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保哼了一声,“小王何时做过违背天理公义的事,宋少侠可别胡乱给人扣帽子!”
宋青书暗自腹诽,心道你的天理公义和我的天理公义可不一样。
王保保踱了两步,目光一直落在宋青书身上,忽地脚步一定,“小王这第一件事,就是要你宋青书发誓,有生之年不得踏上武当山一步!”
宋青书霎时间面色大变,霍然抬头,“你……”
王保保面上带笑,眼中却含着厉色,“这一件事,可不违背宋少侠你的天理公义吧?你做还是不做?”
终此一生,不入武当!宋青书只一想,心中就一痛。宋青书脸色剧烈变化,他生在武当,长在武当,王保保就是要他今生今世,有家归不得!
王保保笑吟吟的等着宋青书回应。静了好一会儿,宋青书才艰难的吐出几个字,“终我此生,不入武当!”
“好!”王保保双掌一拍,笑道,“好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宋少侠!”
王保保又笑道,“当日承蒙宋少侠三掌之赐,小王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我记得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伤筋动骨一百天?就劳烦宋少侠你去小王府邸地牢里住上一百天。”
有了前一件事做对照,而今这第二件事这样简单,反倒让宋青书心有顾忌。宋青书微微沉吟,“只是住一百天?”
王保保笑了一声,“放心,小王绝不会吝啬黑玉断续膏的,一定保证你离开王府的时候,全须全尾!”
宋青书苦笑一声,心下了然,这还是要断他四肢,“那么,第三件事呢?”
王保保笑道,“这第三件事么,小王还没想到。宋少侠,不妨先欠着。小王相信以宋少侠的人品,做不出欠债不还的事的。”
王保保话音刚落,宋青书就听见殷梨亭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青书,你怎样了?”
宋青书望了王保保一眼,王保保施施然一笑,转头吩咐道,“放他们走。”
王保保又对着宋青书道,“宋少侠不去送一送?”
宋青书半句话都不想再与王保保说,转身就出了船舱,上了甲板。只见殷梨亭立在武当货船的船桅上,被元兵的弓箭指着,正向这边张望。
殷梨亭看到宋青书便双眼一亮,“青书,你没事吧?”
宋青书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就听后面有人大声道,“武当派的,咱们小王爷仁慈,放你们走。还不快滚!”
拦在河中央的大船已经让开水道,宋青书高声道,“六叔,你们先走。”
王保保对着阿三示意,阿三上前两步,沉声道,“小王爷留宋少侠去王府地牢做客百天,小王爷一言九鼎,到时放人!”
宋青书也顾不得阿三说什么,只对着殷梨亭大声道,“六叔,四叔还等着你呢。”
殷梨亭左右为难,哪里放心让侄儿落在蒙古人手上。可眼前就是元兵弓箭,身后还有武当弟子,张松溪又生死不明,殷梨亭从来不是决断的人物,只急的满头大汗。
王保保哼了一声,忽地对着阿三道,“阿三,宋少侠怕是等急了,你还不动手?”
☆、宋青书的故事(十五)
阿三会意,他身形一闪,就到了宋青书眼前,右手成爪直罩下来。宋青书肩膀一晃,耳边正听见王保保冷笑一声。
宋青书在心中叹了口气,自己跑也跑不掉,打也打不过,何必还困兽犹斗被人耻笑。他干脆不躲不闪,瞬间左臂一阵剧痛,只疼的他脑中嗡的一声。
宋青书额角刷的冒出一层冷汗,继而就是右臂、左腿、右腿。宋青书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汗透重衣。
武当派众人看的明明白白,一众弟子都是目疵欲裂。殷梨亭焦急愤恨之色溢于言表。武当弟子之中有脾气暴躁的已经指着元兵大骂卑鄙无耻,更有的连声高叫宋师兄。
王保保一挥手,阿三就停了下来,对着殷梨亭道,“殷六侠,你们再赖在这里,宋少侠可就不只这几处伤了。”
宋青书牙齿紧紧咬在嘴唇上,剧痛之下连神智都有些混乱。好一会儿,才勉强扬声道,“六叔,侄儿若是拖累了同门,可没脸见再活在天地之间,你们不走,便是逼我自尽。”
殷梨亭听得这话,身影一晃,险些栽倒,眼睛直直的望着软倒在甲板上的宋青书,咬着牙缓缓道,“好,我们走!”
