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黑色基调打底,无论涂抹任何色彩都不能改变这幅画了。
“你会觉得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孩子的母亲,还为从前小时候的事情流泪很幼稚吗?”女人抬起泪眼,可怜兮兮地问。
莫奈德真心实意地摇头。三十多岁?莫奈德已经三百多岁了,还不是常常梦回从前,想起他的人类生活,想起他的妻子,想起那个苹果脸的孩子……他也不由自主地痛楚起来了。
女人还在抽泣,诉说她常常梦见她在荒原寻找,直到浑身疲惫。在梦中她并不知道她在费劲地寻找什么,可醒过来他的脸孔就会缓缓浮起……是要寻找一个突然消失的理由吗?
“我真的想不通……”
莫奈德宽慰她良久。莫奈德有的是阅历,他用低沉缓慢的嗓音,讲了一些别人的故事给她听。人世间有的是苦难,莫奈德毫不费力就让这个女人忘掉了要去自杀的念头,转而为别人而流泪了。“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她问。莫奈德点头。
天有几分蒙蒙发亮了。莫奈德必须回家。他问:“你好受一点儿了吗?不要急着去死,明天我们再谈谈。”
女人感激地点头。
血族常常变更他们的活动场所,但莫奈德没有失约,第二天又去同一家公园的长凳上坐着。
女人再次出现的时候,和昨日完全不同了。她栗色的长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白色的衣衫穿得整整齐齐。当她望着他羞涩一笑的时候,莫奈德发现她还是个相当动人的成熟女人。
从此莫奈德成了这个女人耶兰的好朋友,隔上几个月他们会见个面。她的苦恼心事诉说给他听了之后就觉得轻松,而他也会教她一些人生的道理,讲讲别人的苦处,令她觉得自己的事情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简直不值一提。她非常惊叹莫奈德会有这样广博的见识,全心全意地崇拜着他。
不经意间,天气已是初夏,蔷薇花沿着每户人家的篱笆开得到处都是。空气有几分香香暖暖的,黛丝特一路慢慢走着,嘴角绽放了一个微笑。
远处传来了一串琴音,手法相当纯熟。她不由放慢了脚步。圆熟优美的琴音是从一个房门里传出来的。
黛丝特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弹奏行云流水一般,富有才华和激情。弹琴者一定拥有灵活强健的修长手指……在曲子的最后片段,弹奏却有些断续,常要重复几遍,还不时试探着修改。这么说,这是他自己作的曲?
数日后,黛丝特重又经过这个街区的时候,心下一动,脚步不由又走了过来。
那人果然又在弹琴,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已经拼合成了一个精彩曲目。黛丝特几乎要为他鼓掌了,只听有人吟道:“第一段是庄周梦到了蝴蝶,第二段是蝴蝶梦到了庄周。”黛丝特不由好奇心起,探头往窗内看了看。
屋内陈设简单,一个书卷气浓的年轻人端坐在钢琴前,他穿着白色的衬衣,斯文干净之极。琴谱摊得到处都是,有的墨迹未干。
……这是黛丝特又一次在门外聆听了,有一个片段不太流畅。他弹了一会儿,侧耳听听,又在纸上修改,但改来改去,始终不满意。
夜深了,年轻人有些焦急,但他并不去休息,只在那里反复推敲着。黛丝特不禁莞尔。
……这一次,他又改动了一小段旋律,但节奏上的一个小瑕疵他始终没有发觉。
“这样会不会好点儿?”黛丝特突发灵感,竟然推门而入,在钢琴上演奏起来。
果然和他的乐曲衔接得天衣无缝。
“哦,不好意思啊。”弹完了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冒昧,急忙抬腿就走。
年轻人揉揉眼睛。好一阵子,他都以为看到的是一个艳魂。
“我两天没睡,难道说累得产生了幻觉?”他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道。
不过黛丝特给他的修改段非常出彩,使他的幻想曲赢得了音乐大师们的普遍认同,都预言这个名叫黎尚的年轻人崭露头角的日子不远了。
