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冠簿》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花冠簿-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携带200万个花冠病毒微粒。10个微粒就能感染一个病人。也就是说,一个喷嚏,在理论上,可以感染20万人。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发烧,是我们控制花冠病毒的一道强有力的门槛。”
  话说到这儿,并没有多少悬念。这些信息,已经通过广播和电视传布千家万户,老百姓人人皆知。
  袁再春不理睬大家的失望,自顾自地说:“所以要准备好体温计。一发觉不舒服,立刻量体温。”
  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下面打算说什么。
  “尽管现在有多种电子体温计,但是最物美价廉的还是老式的水银柱式体温计。我考考你们——燕市1000万人口,我们有多少支水银体温计?”
  人们面面相觑,谁知道这个犄角旮旯的数字!
  “约为120万支,除医院外,基本上都沉淀在各个家庭里。很多学校,大学、中学,整个班级没有一支体温表。要是上课的时候,哪位同学不舒服,没法子在第一时间发现他是不是发烧。瘟疫初期时,我向一位兄弟省市的朋友请求支援。
  请他给我速拨来两万支体温计。我的要求不高,我想一个省给两万支,全国加起来,就会有几十万支,定向发往集体单位,可解燕市燃眉之急。结果怎么样呢?
  这人是我上大学时的室友,也是医生出身,现在是某省领导。我就不说是哪个省了,大家也不要费心去猜。咱们是对事不对人。我那个室友说,老大哥,恕我不能拨给你。我说,你没有货?我不相信。你那么大一个省,调拨不出两万支体温计。不是无偿的,我可以花钱买啊。室友说,老大哥,这和钱没关系。两万支体温表,能值多少钱?不够一桌饭钱。是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儿。我说,这是什么事儿?助人为乐,救人于水火之中,好事嘛!我那室友说,大哥你想啊,燕市瘟疫如此猖狂,万一蔓延开,很难说将来就不波及我们省。到时候,在你那里现在出来的问题,我这里都会出现。体温计也会短缺,供不应求。一查账,说是我把体温计给你了,这让我怎么向我这全省的人民交代?燕市先出了事,还可以请全国支援,我们一个省有了事儿,多个省有了事儿,只能自力更生。所以,老大哥,不要说我驳了你的面子,实在是爱莫能助。现在,我的故事讲完了。“
  在这样严肃的会议上,讲故事有点框外。但这个故事,谁都听出了它不是故事。于是,后续的决议很快作出来了。
  一、发布《告全市人民书》,表明政府将严厉打击哄抢物资的行为。
  二、告知人民我们的物资储备丰富,但是为了保证抗疫斗争的后续工作,将实行供销控制措施。生活必需品凭证供应。
  三、吴姓老人抢购的物资,可保留500元价值的物品,其余皆由超市收回。
  四、下次再出现吴家此类抢购情况,超出500元部分,停止售卖。
  五、打击抢购行为。必要时,将以法律制裁。
  这时有人说,那回收的将近上万元的物资,很多是入口吃的东西,别人也不能要啊。好不好这次只是警告,下不为例?
  袁再春说:“不可。收回后,能用的用,不能用的销毁。此风决不可长!”
  又有人说:“当天抢购的人绝不仅仅吴姓老者一家。也许有人抢的更多,只是不好追查了。仅让老者退回,是否有不公之嫌?”
  袁再春说:“肯定不公。但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的方法。既然他家是我们现在能够确认的抢购风头,一定要处罚。”
  有人欲言又止,袁再春敏锐地察觉到,鹰隼似的目光猛地盯着屏幕,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瞻前顾后!讲!”医生出身的人,最讨厌拉拉扯扯、啰啰唆唆。
  那人迟疑着说:“吴姓老人有亲属在国外。如果处罚了他家,信息一定会飞快地传过去,这样国外媒体就会借此攻击我们侵犯人权……所以,是否严惩,请再斟酌。”
  袁再春冷笑:“正是因为他家有人在国外,我才更要这样办他。让有些人知道,中国人的事儿,中国人自己有能力处理。不过,你这个意见提得好,让他们家把多出来的物品退回,这不是没收,所以商家把钱退还他们,我们就无懈可击、有理有节了。至于退的钱,也不要由超市负担,可从特别防疫费中支出。”
  罗纬芝突然说:“我有意见。”
  袁再春吃惊。有人有意见不足为奇,关键是这个人没有资格发表意见啊。
  特采团的人也摸不着头脑。他们是列席者,本无权发表任何意见。现在居然有人敢冒犯抗疫总指挥,这不是自找倒霉吗?
