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冠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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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冠簿-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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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向他鞠躬。深深。也许该用“它”,宝盖它,因为生命已然丢失。但我还是一贯用“他”或“她”,在我眼里,它是活的。他会向我述说他曾经遭受的苦难,他会控诉哪些治疗是必需和有效的,哪些只是敷衍和谋财。我知道在生命离开的最后一瞬,杀手的致命一击,落在哪个脏器之上。我知道祸源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
  这具宝盖它,是个小他。只有,十岁。
  平常是有助手的,但这一次,无。没有人愿意深入这种令人恐惧的瘟疫深处,如同进入布满怪兽的幽洞。包围着我的是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的解剖间,我不责怪他们,连我自己也战战兢兢。我孤独地和死于这种怪异疾病的尸体在一起,和一个小小的他,相依为命。
  我做了力所能及的防护,像一个进入核辐射区的防化兵。这使我的手指不能像平日那样灵活,当我俯下身体的时候,沉重的围裙摩擦着尸解台的边缘,沾满了血迹。
  关于小他的解剖病理报告,我已经书写了医学文件。我不再复述那些充满医学意味的文字。
  我曾多次在电子显微镜下观察这个置人于死地的病毒。它竟是光彩夺目的漂亮,犹如一顶宝石镶嵌的花冠。我把它命名为“花冠病毒”,自鸣得意。我不知道这是否能成为它的最终命名,起码这个算是它的乳名。
  这几天,我查遍了所有的已知病毒毒谱,没有这个病毒的丝毫信息。狂喜,一个从未被发现的新型病毒,被我寻找并固定下来。你可以把它比拟成一个诡异的间谍,也可以把它想象成崭新的物种。总之,无论这个险恶的病毒给病人造成了多么大的痛苦,科学家的快乐仍是由衷而猛烈的。请不要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我。
  现在,我要找到它是从哪里来的。
  在北极的格陵兰岛上,研究冰层物质的科学家们曾从冰川中钻取出了一根冰芯。在对其进行研究的过程中,一种不明微生物突然出现在显微镜下。我能够想象他们当时的骇然,一如我此时的震惊。
  科学家最后认定,在冰芯里面发现了已经存活了近14万年的病毒毒株,猜测这类微生物会在适合其生存的冰中蛰伏,等待时机以东山再起。不难想象,这14万年它们是如何度过的。它们开始自我储存,进入类乎冬眠的状态。冰芯的环境对它们相当有利,病毒耐心地等待复苏,希望在某一个清晨,遭遇人类、水生物或其他生物的造访。冰川对绝大多数生物来说,乃死亡禁地。但它是人类已经发现的最好的保存微生物的母体。病毒虽凶恶,也有不堪一击的时刻。比如热、水、酶、化学药剂以及紫外线等,都可置病毒于死地。冰川的寒冷减少了热量对它们的毒杀,冰层里几乎没有流动的水存在,极大地杜绝了化学物质对生物分子的腐蚀。紫外线虽然能够穿过冰层,但那只是表面现象。若冰层达到几米厚时,光能迅速衰减,力量便消失殆尽。冰雪如同羽绒被子,覆盖着这些古老的病毒,让它们在这个安全的黑暗宫殿中,安睡万年,全须全尾延年益寿。科学家已经从800万年前的冰层中分离出了活细菌,这一纪录还在不断刷新中,现在已经飙升到在2500万年前的永久冻层带中,也分离出了活细菌。在极端冰冷的世界里,存在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微生物。
  “病毒”一词源于拉丁文,原指一种动物来源的毒素。病毒能增殖、遗传和演化,因而具有生命最基本的特征,远古病毒再次进入宿主的途径,我设想是这样的——首先是冰川融化,然后随着冰川融水,它们重新回到阳光下,遇到对其缺乏免疫能力的宿主,便会急速扩大种群。并以此侵袭为据点,向整个人类世界传播。它们所具备的毒性无人知晓,大规模爆发后,造成的危害难以估量。
  全世界约有16万处冰川正在快速消融。欧洲阿尔卑斯山的冰川面积比19世纪中叶缩小了1/3,体积减少了一半。非洲最高山乞力马扎罗山的冰川萎缩了85%。据测算,2070年至2080年,北冰洋海冰可能消失。
  不要以为北极远在天边,阿尔卑斯山也遥不可及。在我国的青藏高原冰川,同样也有病毒样颗粒存在,随着气候变暖,随时有被释放的可能。青藏高原冰川正以年均131平方公里的速度缩小,预期到2050年左右,有1/3左右的冰川会消失。近30年来,中国三江源冰川退缩的速度是过去300年的10倍。长江源头冰川年均退缩75米。黄河源区的冰川退缩比例最大达到77%。半个世纪以来,青藏高原年平均气温以每10年0。37℃的速度升高。21世纪初,中国冰川总量减少了1/4。悲剧并不到此止步,到2050年还要减少1/4。到2070年,青藏高原海洋性冰川面积将减少43%;2100年时,这个数字将达到减少75%。
  冰川化了,冰雪融了,冰水横流,病毒探出脑袋,开始新的旅程。哈!吓人吧!