官船让路,货船起锚,顺流而下,殷梨亭眼中便流下泪来。
宋青书微微松了口气,就更觉得断骨处剧痛难忍,豆大的汗珠不住的滴下来。
王保保笑吟吟的俯视着宋青书,“这断骨的滋味还好?宋少侠放心,小王绝不会吝惜黑玉断续膏。”
宋青书只看了王保保一眼,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宋青书醒来的时候只看见三面墙壁,外加一个铁栏杆。他躺在石床上,身下铺了薄薄的一条绒毯,还盖着一条薄被,显然正身处牢中。
宋青书四肢俱断,连动一下都勉强。唯有伤处疼痛之外,还能感受到几分清凉,看来那王保保果真是没吝惜黑玉断续膏。
宋青书刚舒了口气,就听得哗啦啦铁链连响,继而就是吱呀一声铁门被打开。一行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王保保。
王保保已经换了一身蒙古王服,越发显得英气勃勃,神采奕奕。他身后跟着几个人,形貌间带着几分阴柔,服侍也极为奇怪,宋青书一眼扫过去,只觉得有些违和。
王保保盯着宋青书笑道,“宋少侠,感觉可好?”
宋青书抬了抬眼睛,“小王爷当初觉得如何,在下如今就是如何。”
王保保不以为杵,他挥挥手,他身后一人走上前来,就掀开宋青书身上的薄被。
那人拆开宋青书腿上夹板,解开绷带,而后就拿出个盒子打开,内里药膏状若黑玉,清香扑鼻,正是黑玉断续膏。
换药之间,难免疼痛。宋青书身体微颤,脸色煞白,唯有唇上被咬的殷虹一片。
王保保笑吟吟的瞧着,等着换好了药,王保保才在石床边沿坐下,慢条斯理的戳了戳宋青书手臂上的夹板。
他这一戳用力不轻,饶是宋青书心有防备,还是险些痛呼出声。
王保保啧啧两声,右手扣住宋青书下颚,“宋少侠这幅模样,倒称得上我见犹怜。生为男儿,实在可惜。若是换了女儿身,还能进宫博一场富贵,也算光宗耀祖。”
宋青书瞪着王保保,被气得脑中发晕,就听见王保保装模作样的续道,“啊,小王倒是忘了,宋少侠若是做不成男人,一样能进宫服侍陛下。”
王保保手上又是一戳,宋青书身体颤了两下,不由得唔了一声,继而就紧紧咬出牙关,好一会儿才勉强道,“早晚让你……”
可惜宋青书虽然算是见多识广,却毕竟是武当根正苗红的三代首徒,实在想不出什么狠毒的话来描述自己的愤怒。
王保保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什么,只是看着宋青书脸色苍白浑身微颤,也说不出是气得还是疼的,心情就越发好,干脆又在宋青书脸上摸了一把,故意道,“玉骨冰肌、肤如凝脂,你们汉人的话是不是这样说的?”
宋青书一侧头,咬牙切齿道,“王保保,故意消遣人很有趣么?”
王保保哈哈一笑,偏就不说看宋青书气得越狠,他就越舒心。
几番交手,王保保心知肚明,宋青书还真就是个威武不能屈的人物,哪怕是断他四肢都没让他变什么颜色,反倒每一提他相貌,这人就像是被踩了爪子的猫一样,恨不得蹦起来挠人。
宋青书深深的吸了口气,盯着王保保,狠狠道,“早晚让你罗帐褰红叠被铺床!”
王保保听得一呆,眉峰连跳了好几跳,好一会儿才一脸古怪的看着宋青书道,“……倒看不出宋少侠有此壮志,小王佩服!”
