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大师:
你还讲过惠能大师?
崇年先生:
是的。我讲:禅宗弘忍大师晚年,要传授衣钵。先由大弟子神秀大师作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小弟子惠能也作了一个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忍大师将衣钵秘密传给惠能大师。后来惠能大师逃到南方,成为佛教禅宗南派首领,神秀大师则为北派首领。我讲这些例子,都为了向学生说明“悟”是很重要的。对于做学问来说,难得做到“慧识两精”。可以说,天地之间,悟莫大焉!
星云大师:
惠能大师是禅宗六祖。这两首偈子的不同,在于神秀大师的境界虽高,但还落于有相有为的层次,而惠能大师体证的是无相无为的智慧,境界更为超越。因此,五祖便将衣钵传给了惠能大师。
崇年先生:
读书的时候,要参研事理,在殚心竭虑中,激发觉悟灵光。要注意抓住在半梦半醒之中、亦梦亦幻之际,失神凝望之时、困苦磨难之间可能产生的灵感,这就是“悟”。做学问尤重悟性。许多学者,埋头读书,积累资料,缺少参悟。其他业者,忙忙碌碌,纠缠事务,唯缺顿悟。
星云大师:
悟,的确重要。在禅门里,参禅重在教人悟道,而不是教人成佛。悟,如同人睁开了智慧眼,能看清宇宙万有、社会万象;不只是看到外相,还能看清前后关系。只要能悟道,还怕不会修行吗?
崇年先生:
看来,佛家、史家要做好,都要重视“悟”。要悟到“契理契机”,既要“契理”,又要“契机”。悟理虽重要,悟机更重要。人们常说机会,“机”为时机,“会”为相合,就是说,时机到了、会合有了,或者说时机具备了、条件成熟了,一定要抓住,千万不可错过。因此,成大事者,善抓时机。事情千条万条,时机最为重要。做大事,本乎机;成大事,存乎会。古今中西,盖由于此。
艺文(1)
体悟人生
星云大师:
最初我在栖霞佛学院读书,全班约有学生五十人,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大许多,大部分在二十岁以上,只有我还在幼童之龄。我只有自惭形秽地混杂在那些大人学生之中,因为他们都曾听讲过《成唯识论》、《因明学》、《般若经》等,而我对这些经论,都有如鸭子听雷,完全不知道讲的是什么意义。
所幸我出家前在私塾里认识几个字,这时总算能派上用场,我经常到栖霞佛学院的图书馆,借几本文学书籍来阅读。我记得自己所看的第一本小说,就是《精忠岳传》。
崇年先生:
记得我小时候家里不让看小说,学校也不让看小说。不让小孩看小说,是中国一个传统的约束。究竟为什么不让小孩看小说呢?康熙帝说的一段话,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古圣人所道之言即经,所行之事即史,开卷即有益于身。尔等平日诵读及教子弟,惟以经史为要。夫吟诗作赋,虽文人之事,然熟读经史,自然次第能之。幼学断不可令看小说。小说之事,皆敷演而成,无实在之处,令人观之,或信为真,而不肖之徒,竟有效法行之者,彼焉知作小说者譬喻、指点之本心哉!是皆训子要道,尔等其切记之。”小孩可以读经书,可以读史书,就是不可以看小说。《红楼梦》里贾宝玉偷看《西厢记》,被看作是触犯天条,大逆不道!
但是,同学们还是偷着看小说。我最先看的一本小说是《三侠五义》,被小说中人物的侠义精神所感动。
星云大师:
岳飞的精忠报国,以及他的兄弟们英勇果敢的表现,都让我产生非常强烈的尊敬与向往。
崇年先生:
岳飞的故事和精神始终在感动我,一直到现在。但是,袁崇焕的故事和精神更让我感动。崇焕被害,身后无子。岳飞有儿子雷、霖、震、霆,有孙子岳珂,岳珂写了《吁天辩诬集》、又辑《金陀粹编》,给岳飞鸣冤。岳飞身后留下了《岳武穆遗文》。于谦死后,他的儿子于冕把先父遗稿收集起来,出版《节庵存稿》。袁崇焕没有这样幸运,所以在他死后至今,没有出版一部较完整的诗文集。真是想起来就令人难过。
星云大师:
后来我又接触《七侠五义》、《小五义》、《封神榜》、《儒林外史》、《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经常看得很入迷,甚至真是看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后来我又阅读过不少西洋文学,先后看过英国莎士比亚全集、印度泰戈尔的诗集、俄国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以及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大仲马的《基度山恩仇记》,美国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还有德国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浮士德》等。
崇年先生:
我读小说主要是在中学,《茶花女》、《基度山恩仇记》、《少年维特的烦恼》、《红与黑》这些西方文学作品是不许读的,要读只有苏联的革命小说。
艺文(2)
星云大师:
