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当马昊以硕士身份从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时,本来是被直接分配在瓜州市检察院工作的,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到瓜州市检察院报到,瓜州市检察院反贪污贿赂局的局长栾策飞就先跑到北京找到了他。经过一番考察,栾策飞认定马昊是一块可塑之材,他想借马昊的陌生面孔让他有所作为。在瓜州,马昊除了自己家人和少数几个同学朋友之外,几乎就没有人认识他,他从家庭到学校,从学校到家庭,这样过了十几年,直到他考上大学,离开瓜州进京深造。就这样,马昊大学毕业,没有到检察院报到,而是经过“激烈竞争”,被瓜州市有名的销金窟大鸭梨酒楼“招聘”,当上了大鸭梨酒楼的法律顾问兼保安主管这件事只有栾策飞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是栾策飞一手安排的,同时他一直保持着与马昊的单线联络。
马昊在街上给栾策飞打了半天电话也没有人接。后来他才知道栾策飞出差到北京去了。这使他变得更加忧心忡忡。他无精打采地回到办公室,幸好他一回到办公室就接到了熊之余打过来的电话。熊之余邀请他晚上到自己那边去吃宵夜。这个电话使马昊的精神多少振作了一些。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要当班,换了平时,他一定会婉言谢绝熊之余的邀请,或者另约时间。他是一个好职员,具有一个白领应有的道德水准,但是他今天心情沮丧,烦躁透顶。他迫不及待地想找个人谈谈,所以他想都没有想,就一口答应了熊之余。
第二章
马昊按照熊之余的指点,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兴隆公司的所在地。他发现那是一座临街的二层楼,外面围着青灰色砖墙,墙中间嵌着扇朱漆铁门。马昊看见“兴隆工贸有限公司”的牌子挂在铁门右边。他轻轻推开铁门中间的一道小门,从门缝里探进脑袋去问道:“有人吗?”
“进来进来。你小子别装神弄鬼的。”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熊之余的声音在里面说。
马昊走进去,发现铁门后面还有一个小院落,小院落东西各有一株樟柳,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边合抱粗的老樟树下摆着张低矮的原木小炕桌。熊之余就趿拉着拖鞋坐在小炕桌旁边,一看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迎了上来。
“想不到你这里还是个洞天福地!”
马昊笑着说,一边与熊之余握手。他发现院子里还有一个女孩,年纪约在二十三四,长得小巧玲珑,白白净净,一头乌黑长发,用块绿色绸手绢随随便便束在脑后,显得朴素而雅致。
熊之余见他看着那女孩,给他介绍说:“小梁,梁小。”当马昊弄清楚梁小的小原是大小的小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梁小笑着,露着一嘴碎米子白牙,大大方方地跟他握手,马昊顿生好感。
梁小说:“你就是马昊吧?你好!”
熊之余笑道:“梁小,这是我哥们儿,你甭跟他客气。”一面又招呼马昊坐下。
马昊只顾与梁小寒暄,熊之余大声道:“喂,我说你呢,你小子别傻站着呀。让你坐下,没听见呀?你随意,到了这儿你就像到了家一样。”
马昊笑着在老樟树下的小炕桌边坐下。熊之余说:“咱今天是在这里喝,还是出去另外找个地方?”马昊说:“就这儿吧,这儿清静。”熊之余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怕你觉得不够档次,慢待了你。”马昊笑道:“你别放屁,你给哥们儿准备了什么好吃的?”熊之余笑道:“上来就放粗口,这儿可有女士在场。”