  罗纬芝看着袁再春。她也是一时冲动,头脑一热揭竿而起。现在后悔盲动,但决定权已不在她手里。那些话,通过直播出去了。覆水难收。
  袁再春领教过罗纬芝的另类,心想,每天沉闷地开千篇一律的会,让这个新鲜血液激荡一下大家的头脑也好。他居然网开一面,说:“这是特采团的人员。
  讲讲你们旁观的意见。“
  罗纬芝没有退路,只得英勇向前。
  她说:“对于吴姓老人家的抢购,我可以理解这是一种自保。大难当头,谁不想自保?一种出于本能的防卫,从单独个体来说,没什么过错。但是,为了保命的一系列举措会传染,比任何一种病菌病毒都快,而且没有潜伏期,即染即发。
  比如从境外电话到打出租车,从司机的群发短信和民众哄抢,比花冠病毒传播得更快。现在,心理瘟疫的多米诺已然倾倒,坍塌迫在眉睫。恐惧的传染将引起巨大的困境,如果得不到根本平息,就会陷入永不停息的恶性循环。“
  从屏幕上看到不少人点头,罗纬芝受到鼓舞,继续说:“我觉得要严惩吴姓人家。乱世重典,当然要讲清道理,为什么要罚他。惩罚在心理学上有三个原则:一是快。昨天发生的事儿,今天若能发布惩罚原则,这就最好,越快越好。二是要重。要罚得让他们觉得这样自以为是地抢购,是大大蚀本的事儿,以后就不会这样做了。三是要众所周知。这一点我也不担心,咱们的宣传力量很强大,一定要立体轰炸,让大家都知道抢购不对,以后不要这样做。”
  袁再春说:“讲完了吗?”
  罗纬芝说:“没完。”
  袁再春说:“你的意见很有见地。不过,这一次对吴姓老人的处理,还是按我刚才的意见办。理论是一回事,现实是另外一回事。我们要照顾到民众的承受能力,对子女在国外的老夫妇太严重的处罚,不是我们敬老的传统和温和的人民所能接受得了的。务请告诫民众,一定俭省和忍耐。就这样吧,散会。”
  连篇累牍的会议之后,罗纬芝觉得脑袋里钻进了一千只马蜂,混乱轰鸣。看来要想参与领导层工作,首先要练就连续开会的功夫。不能烦,不能打哈欠垂头瞌睡,不能坐不如钟,不能目光迷离……不能照本宣科。
  这个会之后,下面同时还有两个会。一个是统一对外宣传口径,另一个是保证供给的落实会。特采团成员可以按照自己的需求,自选参加。有人说,如果两个都想参加,怎么办呢?罗纬芝注意看了一下这人,是电视台的评论员郝辙。她认为这人一定是有企图的。这许多的会,不说厌倦,反倒兴致勃勃。特采团团长孟敬廉来自很有背景的高级智囊团,说:“人没有分身术,如何能在同一时间内参加两个会?显然是不可以的。”
  郝辙说:“我可以这个会开一半,然后再去参加另外一个会。提前告知我两个会议的地点就行。我可以跑步前进。”
  袁再春正巧路过听到了,说:“你以为这是唱戏赶场?会议有会议的严肃性,你只能选择一个会。”郝辙最后选了供应保障会。
  罗纬芝小声问团长:“两个会都不参加,可否?”