王保保被宋青书这话折了气势,也没心思再故意捉弄人,干脆起身便走。不一会儿,牢里就清清静静的只剩下宋青书自己。
王保保虽然嘴上不留情,但做事却十分讲信用,不只是不吝惜黑玉断续膏,还派了一个内侍时刻照顾宋青书。
过了好几日,宋青书才弄明白,为什么他会觉得王保保那天带的几个跟班都有点违和,原来竟是内侍,想来原本是服侍王府内眷的。
宋青书被关在地牢里,竟除了断骨伤痛难耐之外,还真没受到任何磋磨,就连日常换洗、饮食都不算差。
王保保把人关在地牢,就不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而今元庭江山动荡,处处烽烟,他身为汝阳王世子,要做的事情多不胜数。
宋青书更是巴不得王保保不出现,他只是安心坐牢,每天数着日子,天天练习内功。虽然心中十分惦记武当派众人,更放心不下四叔张松溪的下落,可就算是心中焦灼,也是无可奈何。
只一段时日,就把宋青书原本还尚有浮躁的心思完全沉淀下来。
宋青书自幼修习的是武当最上乘的内功,身体底子便是极好,两个月过后,宋青书就已经可以略微站一站了,手臂也能轻轻抬起。
这一日,他依旧缓缓调息,却听见门外铁链哗哗作响,不一会儿就听得杂乱的脚步声。
宋青书诧异的睁开眼,就见一个身穿蒙古长袍腰系大红绸带,额间还坠着一粒红珊瑚的少女走进来。
那少女生的灿若玫瑰光彩照人,宋青书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赵敏!她身后还跟着两个高瘦老者,正是鹿杖客与鹤笔翁,后面还有几个侍卫。
赵敏打量了宋青书几眼,只见宋青书唇红齿白风采翩翩,竟是个挺好看的少年郎,与她心中原本想的奸诈可恨的模样相差甚远,未免有些意外,“你就是宋青书?”
宋青书点头,“正是。”
赵敏见他态度沉稳不卑不亢,目光就更带了几分审视,忽地开口道,“鹤先生,砍掉他右手拇指。”
宋青书悚然一惊,鹤笔翁却略皱了皱眉,劝道,“郡主,小王爷和他有约定,要全须全尾的放他回去,砍了他手指头让小王爷失信于人。”
赵敏蹙了蹙眉,“哥哥好端端的与这贼子做什么约定,报仇都不爽快!”
赵敏心中不愉,却也不再让人来砍宋青书的手指头。宋青书心下微松,赵敏却上前两步,右手一扬。
宋青书看的分明,头刚刚一侧,就被鹤笔翁一把按住。紧跟着就是噼啪两声,清脆至极。宋青书的脸颊当时便通红一片,当即怒道,“妖女!”
赵敏脸上罩了一层薄怒,右手再次扬起,又是噼啪两声,宋青书这回连眼睛都红了。
赵敏却嫣然一笑,“前面两巴掌是打你不自量力,与我汝阳王府为敌。后面两巴掌是教你好好说话。”
宋青书恨恨的盯着她,心中气极,心知自己若是再骂她妖女就又要给她借故打上两巴掌。
赵敏见宋青书这样识时务,又觉得有些无趣,撇撇嘴转身就走。
跟在赵敏身后的鹿杖客却瞅着宋青书笑了一笑,宋青书正看在眼里,不知怎么就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可听见外面铁链哗哗响过,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多心。
这一日,夜到半时,宋青书却突然惊醒。地牢中没有灯烛,只有隐约的月光透进来。
宋青书甫一睁眼,就听见一个恻恻的声音,“玉娃娃,你醒啦。”
宋青书心念电转,张口就喊,却快不过这人早有准备,一指点在哑穴上。进而竟然将他周身穴道都点了一遍。
宋青书发不出声音,却能看见人。只见鹿杖客一脸垂涎的站在石床边,啧啧笑道,“玉娃娃,你这地方可难进的很,不过可算是给我寻到机会啦,倒该多谢郡主才是。”
“要不郡主起了心看你一眼,我就算能进小王爷的地盘,也找不到你在哪儿啊。”
鹿杖客呵呵笑道,“这等事么,玉娃娃你自己是不会往外说,我得了好处又不想开罪小王爷自然也不会说,玉娃娃,你何必这幅模样,还不如放开心胸好好享受。”
少年肌肤莹白如玉,鹿杖客一扯开宋青书衣衫就双眼发亮,他一生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标致男女,可一眼看去还是移不开眼睛,心中又觉得不足,干脆刺啦两下,把宋青书剥了个干干净净。
宋青书气恨欲死,却丝毫无法。鹿杖客下手老道,连自尽的机会都没给他留。况且堂堂男儿,因为这种事情自尽,得了个贞洁二字,很好听么?武当上下真是连人都不要做了。
鹿杖客正欲下手,却耳朵一动,继而就听见隐隐约约有人道,“怎么回事?牢门没锁?”