傍晚过后,黛丝特在街上散步,有人赶上来轻唤她。诧异地抬头,见是黎尚。他还没开口,脸已经飞红了。他的五官罕见的清秀纯洁,配合他腼腆的表情,像天使一样无辜纯净,世上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个年轻人的。
“我的音乐作品发表了。”年轻人羞涩地说,有几颗细密透明的汗珠悄悄渗出了他白皙光洁的皮肤。
“一定大放异彩,恭喜了。”黛丝特微笑着鼓励道。
“我……可以邀请你参加音乐会吗?”他鼓足勇气问道。
黎尚有着出众的才华,却有着驯良小动物般的纯真天性。他秀美的眉眼、口鼻永远漾满浅浅笑意,那是全心全意、发自内心的微笑,包含着对人的善意、温情和信赖。他对人的态度简单到只有一种,就是真心实意。那是多少宗教大师穷极毕生都难以真正达到的视众生完全平等如一的境界。他始终正视的友善眼神从来不曾躲闪,没有一丝冷漠、怀疑、拒绝等自我保护的云翳遮挡住他黑宝石般的眼睛,关闭他这扇自始至终都勇敢敞开的心门。你透过他的眼睛就能笔直到达他纯洁的心田,从没有一根邪恶的根苗在那里找到扎根的机会。而这种纯良天性又很公正地给予了他的肉体以和谐和美感,他不折不扣是个罕见的美少年,端秀娈婉。他的手指也异常修长,指尖圆润,骨瓷一样洁白,宛若一件艺术品……黛丝特欣赏他的简单、优美,便对他报以淡淡一笑。
他停顿了片刻,腼腆而又期待地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公开的大型音乐会,还会有我一个表演。”这是一个从未见识过困苦的人才会有的透明眼睛,如今盛满了绵软的央求,黛丝特无法不点头答应。
音乐会上,黛丝特听得入神,黎尚却有几分走神,他的目光常常停留在身畔的黛丝特身上。吸血鬼身份给她增添的炫目光环不是肉眼凡胎所能够看分明的,黎尚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猿意马,迫切想要解读这个谜一般的美人,她流光溢彩的美和风情万种的魅力究竟来自哪里呢?他想,美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蒸发出来,再凝固回肉体表面的东西,流离万化,活色生香,这才让人深深感到魅惑呢。
她立时就觉得了。“这可是你的第一个音乐会,一会儿就轮到你啦,怎么神思不属的。”
好在他的钢琴独奏取得了空前的成功,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可以说是整个音乐会上最受瞩目的一个新秀。
结束时他又回到台上致词,感谢给他灵感和支持的缪斯女神。
灯光一直追踪到台下,黛丝特唯有站起身来对大家欠身一笑。在黎尚的眼中,剧场里上千听众已经消失了,他只看到聚光灯下的黛丝特,而她的微笑当然也是为他一人所发,他顿觉昙花乍开,春光明媚,仿佛置身福地洞天。
当他坐回到她身旁,不由自主就说:“我想我爱上你了,黛丝特小姐。”
黛丝特对孟浪的表达向来没有好感。还在黛梦庄园的时候,虽然不大见人,到底遭遇过几个公子哥,多半是她父母朋友们的宝贝儿子,自命不凡却轻浮冒失,见了一两次就会轻易示爱的。
但这个年轻音乐家倒是发自肺腑、一片至诚。她迎向他眼睛,想要传递一些信息警告他不要靠近,却在那勇敢的正视眼神里读到了一句“我不管”或是“我不怕”。
他年轻的皮肤光滑细致,几乎看不出毛孔,从没有受过什么挫折打击,也没有走泄过元气吧。面对这样坚定的眼神,黛丝特不由沮丧。她在心里叹道,然而我却没有办法不让你失望的。
“没有关系。我可以拿我的一辈子等待你的。”这句话黛丝特当然并不陌生。如果换别人来说,不会有黎尚郑重的意味,她也不会这样认真来听。
“请至少接受我的等待吧。”黛丝特唯有叹息。
接下来,黎尚获得了举办个人钢琴独奏会的机会,观众掌声如雷。主流评论都说他的音乐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年轻的音乐家才华横溢,将会是一颗前途无量的新星,冉冉升起。