  孟敬廉的目光一下一下打过来,不猛烈,但形成稳定的压力,说:“不行。
  我们是干什么来的!“
  比较而言,罗纬芝觉得宣传口还有趣一点,就按照指示,去了樱花深处的一间中型会议室。市委书记助理辛稻主持这个会议,他对罗纬芝说:“你刚才在那个会议上讲的很有见地。我支持你。”
  罗纬芝说:“谢谢!”便把此人引为知己。会议还没有开始,略得片刻喘息。
  辛稻穿一身藏蓝色的西服,打一条黄色条纹领带,搭配恰当,难得地在一片晦暗装束中,让人眼前发亮。因为离得很近,罗纬芝看清楚他领带上的条纹,不是普通的斜道道,而是一条条小动物。
  罗纬芝一边喝着座位上配发的矿泉水,一边对他说:“你是有野心的。”
  辛稻看了一眼四周,说:“初次见面,话可不以乱说。”
  罗纬芝说:“那就请你把这条明黄色的爬满了小龙的领带换掉。这个颜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封建王朝这个词。更不要说它的质地还是云锦,在过去的年代里是著名的皇家专供。”
  还是远程会议,基本上是把一天的情况汇总,然后决定哪些是可以报道的,哪些是暂时隐秘的,还有一些真相,将永远淹没。当然,他们能知道的是经过抗疫指挥部滤过的消息。
  罗纬芝彻底明白了数字和真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只和对民众心理承受力的判断有关。
  一番老生常谈后,辛稻说:“通常认为人们在遇到灾难的时候,会经历三个阶段。它们是抑郁、焦虑和愤怒,这是危险三部曲。请大家分析一下,现在的民众情绪是在哪个阶段?”
  人们各抒己见,有人说是抑郁阶段,有人说是焦虑,更多的人说已经生发出了潜在的愤怒。持不同意见的人还引起了小小的争论。
  辛稻看看罗纬芝,说:“请特采团的罗纬芝博士谈谈看法。”
  罗纬芝本不打算再引火烧身了,不想辛稻点了名,自己也不好退却,就说:“我觉得三个阶段兼而有之,处于一锅粥状态。”
  辛稻左手握拳,轻击右手掌心道:“我同意。目前这三种情绪并存,哪一种最主要并不是最重要的,三种情绪都是负面的,互为因果。我们的宣传策略,就是要引导民众走出来。人都是爱推卸责任的。老百姓要找替罪羊,最简单和同仇敌忾的方式就是恨政府。我们绝不能让他们把原因推到政府身上。”
  与会者一致赞同。但除了常规的已经付诸实施的宣传手段外,还有什么新法子?
  有人提议:“要在电视里反复播放有关大自然的美好图像,在广播里不断地重复轻松的音乐。”
  罗纬芝说:“反复播放,形同催眠。这法子可行。”
  看到辛稻点头,燕市某时尚杂志女主编说:“我提一个补充建议,不要光是轻松,要让人们有力量。比如放贝多芬的《命运》。”
  女主编的发型,引起了罗纬芝的注意。她绾了一个少见的民国少妇状发髻,显得很端庄。一般来说,像这等年轻时尚女子,多留长发,以展示自己的未婚身份和健康状况。就算是已经结婚了,也常常不忍剪去长发,鱼目混珠地保存长发,潜意识中残留着引起更多异性注意力的渴望。
  罗纬芝无法判断这个女子的婚姻状态,但她纹丝不乱的发髻,鹤立鸡群。
  罗纬芝提出不同意见:“我反对。不要斗志昂扬,不要悲壮,不要不甘屈服。
  就如同一个人就要死了,奄奄一息,你还要让他如何奋进?安抚他的神经,让他平静和舒缓,这就是能做和要做的事情。我对音乐不在行,但现在应该是以柔克刚。“
  看到两个女人吵架,开会的人们很感兴趣。有人喊了一声《梁祝》,算是对罗纬芝的支持。
  辛稻插言:“《梁祝》太悲切了。”
  女主编面容娟秀,手指纤长,曾是个天才琴童也说不定。她说:“海顿的《惊愕》怎么样?挺符合咱们现在的心境。乐章刚开始时平缓微弱,主题几次反复之后,突然奏出了一个非常有力的和弦,这也是此曲名叫《惊愕》的由来。我看比较像咱们当下的感觉,相信大家一定会有同感。”
  辛稻冷笑了一下,说:“现在已经够惊愕的了,就不用再朝这个方向诱导了。”
  女主编又开出了一张音乐方子:“《命运》如何?咚、咚、咚、咚……四声一出,天地为之色变。”
  辛稻说:“人们已经够惊心动魄的了,不要再刺激大家脆弱的神经了。”
  那女子还不甘心,说:“要不老柴的《悲怆》?”