紧跟着就是急促的脚步声,牢门倏地大开,一个身影窜进来。
鹿杖客大惊,奈何这一系列事情发生的太快,他有心杀宋青书灭口也没时间逃走。再一回头,只见一个满面伤疤的头陀一脸古怪的站在栅栏外。
鹿杖客满腹郁卒,恨恨的把薄被往宋青书身上一摔,而后向外走去。
苦头陀冲着鹿杖客咧嘴一笑,走到床前检查一番,抬手给宋青书解开穴道,就跟着鹿杖客走出去。
地牢外火把高举,王保保被人护着站在当中,一见鹿杖客从里面走出来,脸上就全黑了,苦头陀对着王保保摇了摇头。
王保保对着鹿杖客冷哼一声,便走入地牢,只见宋青书正颤巍巍披上衣衫,可惜手上无力,带子系了几回都滑了开。
乌发披肩,面色苍白,双唇殷红如血,许是听觉脚步声,才霍然抬头,一双星目如火烧灼。
王保保心中滞了一滞,走到近处才发现,宋青书唇上血迹淋漓。
王保保刚要说话,就见宋青书身体一颤,一口血竟直接喷在了床上,染红了素白的中衣。
王保保紧忙两步走过去,宋青书却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宋青书的故事(十六)
灯烛摇曳,落在重重帷帐中,映出层层叠叠的阴影。王保保坐在床边,脸色阴晴不定。
宋青书依旧昏迷不醒,王府医官已经诊过脉,只是一时怒火攻心,引发了内伤。
“唔……”宋青书喉咙里传出极轻的声音,王保保急忙去看,却只见宋青书眉头紧紧皱着,没有一点要醒转的迹象。
王保保不知怎么松了口气,他直直的盯着宋青书面容,眉头皱的死紧,又伸手在宋青书额头摸了摸,感觉热度已经褪去,就略微放了心,转手拿起一旁绢帕为宋青书擦了擦脸上薄汗。
看着宋青书苍白的面色,王保保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什么心里头就是满满的歉疚。
他身为汝阳王世子,生来尊贵,何曾有过任何歉疚?王保保正暗自纠结,忽听得宋青书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王保保一愣,这才转过神来,只见宋青书睁着眼,诧异、戒备又带着几分厌恶的瞅着自己,而自己手上的帕子还在宋青书脸上擦来擦去……
王保保瞬间尴尬起来,僵硬的把帕子往旁边一扔,不知怎么心中一苦。
他转头咳了一声,定了定神,才道,“你可算是醒了,医官看过了,说你怒极伤身内伤不轻,可要好好养着了。”
宋青书什么话也没说,王保保又道,“你放心,小王必定给你讨个公道。”
宋青书瞅着王保保,好半晌才气得嗤笑一声,“男儿丈夫顶天立地,在下虽然如今本领不济,但早晚能雪此大辱。况且在下自己的事,何必让别人出头,更不必劳烦小王爷。”
王保保面色讪讪,低声道,“你别动气,我一时……咳,这个……那个、我真没想到。”
王保保何曾给人赔过不是,就连而今这番心情都是从没有过的,一时想不出该怎么说。
宋青书却是个灵透的性子,一眼看出来这位小王爷确实是有口无心还十分抱歉,心里头那点厌恶就不知不觉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