马昊不觉脸一红,扭头瞥了梁小一眼。梁小抿着嘴摔着长瓣子上楼去了。马昊道:“你们公司就你们两个人?”熊之余道:“不是。还有一个尚哲义,到甘肃出差去了,大概明天就会回来。”马昊道:“你们没雇几个员工?”熊之余道:“雇了,都是临时的,有用就请来,没用便打发走,可以节约一点儿费用,也免得人浮于事。人就是这样,在一起呆久了,容易产生惰性,也不便管理,不如像农民种地一样,用着的时候叫来,不用的时候打发走,还可以多一些新鲜感,精神面貌和干劲都要好些。”
“想不到几年不见,你还学会了经营。”马昊道。
“我也是在斗争中学习,在斗争中进步。我们不像那些大公司,有那么多的经营理念,规矩套套,我们只是一家小公司,按有些人的话说,我们目前还只是粗放经营,不过,我觉得这经营方式倒正适合我们。”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梁小用一个不锈钢托盘麻利地端了四荤四素八小碟凉菜下来了:“你们先喝着,我去给你们炒几个热菜。”马昊拦道:“别忙乎了,有这几样小菜就挺好,梁小姐,来,坐下一块儿吃。”熊之余笑道:“让她忙,她是忙乎惯了的人,不让她忙,她不自在。”
马昊看见梁小听了熊之余的话,又是轻轻抿嘴一乐。他看着梁小摔着小辫子上楼去,朝熊之余眨眨眼,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们俩的关系好像不一般哪。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了泡妞儿的?”他记得读大学时,熊之余是全班同学中最腼腆最害羞的一个,见到女同学就笨嘴拙舌说不出话来,满头大汗。
熊之余听了他的话,也眨着眼睛,眯眯地笑着,半真半假地说:“看出来了。
这叫好久不见,当刮目相看。“马昊忍笑道:”是是。“熊之余道:”你小子别尽忙着问我,我还没有问你呢。你小子中午到大鸭梨酒楼去,是吃请去了,还是请吃去了?你小子不会是到那里找姑娘去了吧?我听说大鸭梨酒楼的坐台小姐风骚得很。你小子给我老实交待!“
马昊笑道:“我到大鸭梨酒楼既非吃请,亦非请吃,更不是找姑娘去了。大鸭梨酒楼就是俺们单位。”
“胡说!”
两个人一边说话,熊之余变戏法般地从小炕桌底下拽出一瓶56度的二锅头来,接着一猫腰,又拽出瓶38度的红星御酒。“咱今天是喝高度的还是喝低度的?”马昊说:“低度的吧,高度的喝了头痛。”熊之余道:“还是高度的吧。低度的没劲,甜不滋拉的,老娘们才喝低度酒呢。”马昊道:“南方人都爱喝低度酒的。”熊之余道:“可我是北方人,你在北方读了七年书,也至少该算半个北方人了吧?咱就喝高度的吧。”马昊笑道:“行,我客随主便。”
小炕桌上摆着两只景德镇出产的细瓷青花小酒盅,熊之余给两人各斟上一盅酒。马昊看那酒盅时,发现一盅足有一两二。马昊道:“你小子今天存心想将我灌醉是不是?”熊之余笑道:“今天咱俩是一醉方休。”见熊之余说得豪迈,马昊也不由豪情顿生。他将袖子一捋说:“行,今天我舍命陪君子。今天咱俩谁不醉谁是王八蛋。”熊之余端起酒盅道:“别天桥把式光练嘴,来,喝!”
马昊抿了一口二锅头,不由烧得一缩脖子。熊之余哈哈大笑,道:“怎么,不行了?”马昊苦笑道:“好久了没喝过这玩意儿了,这一喝还真烧得慌。”熊之余挪揄地道:“你行不行?不行咱换低度的,我这儿酒有的是,不要怕丢面子。”马昊巴不得立刻换酒,嘴巴上却强挺着道:“不换。想让我在你面前认熊,你小子早些死了这条心吧!”
“好,你有种!”
熊之余哈哈笑着,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喝完还将酒杯一坚,朝马昊亮了亮杯底。马昊也跟着将杯中酒饮尽,酷烈的二锅头,烧得他直咂吧嘴唇。熊之余赶忙让他吃菜。待两口酸酸甜甜的泡菜下肚,马昊才觉得好受了一点儿。
“这是谁的手艺?”他咂巴着嘴,用筷子点着桌子上的酸泡黄瓜说。
“梁小的。你知道哥儿们干这个不在行。”熊之余说着,岔开话题,“喂,刚才你说你在大鸭梨酒楼工作,真的假的?你怎么回事?我记得你毕业分配时是分配在你们瓜州市检察院的呀,难道我未老先衰,记错了?”