  辛稻动怒了,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柴可夫斯基认为死神在追逐他。作品首演后的第九天,老柴就撒手人寰,你这不是给大家添堵吗?”
  那女子受了连续的呵斥,十分委屈。从镜头里看去,美睫低垂,楚楚动人。
  罗纬芝很想看得再清楚些,镜头摇走了,女主编再没有出现。
  今天这个话题显然与往日不同,人们觉得有意思,争论不止。有人提出西贝柳斯。好几个人点头,毕竟《芬兰颂》脍炙人口,阔大的境界,对局限在城市里的人有非同寻常的拓展力量。
  辛稻不为所动,摇头说:“西贝柳斯的作品,素净晴朗,不过它太冷清了,总让人想起冰雪。现在的人心需要暖暖和和。我建议放莫扎特的35号交响曲,海顿的90—104号交响曲,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如果一定要听贝多芬,就听他的第六交响曲……当然也要中国民乐,让老百姓觉得亲切。不过,《江河水》不行,《二泉映月》也不行,太悲切。《春江花月夜》、《雨打芭蕉》可以。《步步高》《饿马摇铃》,那是万万不能用……理由我就不多说了,按照这个原则选。”
  罗纬芝心想,这个辛稻,看来不简单。
  思绪又转到女主编身上。发为血之余。头发是女子的健康卷宗,间接代表肾,最终指向该女子的生殖能力。长发不是一日之功可以留续起来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头发是性器官能量光明正大的展示橱窗。好多年前,刘德华在广告中说过,他的梦中情人,有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引得该洗发水大卖。女子一结婚,名花有主,档案就可以入库了。头发贬值,很多人索性剪了短发,精打细算过日子,让洗发水商人少赚钱。
  当然,也不尽然。比如中国航空飞行器上清丽貌美的空姐们,不论已婚未婚,都绾发髻。两者的区别是:民国媳妇们的发髻绾得低,空姐们的发髻绾得高。民国媳妇们的发髻代表着顺从,空姐们的发髻透着高傲。它很明确地告知那些觊觎空姐美貌的乘客——我的嘘寒问暖、露齿一笑,都是职业行为,你不可想入非非。
  这女子是什么人呢?兵荒马乱的时刻,梳理着这样精致又别具一格的发型,留给谁看呢?
  如果是留给某个同伴看的,就用不着数次发言。那么,这种色香味俱全的路数,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这发型是留给会议的主持者看的。
  那么,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罗纬芝恨死自己了。这种不分场合不分时间随时随地发生分析他人的冲动,让她觉得得了心理学家的职业病。时间久了,也许会演变成强迫症。
  她又替自己辩解。主要是太无聊啊,有什么法子呢?你总要在阴霾中给自己找一点乐子吧?分析他人是罗纬芝的智力小游戏,没有恶意,纯粹从技术层面锻炼自己的眼力。只可惜只有很少的概率可以求证,大部分无解,猜想无疾而终。
  乐曲定下来之后,就是朗诵优美的诗篇。看看时间不早了,辛稻一锤定音:“古诗。要有意境的。比如爱情诗,要‘窈窕淑女,君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