  病毒比人类要古老得多,它们是我们的祖先。人们找到了距今9000万年前的鸟类化石,从中就看到了传染病的证据。所以,传染病是非常古老的,对这样历史悠久的生物,不管你们如何想,反正我要致以深深的尊崇与敬意。
  病毒要活下去,就要不断繁衍,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糟糕的是有一些病毒一定要在活的生物体内复制自己,这种复制过程对人类乃是致命的。我设想:地球或许曾经多次体验过这种病毒的肆意释放,引起毁灭性的流行病,所有的智慧生物都会被病毒所灭,就像恐龙的完结一样。人类无法抗击这些已经在表土消亡了亿万年的史前病毒的复出,人类的抵抗力对此种病毒非常脆弱,甚至是零。
  设想一下,若有致命的微生物从冰川融化中解冻出来,进入当地环境,会发生什么?
  前车之鉴。
  黑死病最初出现于1338年中亚的一个小城中,1340年左右向南传到印度,随后沿古代商道传到俄罗斯东部。从1348年到1352年,它把欧洲变成了辉煌的墓穴,断送了当时欧洲三分之一的人口,总计约2500万人。
  当然了,如果一次摄入一两个病毒,对免疫系统完善的人来说或许问题不大。
  人体内的白细胞和防疫体系,可以将其消灭。但是如果病毒的侵入量很大,人类个体的免疫系统不完善,就像没有守卫国境线的边防军,敌人就会长驱直入,攻城略地,直到占领所有的领土。
  我现在还无从知晓面前这具死于病毒感染的他的具体情况。
  地球温室效应导致南极冰川融化,以前人们担心的仅仅是海平面会上升,淹没许多陆地。但美国海洋和气候学家的研究表明:根本不需要等到海平面上升淹没城市,冰川融化释放出的恐怖病毒就会先声夺人,夺去数百万人的生命。
  青藏高原特别危险。
  多少万年以前,地球上温暖的季风,将热带和温带海水送往地球最高远的山脉,这就是巍峨的喜马拉雅山。无数矿物质、浮游生物及各种动物尸体的尘埃,随季风和降雨、降雪来到这块世界上最高耸的土地。它们被深深冻结在洁白无瑕的冰川里,杀手沉睡。注意,沉睡并不是死亡。在数十万年之后,杀手仍然保持着生龙活虎的生命力。
  花冠病毒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现已大举入侵了我们的生活。
  现在,它已经进入了我的身体。
  我对此充满了困惑。“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句古诗涌入脑海。谁写的?它们和我现在的状态似乎没有任何关系,但既然出现了,就把它留在纸上吧。
  我的理智并不恐慌。当我面对着小他举起解剖刀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可能有这一天。无论我做了怎样周到的防护,面对一种崭新的侵袭,我的身体全面沦陷。
  雪花覆盖。大朵大朵的雪花不徐不疾,稀稀疏疏地东一点西一点,毫无章法,却占据了整个天空,雪花有眼睛,中心黑暗。幽墨眼瞳深如夜海。雪如白菊,翩然而下。天堂正召开盛大的追悼会,所有的嘉宾都摘下胸前的花。
  水声在冰下呜咽。那是我的免疫系统吗?
