而苗人则大体保持了蛊的原意且多为蛊虫相逼——不能将蛊虫放出必被蛊虫所侵害。然而还是有这样被传入的悲剧——因为男子的强烈爱慕,很可能会使他们美貌的心中人成为施蛊的对象,认为男子的激烈是由于女子放其情蛊所致,索性的是,这种说法没有兴起,不然,不知道又有多少女子会因为那些无辜的栽祸而被唾骂成蛊婆。”
韦方大疑:“还有被栽赃的蛊婆?”
学者反问道:“你去调查过蛊婆吧?”
韦方窘,说:“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学者笑:“这种事情传的比风还要快,怎么样,还敢不敢调查下去?”
韦方既对蛊术惧怕,偏又不能甘心,于是咬了牙,半天蹦不出一个字。
学者宽容笑道:“先去看看那个中蛊的人,回去后再慢慢考虑吧。”说着,迈了安稳的步子缓缓走在韦方前面。
看着他安静的背影,缓融在山水之色中,韦方突然有一种舒解的轻松,好奇心不觉又起来了,他小跑追上了学者,带着点点兴奋的神情,问道:“你刚才说——还有被栽赃的草蛊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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