黎尚对黛丝特的柔情大大地激发了他的灵感,这一年他创作了七部交响乐、十五个小夜曲、九个协奏曲,取得了辉煌的事业成就。只有黛丝特知道这些作品是怎样萌芽、开花、结果的。他常常拿把小提琴跑到她窗下彻夜拉奏,对情人的无限向往给了他源源不断的灵感喷发。黛丝特往往又会给出各种的修改意见,更促使他的音乐才能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一年多里,耶兰作为莫奈德的好朋友,也陆续认识了其他的一些吸血鬼。当然她完全不知道这些人的真实身份。
而几个月后,耶兰离奇地死了。莫奈德是从塔文森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时他们正在聊天,莫奈德顺口道:“好一阵子没有耶兰的消息了。”塔文森正在兴头上,不觉冒出一句,“反正你再也不会看见她的。”
“你说什么?”莫奈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呃,是的,她正躺在公墓里。”
“为什么你会知道?”
“因为,因为……”塔文森忽然语塞,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那天我很久没有找到适合的人,正在饥饿的头上。她老在我们出没的地方走动,见了我还很惊喜地跑过来和我说东道西。你知道,饥饿的时候,人血的味道很让人受不了的……她又这么丰满,好像多汁的成熟桃子,我也不知怎么的就……”
是的,她见了他就惊喜地跑来,像看到莫奈德一样欢悦,莫奈德是她信赖的人,而塔文森是他的好朋友呢。塔文森也回她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塔文森身量很高,刚巧看见她象牙般细腻紧实的脖子上一圈细密的绒毛,令他感到一阵痒痒的冲动……
莫奈德周身的血液都涌到脑门了。
“为什么又用这么仇视的眼光看着我?难道你和她有什么关系?可她不过是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我明天可以给你找一车这样的……”他急急分辩。
莫奈德竭力控制住自己没有挥出拳头,武力对于塔文森是没用的,这个浅薄乖戾的吸血鬼除了寻欢作乐,根本什么也理解不了。他想起自己这么辛苦才把她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重新点燃她生活的希望。他想起每当自己吸血时回忆起耶兰多少有点安慰,他到底也曾于人有过好处。他想起他们已经建立起来的友谊,她对他无保留的信赖。更想起塔文森一贯的变态和邪恶,想起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塔文森已经被烧死几回了。
“你听着,我没有忘记我曾是你的宝宝,也没有忘记我曾经……欠你一命,不然今天我不会放过你。”
新仇旧恨一齐发作,莫奈德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地说:“我们的确是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冤家。从此两不亏欠——从此再不相见!”
第二天,莫奈德就搬离了西司廷。
第二十章 无不散之宴席
莫奈德走得匆忙,临行前除了法老、长老,只和黛丝特匆匆别过。
“如果仅仅因为看不惯他的做法,你也用不着走啊。西司廷这么大,你另选一个地方住嘛,和他不照面也就是了。”
莫奈德只是摇头。
“决意要走了?”
“也许这是难免的。”莫奈德不无伤感地点头,“我带走了一部分画作,其他的都留在我的房间,现在全部属于你了。”
“为什么说得像永别一样呢?说有一天你会回来的!”
“你说,我还有什么可以留恋呢?”莫奈德沉痛地垂下双眼,“只有破碎的记忆,无尽的伤痛罢了。”
他轻轻地拥抱了她,“你也可以算是我的宝宝了。我没有料到,当年无心的一个举动,今日造就了你……也不知道是福是祸。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
莫奈德松开黛丝特,往外走去。
“莫奈德。”
他回头,“怎么?”
