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不出来,怎么还不出来……”冷华死死扯住少年头发,短短片刻已是慌乱如失了魂魄,“为何还不出来,他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少年愣了愣,随即被大力推开,狼狈地跌倒,青丝散落一地。而他一贯优雅的主子神情疯狂,浑身僵硬,接着不能抑制地颤抖,“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毁灭得还不够彻底,一定是这样。”
……
漫天的星光,纷落如雨,红衣的女子执了画伞,伞骨晶莹若玉,她轻轻走到冷华面前,蹲下,“凌宇毁了世间,你毁了无花宫,剩下的,还有什么?”
“什么都没剩下……”冷华抬起头,长发竟在瞬间白如银丝,一丝一缕,一如他缠绕太久的情怀,“宣玉,他去了哪里?”
“父神死了,你不是早就知道吗?”宣玉穿着红色的裙裾,摆上绣有鸳鸯,像是期待着比翼双飞的那天。
放下伞,将恍惚的男子紧紧抱入怀中,“父神死了,真的死了……”
“死了?我什么时候知道的?”冷华颤了颤,脸上竟有了泪,他胡乱地抹掉,声音哽咽,“宣玉,你说,我什么时候知道的?”
“明明就知道,又为何要欺骗自己,”仰起头,雨滴般的星光落在脸上,冰肌玉肤,自是番销魂的妩媚,“即使到最后,即使仙魔寂灭,还是不肯承认吗?”
冷华赫然睁大了双瞳,茫然地摇头,“不,你骗我,你最喜欢骗人。”
宣玉轻笑了下,微微移开眼,“你知道的,我骗人的时候,不会用这幅妆容。”
如同三月最艳的那抹桃花,面前的女子成熟而多姿,失去焦距的双眼缓缓映出她的形象,记忆里的从前与此刻模糊着重叠,少女摘了树枝,轻挑地在手里玩着,‘我是契约女神宣玉,你是谁?’
他想原来这便是父神亲自创造的另一个‘孩子’宣玉,周围,桃花满了枝桠,映着她酡红的脸,一时之间,说不清谁更好看。
“宣玉,你有办法的……”冷华握住宣玉的手,急道,“你有办法令父神回来,对不?”
握着自己的手修长有力,带着她一直想念的温度,她和他共同存在了多久,十万年,还是更漫长?
他想利用冽炎凌宇二人毁灭世间,逼父神现身,她便帮他,只要能令他认清现实,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可惜,命运之身司命运,却唯独看不破自己的宿命。
“冷华,如果你是想要虚假的时空,我可以给你。”转眸与他对视,“如果这便是你想要的……”
“不,滚,滚开!”他粗重地喘息,额上布满冷汗,“父神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他抱着双腿一个劲往后退,低沉的吼声,击破了自欺欺人的面具,他明白了,她是来讥笑他的,讥笑他一直活在念想之中。
他便是不肯认清事实又如何,他费尽心力,期盼父神回来又如何。时光如此漫长,若不做些什么,他早已被逼疯。
冷华咬着唇,身体一个劲抖,如风中落叶,宣玉抚上他银发,低声问,“最后,你终是不肯多看我一眼吗?”
那声音温柔,像拂过面颊的一阵春风,冷华却很冷很冷,他四肢僵硬地坐在那,刻意欺瞒的真相被恶意撕裂,骤然的痛楚害他的眼泪在一瞬间倾巢而出。
发端的指尖抖了抖,“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看起来比天上的星辰还要骄傲还要明亮,当时我便想要是能令你落泪,定然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如今你哭了,我却没觉出什么高兴,反而十分悲哀……”她顿了顿,他也停止了啜泣,“冷华,其实,我们都是可怜的人,苦苦追求,得的终是场空。”
时空的狼藉之下,爱恨终是经不起摧残,怨与怒,可笑也可鄙,她起身,自她决意帮他完成这一切的那刻,便知了今日的结局。
她和他,要的不过是个证明。
父神已死,他不会爱她,而她……
毁灭一些,埋葬一些,最终,最初……
拾起地上的画伞,沾了星光,伞仿佛也带着灵动之气,缓缓流转,无休无止。
宣玉开始跳舞,翩然若飞,像只漂亮的蝴蝶,又像飘落的一瓣花,是种宁静的美。
‘只要你愿意付出自己珍贵的东西,我可以帮你达成愿望……’每个世人来求她,她都这样回答,她喜欢嘻嘻笑着,玩世不恭,似乎什么都入不了眼,进不了心。
可是你完成了他们的愿望,那你的愿望呢,你的愿望又是什么?