  寒冷是发热的请柬。高烧是死亡的前奏。我的免疫系统开动起来,进行无望的挣扎。我在小他那里看到了殊死战场的废墟。每一个战役都是白色的退却逃跑,一败涂地。我的朋友们穿着特制的防护服赶来救我,铠甲似的外套让他们万分笨拙,眼白网满红色丝络。他们很想对我说谎,说我还有救,说他们会尽力。我相信这后半句话,但我不相信前半句。我决定放弃,放弃在此时是无畏的安然。我不愿用最后的力量装出相信他们,鼓励他们继续用我最宝贵的时间和力量,在谎言中周旋。
  到别人那里去。我说。
  你是最重要的。他们说。他们分为三班巡视病房,但口气都是一样的。我相信,他们在会诊的时候已经统一了认识,确认了我在一天天烂下去。
  有人以为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其实不然。肌体为什么会预报痛苦呢?是因为它想挽救你,它向你发出警报,希望引起你的高度注意,希望你能采取及时的措施,希望你能垂死挣扎一下,或许就有了生还的希望。如果肌体已经确认抵抗是毫无希望的,拖延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它就会聪明知趣地放下武器,偃旗息鼓。
  它温和地默默忍受,不再向你发布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和锥心刺骨的求救信号,而是让你满足和安然,尽可能祥和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我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状态中。肌肉和关节是如此的不睦,气管和咽喉干脆就成了死敌。发烧更是席卷一切的霸主,人体就像被攻克的城堡,已毫无招架之力。
  但我没有痛苦,尽管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内脏正在一块块地腐烂,我的气道慢慢被血腥的黏液充满。我几乎不能说话了,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呜”声,和同行们的交流彻底中断。
  一种非常陌生的高毒素病毒。我确信肌体对此毫无抵抗力,我平素身体健康,但它们如入无人之境。我能给后世留下的唯一纪念物,是我对它们的感受和判断。
  我上面所留下来的资料,包含着我的猜想。我没有时间去证实它们了,我半途而废了,我很无奈。不过,我并不痛苦,只是遗憾。一个将军死在战场上,他会痛苦吗?不会,我也不会。我喜欢病毒,即使它们此刻要夺去我的生命。就像一个壮士被锋利的宝剑所毁,他在头颅离断的那一刻,也还是要赞叹宝剑的锋芒。
  我已经越来越无力。征服花冠病毒,只有一个方法,就是获取它的毒株,然后在实验室条件下,让它一代代地减毒,最后只保留它的抗原性,让毒性对人体的危害变得微弱。制造出针对花冠病毒的疫苗,这是唯一的方法……
  无与伦比的疲倦……我就要永远地睡去了。即使在再也不醒来的梦中,我也等待着你们征服花冠病毒的喜讯……家祭无忘告乃翁……那个东西,你不要打开。
  不到万不得已……唔……还是不要打开……你会后悔的……
  Chapter6
  一个盒子里,需要塞进三双鞋
  一具死于花冠病毒的尸体,会感染100个人
  看完于增风的绝笔,罗纬芝万千心事,很想找人聊聊。找谁呢?虽然知道袁再春的住处,但她不敢打扰。唯一能够单独碰到袁再春的时刻,只有晨起散步时分。特地定了闹铃,罗纬芝第二天早早爬起,埋伏在曾经遇到袁再春的小径旁,以期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偶然相逢。她的袜子被晨露打湿,冷冷地粘在脚背上。