在那个时候,我爱看小说,最后慢慢被老师发现了,成为“黑名单”上的学生。老师认为,一个不认真阅读经论,只是沉迷于小说的学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但是不管别人怎么嘲笑、歧视,我对东西方的小说、文学作品、历史传记,还是读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因为经论看不懂,只有阅读这些世间著作,能够增添我的知识见闻。
崇年先生:
这个“黑名单”我是深有体会的。当时我们要是读那些书,会被认为是思想落后,严重一些就是思想右倾,更有甚者,遇上运动可能被打成“右派学生”或“反动学生”。
星云大师:
因为阅读,我也逐渐展现了自己的学习成绩,例如《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叫什么名字,什么绰号,用什么武器,穿什么衣服,我都能如数家珍一一道来。甚至我能列出三四十个人,觉得他们不够资格当选一百单八将中的好汉。
崇年先生:
您真是记忆力强,学习能力强。在四大古典文学名著中,《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我都喜欢,但我最喜欢、最推崇的是《红楼梦》。
星云大师:
我对《三国演义》崇拜不已,尤其当中对于人物武功的铺陈,很有层次,例如“吕布战三英”,可以看出吕布的武功胜过关云长、张翼德,而关公“过五关,斩六将”,可见关云长的武功又是远远胜过一般的英雄武将。
崇年先生:
我上中学就喜欢历史,我读《三国演义》是把文学与历史结合来读,还看裴松之的注。我始终觉得,我的历史细胞比文学细胞多一些。
星云大师:
对于《三国演义》中,把关云长、张翼德、赵子龙、黄忠、马超,列为“五虎将”,我认为最为公正。当中尤以赵子龙那种不计较、不比较,不闹情绪,只是一心一意辅佐刘备,最让我钦佩。
崇年先生:
《三国演义》中的人物,我最不喜欢刘备,心口不一,装腔作势;我最喜欢诸葛亮,聪慧飘逸,神机妙算。
艺术人生
星云大师:
世间上,凡一切具有审美价值的事物,统称为艺术。艺术不只是一幅画、一个雕刻,甚至一首歌、一笔字、一个建筑、一场讲演,只要能给人美感,可以引起别人的共鸣,能够让人的心灵提升扩大,这就是艺术,这也是艺术的价值所在。
崇年先生:
艺术因子,无所不在。看人们是否用艺术的视角去发现,去运用,去创造,去欣赏。
星云大师:
幽默大师林语堂先生提倡“生活的艺术”,即穿衣吃饭,行住坐卧,都有艺术在其中。一般人喝茶,但有的人品茗;有的人爱书,也有的人捕捉书中的智能,这就是艺术。
崇年先生:
其实,历史并不是枯燥的、乏味的、呆板的,历史也是艺术。我在拙著《正说清朝十二帝》的扉页写道:“历史是镜子,历史也是艺术;它可以借鉴,更可以欣赏。”历史也是艺术,历史可以欣赏——这句话得到许多读者的共鸣。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艺文(3)
星云大师:
人的生活离不开美感,从生活中感受、领略美的事物,才能享有艺术的人生。世间上,有的人脂粉庸俗,这是因为没有艺术;有的人气质高雅,这就是艺术。有的人只是注重外表的事相,而没有内涵;没有内涵,即使是一幅画、一首诗,也不是艺术。
崇年先生:
人的身心,充满艺术,所以做人要学习艺术。人内在蕴涵艺术,才能够展现美,才能够显露气质,也才会受人欢迎。生活上最重要的就是学习做人,但做人要学习艺术,才能过一个有艺术、升华的人生。
星云大师:
艺术是人类情感与智能的结晶,透过不同的方式,呈现出不同的艺术,包括音乐、舞蹈、绘画、雕刻、语言、文学、戏剧、电影等。艺术可以透过眼耳的观赏聆听,从视听上去感受它的美;艺术尤其需要用心灵去体会,才能丰富人生。
崇年先生:
说到艺术,大师的艺术造诣很高。譬如音乐,有一次我听您向僧俗众人开示,讲到诵唱“阿弥陀佛”四个字,您说:可以高,可以低,可以一高一低,可以一低一高,可以前高后低,也可以前低后高……您一边讲、一边唱,简直就是一首委婉动人的歌曲。这就是诵经的音乐,诵经的艺术。
星云大师:
还有,生活中,懂得幽默,就是一种艺术。近代知名的诗人作家郭沫若先生,为人风趣幽默。有一次应邀参加漫画家“廖冰兄”的画展,席间,郭沫若问廖冰兄,为什么取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自称为“兄”?一同出席的版画家王琦抢着代为回答:“他妹妹名冰,所以他叫冰兄!”郭沫若一听,说道:“喔!我明白了,郁达夫的妻子一定叫郁达;邵力子的父亲一定叫邵力。”一句话,引得满堂宾客捧腹大笑。
崇年先生:
这种生活中的艺术,既要有艺术,又要有智慧,光有艺术而没有智慧流于庸俗,光有智慧而没有艺术过于严肃,只有艺术与智慧结合,才有幽默,很不容易。
星云大师:
宋代的石曼卿学士,有一次出游报宁寺,侍从不小心使马受到惊吓,马背上的石曼卿因此摔了下来。随从大骂侍从,而石曼卿只温和地握着马鞭,对随从说;“好在我是‘石’学士,如果是‘瓦’学士,岂不要摔破了。”
一句幽默的话,一些和善的语言,会化解人的难处,这就是生活的艺术。所以,人,不一定要拥有万贯家财,也不一定要日日高朋满座,但何妨为自己营造一个艺术的人生,让自己的心灵时时浸淫在真善美的境界里,这样的人生,何其高雅,何其富有!