红衣蒸腾出桃花般的霞蔚,冷华用手托着脸,眼里凝着泪光,笑容极为纯真,“宣玉,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她定然又在捉弄他了,她总是喜欢这样,他不信父神死了,她便把事实摆在他面前,逼他相信。
若父神还在,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世界毁灭,可世界没了,父神还是没出现,还是没出现……
她没有理他,舞步却越来越急,迫不及待地想完成。
天地间最美的舞,据说看过的人便不会忘记,那是独属于契约女神的舞——以生命为代价!
冲上去抱住软下来的身体,柔柔的,是少女的芬芳,冷华声音微微发颤,“你……是不是……替我复活了父神……”
“不是……我是父神创造的,如何能够复活父神?”
冷华面色一变,不是,那她为何以生命为礼祭?
宣玉伸出手,缓缓摩挲他容颜,嘴角留出血,她轻轻笑道,“冷华,我似乎有些累了。”
“不准,不准!”吼完眼眶已经再次泛红,父神死了,若是她也不在,那么谁来陪他?
“宣玉,你不会有事的……”冷华擦掉她嘴角血迹,心里一刀刀凌迟似的痛,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地上溅起水,却不知是谁的泪。
一切终是安息。
幽暗与光亮,开花与枯萎。
他抱起她,步出荒芜的宫殿,殿外,白云如苍狗,滚滚而过。
冽炎的梦境(1)
霁雪初晴,难见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洒下迷离的光晕,带着冬日特有的散漫和闲逸。
墨衣的男子坐在树下,浩大的天幕,飞絮缓缓飘落在他脸上,一点点融化,留下浅浅的暗痕。他眼睛安静地闭着,看那样子,竟是已经熟睡。
千晨星走过来,替他披了件衣袍,他伸出手,隔空描画对方眉眼,直到现在,仍觉一切像场梦,他总担心梦醒了,这人又会不见。
一千年前突然袭来灰色暗流,千晨星和千宸御耗尽功力也未能阻挡,两人皆猜测是‘虚’的缘故,本当必死无疑,哪知峰回路转,也不知过了多久,视线里白茫茫一片,远方行来一白衣的男子,走近了方认出是凌宇,在两人吃惊的目光中,他怀中抱着之人竟是已死的前魔帝陛下。
从冽炎之后的只言片语中,千晨星估摸着明白当年‘虚’自杀未遂,反而毁灭了世间,高天之上的那位契约女神不知为何突发善心,以生命为祭祀,将一切恢复成灭世前的原样。
甚至,连冽炎也活了过来。
凌宇愧对冽炎,未等他清醒,已自行到‘临昆门’负荆请罪,‘临昆门’是烈火与冰雹的天堂,犯了重刑的魔人都是被拖到里面受死,而凌宇,已在里面呆了千年有余。
那种折磨人的荒原之所,千晨星自问自己撑不了几年,但只要一想到凌宇曾经做过的事,他那微薄的同情立刻转为满腔的愤恨,只愿那人永远都呆在里面。
但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千晨星看了看冽炎,对方无意于魔帝之位,每日不是练功,便是在这院中闲逛。仙界两位陛下都被困魔域,只好俯首称臣,天下大统。千宸御不喜魔宫阴沉沉的氛围,在宫中种了不少花草。冽炎实在是无聊得紧的时候,就随便找颗树坐下睡觉。他性子孤僻,平时也就千晨星和四圣兽敢来见他,但他话很少,甚至,已有一千年不曾露出笑容。
千晨星不知道的是,冽炎,其实正在做梦……
……
冽炎睁开眼,华贵的床慢,似乎……
“少爷,啊……少爷醒了,快去叫老爷夫人……”
他转过头去,一群人一阵忙乱,之前冲出去的那个少女旋风般转回来,捧着他的脸细细看,看着看着眼泪簌簌落下,“少爷,绿儿以为你回不来了……”
冽炎看了看自己身形,似乎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嗯,十六七岁,没有被砍头,也没有邪明宫,什么都没发生。
“少爷,凌公子求见。”
“不见!”绿儿想也不想便替他回绝,神情还是一贯凶巴巴的。
苏影夜四岁起,绿儿便是他贴身丫鬟,少爷和凌公子的事她多少知道点眉目,自家公子傻兮兮的,若不看紧点,只怕被骗了都不知道。
“是哪个凌公子?”