  蜘蛛们不辞劳苦地上夜班,织就了产品,在小径上方横着拉起蛛丝,好像它们是草木的警察。罗纬芝走过去,发顶沾染了黏腻而纷扰的细丝,掸也掸不掉。
  多么希望能在前方拐弯处,看到披着瓦灰色旧毛衣的老人,因为罗纬芝有一肚子的话想同他说。
  等啊等,终是不见。袁再春没有出来散步。罗纬芝突然惊恐地想到:总指挥会不会病了?这里是C区,理论上每个人都有感染花冠病毒的可能。总指挥常常深入第一线,和院长们促膝谈话,他感染的概率是所有人里最高的……
  好在上午的例会上,罗纬芝看到了身穿白衣、精神矍铄的袁再春。总指挥并没有生病,那时是在向最高领导层电话汇报疫情。
  联席会议上的实际数字,令人胆寒。死于花冠病毒的感染者,较之昨天又上升了50%。人们现在对于死亡数字已呈麻木状态,报给公众的数字也成了心理游戏。最要命的是这些死去的人安置在哪里?殡葬馆和所有医院的太平间,都已人满为患。冷冻尸体的铁抽屉,平常都是单人间,现在成了集体宿舍。尸身叠加入内,好似一个鞋盒子里挤进三双鞋,交叉摆放。逢到个子高大者,就有可能尸头和尸脚露在铁屉之外,关不上合不拢。为了防止尸体过多导致尸库温度上升解冻,太平间将制冷设备开到最大限度,里面冷得恍若两极。如有长发女尸,发丝垂地,每根头发上都挂满了冰霜,又粗又长,直挺挺戳向地面,恰似诡异树挂。火化炉不堪重负,又损毁一台,正在抢修。到底能不能修好,尚是未知数。国外进口火化设备依然遥遥无期,也不排除他们存心怠工,看这边的笑话。无法进出太平间铁屉的尸体,医院只得先找个僻静所在,摞满了城墙砖一般的大冰块,就地冻藏。
  天气渐暖,尸体原本被花冠病毒感染,已呈腐败溃烂之态,现在到处溢脓,破碎分解。再说人死了,病毒并没有停止繁衍,它们在尸身中四处游走,越发汹涌澎湃地产生毒素。融化的冰水和死尸的分解物,饱含脓汁遍地横流。存尸房间门口都像抗洪似的堆满了沙袋,以防尸液涌流。这是最后的防线,尸液一旦渗出屋外,后果不堪设想。
  整个会议室仿佛被从屋顶往下倒灌了铅,人人抬不起头。
  “还是讨论活人的问题吧。抓紧医疗,治好病人,才能减少死人。”一位院长实在忍受不了这个气氛,老话重提,企图掉转方向。
  “活人的事儿,我们每天都在讨论。活人和死人,相辅相成。如果死人得不到妥善处理,尸横遍野,花冠病毒到处泛滥,无论怎样殚精竭虑地救治,都是沙上建塔。就算我们最乐观的估计,一具尸体感染100个人,100具尸体也可以感染10万个人!大家不要觉得我数学不精,算错了。这不是简单的加法,而是会以几何倍数动态增长。如果我们无法妥善地处理死者,我们就没有办法善待生者。
  说老实话,我们对于已经发病的花冠病毒感染者,基本上是尽人事听天命。侥幸渡过危险期的人,主要是靠自己的综合实力,最主要是抵抗力。要知道,亡灵盼土,祈求速葬。这既是对死者负责,更是对生者负责。“袁再春说。
  屋子里的气氛更压抑了。过了不知多久,有人说:“‘文革’时期遗留的人防工事,是否可以利用?”
  有人反驳:“那种地方,设备阙如,如何制冷?年久失修,万一从哪个缝隙泄漏了,怎么办?”
  袁再春启发道:“大家集思广益。中央说了,为了遏制瘟疫流行,燕市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来,全国来相助。”
  有人小声嘟囔:“就算外省愿意帮助燕市火化瘟疫尸体,也不能拉着死人全国跑啊。”
  有人说:“我有一个法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袁再春说:“讲。”
  那人说:“在荒郊僻野处,用挖掘机挖出巨大坑穴,然后将瘟疫尸体全部投入,浇上汽油,彻底焚烧后掩埋。这样,就是有再多的尸体,咱们也能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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