“你……爱夜光吗?”
“怎么这么问?”
“我已经听她说了,她会和你同行。”
莫奈德一时语塞。
“我想她至少该明白真相。”
莫奈德长久无言。
“为什么不敢回答?难道就连面对都没有勇气?”
莫奈德答非所问,“无论我来到地球的哪一座城市,她的脸都在空中忧戚地注视着我。我也无数次梦见过她,她在玫瑰园中嬉戏,在花丛中漫行。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轻纱,踮着她小小的足尖,迷失在茂盛的花丛之中,我也同样迷失在玫瑰花香与这样的喜悦中……直到醒过来,怀里却没有那个小小的精灵。很多次,甚至在我清醒的时候,我都仿佛听见一串清脆的笑声掠过房间。也许我已经产生幻觉,也许我已经癫狂。不知道我的痛苦哪一天才是一个终结。”他修长的手指在彼此纠结。
黛丝特不再问下去了,答案已经浮出了水面。她还委婉地暗示了夜光。
没想到夜光干脆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吃惊的反而是黛丝特了。
“是的,我知道。”夜光有几分凄惨地一笑,“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那时节……我已经爱上了他。”
黛丝特紧握了一下夜光的手,祝愿她好运。
于是夜光跟着莫奈德一起离开了西司廷。直到夜光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圣·蒂安才知道她已和莫奈德走得这样近,圣·蒂安当然给了她自由和祝福。
“这个莫奈德真有办法啊,这么短短的一年多,就带走了我一个人。”圣·蒂安不无调侃地对黛丝特说。
“对于我们女人来说,攻克她的心就足够了。她自然会追随你到天涯海角的。”
“哦,把她的亲姐姐和我这个多年的老哥哥一抛了之,还被你说得这么义正辞严。”圣·蒂安摇头笑道。
“你没想到会是莫奈德吧?”
圣·蒂安连连摇头,“没见他们过从甚密啊,谁知道已经暗度陈仓。这个莫奈德真是不简单啊。对了,连你房里的碧珠这两天都茶饭不思的,哭得眼儿红红的。”
“这个傻丫头,上回夜光送了条血手巾给她后再没敢和莫奈德说话,没想到暗地里还是有心的。”黛丝特苦笑。
“他们都说莫奈德有种神秘的诱惑力,你觉得有吗,来自哪里?”
“有。忧郁。”
“忧郁?”
“是的。莫奈德眼睛里沉淀着浓得化解不开的哀怨和忧郁,会打动人想要宽慰他,尤其是女人。”
圣·蒂安却叹了口气,“我却为夜光担心。”
黛丝特也有同感。“夜光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最适合莫奈德的莫过于她。只有她的大而化之,能够熨帖莫奈德的细腻伤感。”
“我希望他有这个福分,不然就是两败俱伤。爱情最可怕就是这一点,要么就蜜里调油,要么就苦杯满盏,却都要两人同饮,是天堂还是地狱都捆在一起了。”
“但事已至此,我们也只有祝福他们了。”黛丝特双手合十。
夜光离去后几日,瑶光来到斯涅芬房中。
“瑶光姐姐,今儿怎么有空大驾光临啊?”斯涅芬连忙让座。
“我妹妹突然有事离开了西司廷,走得匆忙,她也来不及一一道别了,临走时托我对你们都通告一声。”
“哦,这我已经听说了。”
瑶光把两个精巧的水晶娃娃放在他桌上,“这是我妹妹自己磨的,今日过来,顺便送你一个。”
“夜光姐姐好巧的手啊。” 斯涅芬连忙捧起来端详了一番,又道,“但为何这儿倒有两个呢?”
“是这样的,我原本还要到黛丝特那儿去通知夜光远行的消息,本来也想给她捎一个娃娃的。但听说……”瑶光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