绿儿白他一眼,心想这大少爷莫非发烧太久脑袋烧糊涂了,“凌宇凌公子啊,不记得了,怎么回事?”
“要是真能不记得倒好……”冽炎起身,理了理衣袍,屋里恰好有枚铜镜,他看过去,镜中的少年眸若琉璃,笑时两个浅浅的酒窝,不是绝佳的相貌,却自有英俊之气。
原来苏影夜平安长大的话是这幅模样,他捏了捏脸,似是觉得极为满意,不顾绿儿的阻止,推开门便走了出去,门外光线极亮,他惬意地眯了眯眼。
果然是……美好的一天……
苏公子醒转的第一天,京城里便闹了个甚嚣尘上,原因无他——苏公子把凌公子绑走了。
这位凌公子在上京各位公子哥里原本一直默默无闻,据说他母亲连个小妾的名分都没有,两年前凌家大公子英年早逝,没有其他孙子的情况下,凌老爷子只得把凌宇推了出来,两年磨砺,这位其貌不扬的凌二少竟是做得有声有色,家里势力被他掌了大半。
凌公子身形渐渐拔高,再加那副冷冰冰的秀丽模样,说是艳冠京畿一点也不过分,各家待闺少女各个趋之若鹜,但凌宇谁也看不上,只每日跟幼时玩伴苏公子如胶似膝,也不知碎了多少芳心。
江都,十里长堤。
柳枝垂落,扫了衣襟,搔得心里微麻似的痒,一向冷淡的凌公子这次竟是低着头,如果仔细看,还能发现他整个脸蛋都有媚人的酡红之色,他无措地搅着手指,“阿夜,你把我绑来,就为了看湖?”
冽炎双手撑在栏杆上,极目望去,烟波浩淼,堤上有人弹着琴,那声音懒懒的,听得人想睡觉。
于是他真的睡了,睡梦中依着一个人的肩膀,对方似乎有些紧张,一动也不动。这一觉,冽炎睡得很舒坦,醒来时点点繁星,但他还是觉得,凌宇的眼,比星辰还亮。
“梦到什么了,这么高兴?”
冽炎斜眼看他,用食指挑高他下颌,凑上去在那唇上吻了吻,对方居然双眼圆瞪,一幅不可置信的表情,冽炎满意地点头,很清新。
“阿……阿夜……”凌宇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视线到处乱瞟。左边是两个诗人,叽里咕噜不知在吟些什么;右边是湖,湖面有画舫,歌姬迎风起舞;中间……中间是他想了无数遍,却怎么也不敢触碰的那人。
凌宇只觉这苏少爷大病初愈后有些不对劲,首先便是那双眼,苏公子黑眸璀璨,笑时眼里光彩夺目,此时这人眼里邪邪的,有些笑意,更多的却是捉弄之色。
凌宇气呼呼地别开头,他单恋这人多年,心里肖想了无数遍第一次亲吻至少要在开满了花的地方,最好能有蝴蝶,他郑重地捧起他的脸,细语温存。因着他的暧昧的低喃,那人该得俊颜绯红,像是春天最艳的那枝桃花。
此时自己是吻了他,不对,是被吻,自己在这里胡思满地,而他好像喝开水一样平常,甚至懒洋洋地别开眼,醉心看湖上烟波,仿佛刚才那事根本不叫事。
吻啊,是吻啊,那弥留的温度,那残存的气息,明明是最最心爱之人才能拥有,这人怎么能如此冷淡?