“毕业时我是分配在我们市检察院,不过我没去报到。一个月才拿那么仨瓜俩枣,够干吗?”
“你小子也别光钻在钱眼里。世界上的钱是赚不尽的。检察院多好的单位,多少人打破了脑袋想往里钻都钻不进去,你小子一句话就放弃了,多可惜,哎,你大鸭梨一月拿多少?”
马昊对这个问题没有作正面回答,听了熊之余的话,他只是暧味地笑了笑,道:“反正我在大鸭梨拿一月,够我在检察院拿一年的。”熊之余道:“像你这样的高材生,你们市检察院舍得放你。”马昊道:“我算什么鸡巴高材生。你不要变着法子夸你自己。”稍停,才又道:“我花了二万块钱买档案,他们才肯放我。”
熊之余嘴里啧啧地道:“检察院那么好的单位,人家想进都进不去,你小子倒好,宁可罚款也要离开,你小子一定有病!”马昊笑道:“这就叫人各有志,你不也一样吗?长蒲多好,你不在长蒲呆着,跑到瓜州来干什么呢?”
两人边吃边聊。不久梁小从楼上端下来了第一道热菜,是盘干烧鸡软骨,上好的下酒菜。看起来梁小的手艺的确不坏,一道鸡软骨烧得通红油亮,一看就勾人食欲。
马昊道:“梁小,够了,别做了,吃不了浪费。”
熊之余道:“别管她,让她过瘾去。她就爱干这个。”
“梁小,这家伙一贯就是这德性,给鼻子上脸,你可别惯着他这毛病。”
“你不要挑拨,挑拨是没有用的。”
脸上挂满细密汗珠子的梁小听着这两个大男人斗嘴皮子,抿嘴而笑,转身上楼了。马昊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好姑娘。”熊之余道:“你这么喜欢梁姑娘,干脆我给你当红娘得了。”马昊骂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重新拣起刚才的话题,“喂,你到底为什么跑到瓜州来的?你爸不在长蒲干市委书记了吗?”熊之余道:“还干着呢。”马昊道:“那你为什么跑瓜州来?你小子难道不知背靠大树好乘凉吗?”熊之余笑道:“我就是因为不愿乘那个凉,才跑到瓜州来的。”
“神经病。喂,你来瓜州多久了?”
“一年多了吧。”
“好哇,你小子来瓜州一年多了都不来找我,是不是瞧不起哥们儿?”马昊虽然只是假装生气,熊之余却认真地说:“一事无成,无脸见故人哪!”马昊用嘲弄的语气道:“这么说,你现在是事业有成了?”
“事业有成没成我不知道,不过比以前是强多了。”熊之余摸着下巴上寥寥无几的几根胡须说,“我刚到瓜州来的时候,两眼一抹黑,连东西南北都搞不清楚。那个时候可真是难。不瞒你说,我最困难的时候,兜里只有三块七毛钱,连买个盒饭都不够。”
“你小子怎么会混得这么惨?”