崇年先生:
谈到艺术,您喜欢京剧吗?
星云大师:
喜欢。前不久我请张百发先生率领北京京剧院演员到佛光山演出,引起轰动。
崇年先生:
我也喜欢京剧。过去有时间看戏却没有钱买戏票,现在有钱买戏票又没有时间看戏,真是难得两全。一些京剧界的朋友送我光盘,可以在家DVD机里看戏。我还喜欢听戏,越剧、黄梅戏我都喜欢听。
星云大师:
你喜欢西方音乐吗?
崇年先生:
可能跟专业有关,我偏爱中国古典民乐,也喜欢西方古典音乐。譬如,莫扎特、施特劳斯的作品,我很喜欢。韵律明快,节奏感强,听了愉悦心境。
星云大师:
您的艺术生活丰富吗?
崇年先生:
很遗憾,我生活单调,也不会玩,我基本上是个书呆子型的学者。
读书(1)
读书“四要”
星云大师:
十二岁那年,我在栖霞山剃度后进入佛学院,从此,书便成为我生命中的重要资粮,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爱好。因为渴望读书,我极力向往担任图书管理工作,希望藉着整理书籍的剩余时间阅览群书。
崇年先生:
我从小开始读启蒙书,《三字经》、《百家姓》一类的。上小学后,学校和家里都不让我们看小说。所谓“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红楼梦》也不许看,我们只有偷着看些侠义小说。我中学是在北京上的,那个时代全面学苏联,小说也多是翻译苏联的文学作品,什么《卓娅与舒拉的故事》、《青年近卫军》、《三个穿灰大衣的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静静的顿河》等等。也看托尔斯泰、果戈理、高尔基的作品,但很少看西方古典文学作品,所以知识有缺陷。
星云大师:
自从爱上读书以后,我常常觉得阅读的时间太少了,甚至在夜晚熄灯以后,躲到棉被里点着线香偷偷看书。中国古典小说、从西洋翻译过来的小说、高僧传记、历史典籍等,可以说,我的成长一路伴随着书香。
崇年先生:
我读书多的时候,是在图书馆工作期间。那时候我不能教书,在图书馆做管理员。我在书库里放一张课桌、一把椅子、一个水杯,任意浏览,信手翻阅。馆长对我格外客气,每天只要到班就行,工作做不做无所谓。所以,我可以用大量的时间读书。《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借此机会读书,真是因祸得福。
星云大师:
人读书,就像匠人切磨钻石,每一本书都是一具切割轮,要磨除晦暗的表层,让智慧穿进内心,折射出美丽的光芒。
崇年先生:
这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圣人与俗人,区别在哪里?康熙皇帝在《庭训格言》里说:“圣人一生,只在‘志学’一言,又实能学而不厌,此圣人之所以为圣也!千古圣贤与我同类,人何为甘于自弃而不学?苟志于学,希贤希圣,孰能御之?是故‘志学’乃作圣之第一义也。”就是说:贤人、圣人与凡人、俗人的区别,就是一个“学”字。孔子、孟子起初也是普通人,孟母为了给他学习创造一个有利的环境,三次搬家。康熙皇帝的格言,民间百姓的体验,都说明一个道理:立志学习,学而不厌,凡人可以成为贤人,俗人可以成为圣人。
星云大师:
读书就要读一流书,做一流人。我对来佛光山求学、进修的人提出四点建议,即“读书四要”:读做一个人,读明一点理,读悟一点缘,读懂一颗心。
读做一个人,就是说光会做学问不行,事业再大,但不一定懂得做人。因此,到佛学院读书,最主要的就是读懂如何做好一个人。
人是要讲理的,不讲理的人,读再多书也没有用。读明一点理,就是要使我们的理路通顺流畅,要以理待人。
读书(2)
宇宙世界的成就,在于一个“缘”,若因缘不具足,则无法成就事业。要广结善缘,把因缘读出来、悟出来,至少每天要有一小悟来修持。
读懂一颗心,就是让自己看清自己的心念。一念嗔心起,整个思绪皆为烦恼所独占,不能做主。故要注重因缘,读懂自己的一颗心,心明白了,则一切都明白了。
崇年先生:
您说的这四点建议,不光对于佛学院的学生有用,对众生都是适用的。但是读些什么书呢?世上的书太多了,读不过来。北京图书大厦的经理告诉我,他们同时上架的图书约三十万种。我年轻时候,老师告诉我们要按着张之洞《书目答问》开列的书单去读,后来发现那是一个好看而不适用的书目。我也常对学生说:“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