“苏影夜!”
冽炎反应了半天才明白凌宇是在吼他,不耐烦地回过头,挑了挑眉,“你叫什么?”
凌宇顺着他刚才视线望去,只见舫上跳舞的女子色如美玉,顾盼盈盈间,一瞥一嗔,风情十足,他当即沉了脸,将对方强制性地拉起来,“走,回去,不玩了。”
凭什么你说不玩就不玩,冽炎丝毫不买账,甩开凌宇的手,趴在栏杆上,一个人看得津津有味。
魔域没有这些胜景,他也一千年未曾出宫,每日跟宫里那些砖瓦花草打交道,闷得他怀疑自己会生霉,他转头去看凌宇,少年怒气冲冲,白皙的脸染满霞云,只怕正赌誓再也不理他。
冽炎轻声笑了下,黑石似的眸盛了月光,“凌宇,你刚才,不会是第一次被亲吧。”说着,他再次啄上那嘟着的红唇,末了还伸出舌尖轻轻勾了下。
旁边的行人见两男子公然调情,指指点点,大骂世风日下,闲言碎语飘进凌宇耳朵,他回身一瞪,眸里夹着冰霜,顿时再无人敢言语。
“阿夜莫非不是第一次?”凌宇死死掐住他腰际,奉送一个迷人的微笑,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凌公子这次是彻底动怒了,冽炎无辜地耸耸肩,靠在一边,抬头望星空,“我不大记得了。”
“你!”这次凌宇连伪装都不屑,直接把他压在一边,附唇便吻,每次午夜梦回,脑海里浮现的都是这人身影,此时‘幸福’突然来临,他只觉措手不及。
不,这是哪门子幸福!
守了好几年的珍宝被不知从哪来的人捷足先登,凌宇心里又酸又涩,他就知道这人又笨又呆,只怕是被坏人骗了。
这段时间他跟大皇子走得挺近,莫非……
凌宇伸手在胸口狠狠捏了下,那大皇子看起来仪表堂堂,暗地里风流成性,还吃人不吐骨头!心痛地将额头抵过去,小心翼翼问,“阿夜,是不是,有人伤了你?”
怀中身体一颤,更加笃定了凌宇猜测,他把苏影夜当个宝,便以为人人都觊觎这人,此时回想起大皇子看着他的目光,越发觉得淫 邪不堪,若是大皇子把他当女孩子使……
发烧,是了,听说做了那档子事很容易发烧,难怪他病了那么久,凌宇将头埋在对方颈窝,声音颤抖,“阿夜,你别难过,我替你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冽炎见凌宇一会自残一会咬牙的实在搞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对不起,我没有看好你,我前段时间忙着凌家的事,冷落了你,没想到竟这样,我若早知道,绝不会……”
“停,停!”冽炎赶紧打住他的话,微微眯起眼睛,将颈窝上的那颗头抬起来,惊讶地发现他眼里竟有泪光。“怎么了?”
如此近的距离,呼吸对着呼吸,凌宇鬼使神差地仰起头,誓言一般,“阿夜,就算全世界都不要你,我也要你。”
苏影夜的眼睛很漂亮,微微弯起,眼尾上翘,一派怡然自得的神态。
“凌宇,你的话,当不得真。”
凌宇张了张嘴,他竟然不相信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把他变成这样?心脏一阵阵紧缩,此时说什么都无用,他只能拉起他的手,用力握住。
湖上起了白雾,是氤氲的夜霜,两人寻了扁舟,湖水晃荡。凌宇呆呆地看着坐在船头的那人,他的墨发被风撩起几缕,弧度极为惑人,他想伸手去抓,可整个世界都罩着雾,雾中有人高歌,他听不明白,依稀觉得是极为惊艳的歌声,拔上天空,轻飘飘踩在云端,软绵绵的,总像场不该有的迷梦。
刚才还在十里长堤,转眼,又是湖心冰霜,小舟驶过桥洞,有垂下的桃枝阻住去路,那人伸手拨开,桃花怒绽,开了一树。
凌宇吃惊地看着眼前的美景,耳边传来湿漉漉的触感,只听那人轻声问,“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