“一言难尽。”熊之余叹了口气。忆起当年,他脸上充满惆怅。
“你为什么不早来找我?”马昊道,“你早来找我,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一点儿忙的。我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我毕竟是在瓜州生瓜州长的,在这地方混了这么多年,地头上至少比你熟一点儿。”
“我知道你是瓜州的地头蛇。”熊之余笑道,“说实话,当时真想找你来着。至少可以暂时找你借两个钱吃饭哪。那时候不知道你小子大发了,要是早知道你小子大发了,哥们儿怎么也不能放过你的。我还以为你在检察院清汤寡水,连自己都养不活呢,哥们儿何必给你添乱呢。”
“你小子说这话,是不把我当朋友。”
“这事确实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
两个人相视一笑,接着喝酒。这期间,梁小又一连上了几道热菜,有白辣椒酸豆角,也有油爆鸡笋丝,还有一盆鲜红油亮的水煮鳝鱼。按熊之余的意思,还要让她接着再做下去,梁小本人也有积极性,但是被马昊坚决阻止了。他跑到楼上将火关了,将没来得及做的菜都搁进冰箱,才重新跑下楼下。他让梁小坐下一块儿吃。梁小笑笑地瞅着熊之余。直到熊之余拍拍身边一张空着的凳子,让她坐下,她才坐下。
马昊用筷子点着熊之余,望着梁小笑道:“小梁。”这时候他自觉已经和梁小熟了,改梁小姐为小梁。“小梁,你知不知道他在学校时候是个诗人?他是我们北大著名的三大校园诗人之一,出过诗集的。他就是因为写诗,才把脑子写坏了的,以后你不要尽听他的,跟着他的指挥棒转,以免吃亏。”
梁小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信息,听了马昊的话,她不禁歪着脑袋问熊之余道:“是吗?你还写过诗呢?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熊之余红着脸道:“你听他胡咧咧。他多喝了两杯,已经神智昏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信你问问他,看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不就说了句你是位大诗人吗?瞧把你急的!”马昊嘻嘻哈哈地对梁小说,“大凡写诗的人,脑子里总是有些毛病的,要不然屈原也不至于去投江,在这点上你要多原谅他。”熊之余急道:“你再胡说,我真揍你了。”
“你揍你揍,谁不接谁是这个。”马昊朝熊之余挑衅地竖起一根小拇指。熊之余见了,扔下筷子捏起拳头赶过去真要揍他。马昊赶快笑着逃开了。梁小正想将他们拦开,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马昊和熊之余停止打闹,都扭过头来望着门口。
梁小走过去开了门,一个姑娘飘然而入。马昊看时,这姑娘和梁小长得好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唯一不同,就是身材要稍微高挑一些,脸上多了几个浅浅的麻子。经过熊之余介绍,他才知道这姑娘原来是梁小的妹妹梁静。
熊之余让梁静坐下一块儿吃饭,梁静不肯。梁小让他们自己吃,自己牵着妹妹地手到楼上说话去了。马昊笑眯眯,暧昧地瞅着熊之余。熊之余想起刚才的事,余怒未息地道:“你小子鬼笑什么?”
“有你的。想不到你小子一箭双雕。”
“我看你今天真是吃错了药,满嘴胡言乱语。”
两人斗了一阵儿嘴皮,梁小和梁静已经说完话从楼上下来了。梁静抱歉地对两人道:“对不起。你们俩慢慢吃吧,我妈找我们有点儿事,我们先走一步。”“你去你去。”熊之余挥了挥手。梁静矜持地朝两人笑笑,就和姐姐携手走了出去。熊之余过去关上大门,回来对着马昊凶相毕露地说:“现在可就剩下咱俩了,可没有人再帮着你了,看我今天不整死你,来,喝!”
两人又你来我往喝了几盅,马昊一张脸已经红若关公,有些不胜酒力了。他端着空酒杯斜睨着熊之余,大着舌头道:“我刚才听小梁说她妈妈找她,难道她也是瓜州人吗?”熊之余道:“她是你们瓜州人,九一年才从你们瓜州考到长蒲第二外国语学院读书。她是学英语的,毕业后分配在长蒲市政府外办,头半年才从长蒲市政府外办辞职回到瓜州来的。”
“她是为了你才辞职的吧?”
熊之余笑而不答。
马昊羡慕地道:“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得一红颜知己。你小子好有福气。”
可是熊之余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很落寞。
马昊道:“怎么,有梁姑娘这样好的姑娘爱恋着你,你小子还不满足?你小子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熊之余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说:“唉,这事……让我怎么跟你说呢?我只能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马昊认真看着熊之余,发现他的落寞不像是装出来的,心里不由大感奇怪。他本想打破沙锅问到底,可是又觉得这是人家的私事,不便问。
这天晚上,老友相逢,左一